第 59 节
作者:尘小春      更新:2022-11-18 17:05      字数:4687
  :作为一名棋手,你仅仅知道棋子走动的规则是不够的,那只能使你辨认每一步亦或哪一步是否符合这些规则,这种棋下得没有任何价值。充其量你只是一个逻辑主义者,而我,是以弄懂默记每一盘棋赛为原则,我更大的兴趣在复盘。我想知道的仅仅是棋手为什么走这个棋子而不走那个子,他如何在不违犯下棋规则的情况下走哪一步,包括察觉出使这一系列相继的步子成为一种有机的整体的内在根据。棋对于我是诗意的数学鸡仔饼,我不想给任何人吃……包局长听贾校长说到这儿,忍不住打断了对方不厌其烦的嗦,她对贾校长安慰道:他已经坦白自首了,你就不要七扯八扯说那些没影转的事了,我想你们若没有新的情况提供,可以回家吃钢丝面(玉米面做的)了。
  江远澜入狱后,有两件事情大悔特悔,第一件事是压根儿没有想到狱中没有大米吃,第二件事得罪了火神。自打他入狱以来,每天夜里都梦见他的小屋燃烧起熊熊大火,他觉得把自己烧成木炭都是湿湿碎碎的小事,但他恐惧地想起伟大的历史学家蒙逊是怎样在火灾中失去了他的《罗马史》手稿,江远澜着实后悔入狱前太亢奋、太兴之所致,忘记挖个地窨子,或者买些马口铁皮做一个简易的铁皮保险柜,把自己的笔记本和手稿都存在里面。他甚至在感情上怨恨小侉子,这种怨恨已经不仅仅是疑心别人的动机和品性,而是一种表述不出的对于人类纯真的绝望。他认定小侉子的不辞而别是一种功利,一种轻浮。小侉子和自己在玩一个生命游戏。太阳、地球、月亮是在互相作相对的运动。她一个人兼当太阳、地球两个角色,却让自己充当倒霉的——月亮,自己不仅要围着小侉子走,还要围着她的心思跑,自己是以极大的诚意和认真的态度参加这项生命游戏,而小侉子一边溜达一边向自己发出指示,累得自己晕头转向完全喘不过气还不算,还把自己稀里糊涂地绕进监狱里来了。来监狱做什么?想想都荒唐,而更荒唐的是看管自己的警察毕家琐竟然对他说,“你说说,你说说,你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天是我调来当狱警的第一天。”江远澜想到了这个游戏惨烈得如此推陈出新、如此优雅,自己傻得能如履春风,发想无端地来到监狱,沿途还看了太阳在粼粼微波似的白云上面飘移,挨打受饿住在冷如冰窟窿的狱中之后,憋着气想了半天,最后就想只有做题一条出路了。他想既然只有非凡的科学成就能够有用来毁灭人类的可能,我也毁灭毁灭自己吧!现在,自己的当务之急就是要用自己的理性顶住感性咆哮肆虐的狂风,要像鬣狗贪婪腐肉一样去贪婪光阴,贪婪这个残冬,贪婪数学。
  仿佛江远澜在此之前的数十年光阴中,他从来没有用过功,这是他第一次用功似的,他的头发一下子白了许多。他觉得他对不起数学,他是数学的叛徒。借以证明他是如何地洗心革面,如何地废寝忘食,专心致志的还有他破了只吃大米的戒,不论是谷米糊糊还是小米稠粥,他都能饱含着泪水往下咽,咀嚼时痛苦扭歪了的脸和那双火焰般的黑眼睛还时不时地乜斜着牢门的窗户,并挑衅地、不屑地冷笑。
  有关强奸一案的交代经过江远澜一字未写,他对天天提审他,催促他,甚至施以老拳的警察已经见怪不怪了。他每次挨打时都双手紧紧抱住脑袋,他想可奈何,打吧。每次被打后,他都煞有介事地舔着流出的一缕缕鲜血且干裂的嘴唇,用袖子和肮脏的手巴掌擦着身上别处的伤口,昂起青筋迸起的脖子在狱中边走边说:“我失忆啦,我失忆啦。”
  不知为什么,包局长在江远澜关押的这段时间里经常不啬时间地来到牢房,通过门上的小窗观察江远澜。她有时只站一会儿,有时一站就是几个钟头。不知不觉地她有了怀疑和不安,而且这种怀疑和不安竟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每次都下意识地解开勒得透不过气来的警服的领子。江远澜的狱室总是死一样寂静。狱中尺把长的耗子就在他的面前稍息、立正、齐步走,他都视而不见,她问看守江远澜提过什么要求没有?看守说江远澜只提过要瓶“鸵鸟牌”纯黑墨水和蘸水笔一项要求,再无其它。包局长以前也听到过有关这个数学痴子的种种传闻,包括他拿着两根油条当哑铃,锻炼身体,跑到街上教卖瓜子杏干的小贩一种易学的速算方法,他声称数学既是闾巷小民,习用易晓的工具,又是偏执者,穷极奥妙的弥高弥的远攀天路,他对正月十五卖灯的小贩唱:元宵十五闹纵横,来往观灯街上行;我见灯上下红光映,绕三周遭数不真。从头儿三数无零,五数时四瓯不尽,七数时六盏不停,端的是几盏明灯?再有,学校复课,教学恢复的第一年的第一天,当他看到校黑板上有“求知无坦途”一词后暴跳如雷,大骂篡改剽窃者狼心狗肺,他甚至挂了一块大纸牌在胸前:先是四个红色大字:庄严更正,下面用黑毛笔写道:公元前300年前后,欧几里得留下传诵千古的学习箴言是:(几何无王者之道!)据说他胸前挂着大纸牌去参加学校的开学典礼,走到哪儿都说任何一位胆敢篡改,哪怕模糊一丝一毫先哲思想的人都应该从学校轰出去……
  有关江远澜的传说太多太多,如此一位严谨治学,每次见到他都是坐在墙旮旯里全神贯注地读书,甚至来人的脚步声走到他面前,都听不到,都不抬头看一眼的人,让包局长印象之深,深到了苦佚苦返的地步。她甚至等不及公安局发往北京给唐小丫的取证信函的回复,胸有成竹地对看守江远澜的警察毕家琐说:“就凭他这副样子还能强奸女人?他那模样,简直就是柳下惠的祖师爷,你们不瞧瞧他早就把牢房当翰林院了,咱这儿经费紧成这样,哪里能养这号呆瓜,他倒找了个清静之地,我们都被他糊弄了,滚滚滚,今日就让他卷铺盖走人吧。”
  若干月后,此牢的小屋又关进来一位喜城中学的饱学之士,尽管此公对数学一窍不通,但注意到了四面墙竟变成了一本立体的书,尽管也有些粗鄙狱友发泄的不堪入目的污词秽语,但更多的却是密密麻麻的一些演算步骤、分解例式,其中还有一些心得提纲,真可谓眉批夹注、丹黄灿然。那人也是个倔种,偏要问看守这里曾关押的是何许人,月余后,看守被问得厌烦,说是个数学疯痴。于是,那人面墙伫立良久,突然仰天大笑,言有如此立身厚重端方,攻学艰难不惧的狱友前我一步到此,实是三生有幸,遗憾的只有失之交臂。当然,此话为后话,回到正题上来的是被关了两个月零一天的江远澜穿着厚棉袄,厚棉裤,走出监狱大门时,恍然发现眼前的杨柳都绿了,它们甩着羊毛线般柔软的枝条,在如短浆轻帆般遥远、摇晃的白云下婀娜,空气鲜得让他喉咙发痒,江远澜被呛了一样开始咳嗽,而且越咳越猛,越咳越凶,咳得脸如紫茄子,泪花吧嗒吧嗒往下掉,整个人像被大雨浇着,弯得羊一样。
  对于江远澜出狱的定性问题,是包局长即兴发挥,把江远澜撵走之后才做出的。包局长说江远澜串错门了。公安局的副局长共有四位,都是一水的大老爷们,他们质问包局长:“你和江远澜这个罪犯到底是什么关系?”包局长反问道:“你们看呢?”包局长眯缝起眼睛,两道黑眉毛挑动了一下。
  “他自己都认罪了,你为什么,凭什么为他开脱?你又有什么权力擅用职权,连个招呼都不打一下?”
  “越是罪大恶极的犯罪分子反侦察手段越高明、越狡猾、越隐蔽,想必这一点包局长比我们更清楚。”
  苜蓿遭没遭霜打,一看就知道。江远澜强没强奸,看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了,谁见过比牺牲还要无辜的眼睛,他的眼睛像初生羊羔的眼睛,眼白像天空一样蓝,瞳仁比煤焦油还黑还亮,我甚至怀疑他根本就没近过女色!包芬芳缄口无言,女人特有的直觉从来不是靠语言来讲叙,而是靠行动来证实的,她自信了解男人比了解她自己的内心更清楚。此刻,从包局长一度犹豫不决的神情来判断,她还是想直抒胸臆的,但是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有开诚布公,或许她的某处隐疼被刺疼了,她的脸刷地暗了下来,她挥了挥手说:“直觉!我的直觉!告我去好了!”她匆匆离开会议室时,连工作笔记本都忘在桌子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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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远澜无罪释放的消息比鸽子还要自由地飞翔,比病毒还善于传播,等江远澜先打了二两烧酒,又到东风饭馆吃了一碗大米饭,一盘炒三丝回到校园时,郭局长和韦荷马正在他的家门口等他。
  被拘了两个月的江远澜看上去精神还好,只是脏得煤花子一样。郭、韦看到之后都面无表情地相觑不已。江远澜说我变得像从大粪坑里捞出来的,拜托二位拿钥匙开门,给个脸盆、毛巾、肥皂,再帮我找两件替换衣裳,我先到锅炉房洗个澡再进门。
  明明三个人的心思挤得比窝瓜籽还要密,但再等三个人坐在小屋里时,谁也没先说话。突然的沉静,大家为了沉默而沉默,大家为了压抑而压抑的情形,让江远澜感到紧张焦急,江远澜毫无光泽的颧骨皮下的青筋在有规律地急速地跳动着,他从郭局长、韦荷马透出费解、陌生的,甚至是恼恨都说不上的沉重表情中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你是嫌盛世还不够太平吗?你是嫌喜城中学险恶还不够,灾难还不多,破坏还少是不是?”韦荷马这样质问江远澜时,脸都憋红了:“在我眼里,小侉子像吃琪花瑶草的仙女,但是,你江远澜把她毁了,你就是娶她,也把她毁了!”韦荷马说完,把门摔得乒乓直响地走了。
  “这种蠢事居然你能干得出来!你想过后果没有?你想过吗?”面对郭局长的质问,“我只想先斩后奏娶她!”江远澜委屈地嘟囔着,“我到省城找过她的母亲……”“什么?你连省城都去过了?”郭局长又惊愕又气愤地问道。“我们俩还差点自杀呢。”江远澜可怜地说时,郭局长插话:“嗯,可以称之为丰功伟绩。”再等江远澜原原本本,从小侉子第一次在电影院踩住江远澜的头巾说起,一直说到他去晓井村找小侉子自杀,并拿出小侉子回北京之前的留言条给到郭局长手中。郭局长的神色越来越凝重、越来越灰暗,江远澜愁眉苦脸、负疚抱恨的样子有一种滑稽的成分,在于他眼睛紧张无助地了又,显然,他并没意识到他铸成的大错严重到什么程度。
  郭局长的脸色比包局长的脸色要严厉多了。包局长是以敌对的姿态来审视事物的,充其量她把江远澜当成一个扰乱司法工作的小丑,一只来公安局串门的猩猩。而郭局长一直狠狠地瞪着江远澜,他的痛心已经使他不想发火,不想讥讽挖苦,不想厉言,这世界上真是没有比知识分子自以为是更可怕,更讨厌的事物了,他们的创造和他们的破坏让他从另一个意义上理解了秦火一炬的原因。
  郭局长的目光落在了江远澜放在书桌上的写有“狱中演算”四字的记事簿上,他不知为什么,特别想啐上一口,但他忍住了,他从鼻孔里喷出来一股异常冰凉的冷气。如果江远澜意识到他这样做有多可耻的话,他会自杀的,想到这一层,他用祈祷的语调既向是对自己,又像是对江远澜说道:
  “老兄,你只知道数学规则是严格的,圣洁的,在数学里,一条小裂缝就会是致命的,而且,隐约的裂缝可以像明显的裂缝一样致命,你知不知道做人的规则更是严格的!圣洁的!就做人而言,你的智商太低了。你是个零蛋!”
  江远澜从监狱放出来的第三天又被公安局抓了进去,时间选择在黎明。那天的青云碎得不能再碎,却有雨点落下。小屋旁的白杨树上有一只布谷鸟正在模糊不清地、伤心地对谁诉说着自己未来的凄凉岁月,几颗黯淡下去的星星像发疟疾一样抖个不停,闪着软弱无力的光芒。
  同一日的下午,魏丰燕和杨美人来到火车站接小侉子。由于火车晚点,她们在月台上多等了两个小时,魏丰燕说“接人,等的是想赶快欢喜。”杨美人说,“赶快个屁,我希望这趟列车永远甭来。”
  已经进入初夏的喜城,不论是远处绵延起伏的阴山山脉还是月台边稀稀疏疏的杨柳,都绿得像打退堂鼓似的发黄发锈,杨美人对魏丰燕说:“自打春起到现在,几乎天天在下雨吧?”魏丰燕想了想说:“我们村下了场冰雹,把地里的谷子苗、黍子苗和山药蛋秧子砸了个稀巴烂,今年不行啦,等着人心崩溃哇,我家男人和村里的许多男人都到口外给人家蒙古牧民打短工,放羊去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