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节
作者:
尘小春 更新:2022-11-18 17:05 字数:4689
然行。”“我不想背凶手的恶名。”“鱼和熊掌你都可以不要,但前提是你不是人。”江远澜听到这话,不由地笑了,“我很快就不是人而是尸了。”“但至少是人的尸体。”“你为什么对死亡情有独钟?”“因为那是用大汽锤去砸一粒花生米,公牛闯进磁器店,蜜蜂不想跳8字形舞蹈了,嘻嘻。”“这些想法你酝酿多久了?”“还用酝酿吗?”小侉子反问时不禁想起了自己七岁时为了自杀,偷小孩——偷走薛施妹妹那件事。她说得相当诚恳:“既然我们不能用蜡粘上一双翅膀飞上天,我们就有必要剁掉梦想去入地。”江远澜感慨道:“真没想到你生死练达。”“你们男人总用一只带衬里的杯子喝水。”“什么意思?”“太繁锁了呗,你要知道女人是很简单的。”江远澜摇摇头用哭腔道:“女人比费马大定理和黎曼猜想加起来都难,只有我倒霉地知难而上。”
小侉子笑了,她笑得有些媚态,有些顽皮。但实际上,她心中是想哭的,从未经历过的酸楚潮水一般涌来:一想到再也见不到双亲和两个哥哥,再也吃不到父亲做的红烧茄子和炸藕合,再也没机会穿漂亮衣服,而是学彗星,拖着条笤帚尾巴斜插进坟墓里,上帝也不再赐福给自己——譬如喝碗羊头脑之类的,小侉子的眼睛斜睨着夜空,觉得身在烽火台实在是做作,守着砖石缝中的枯草、落叶和黑黢黢的城墙实在是倒霉,败坏了的心绪已经不请自到了。所以,她对江远澜最后的诗情画意感到多余,她擦了擦像蒙了两片玻璃似的、含着泪水的眼睛,背对着一直绵亘到天边的城墙,面对如一茎枯草般瘦弱的江远澜说:“死就死吧,自杀也不算什么壮举,瞧咱俩哩嗦的,我们两个人能不能到供销社买瓶酒喝,买点零食什么的。”“你又饿了?”“不饿就不能吃东西吗?”小侉子也惊讶地问道。江远澜加倍惊讶得两条腿叉开才能站定,于是,烽火台上映出了他腿的影子,巨大得像两根长柱。小侉子也夸张地表演着小品:她从棉猴的衣兜中掏出酒瓶,用衣袖擦拭了一下,将它对着皎皎的月亮望了片刻,她似乎看到瓶中的酒闪耀出玫瑰色的光芒,便得意地,更准确地说是惬意地微笑地拎着酒瓶转了一个圆圈,之后,她用牙咬开瓶盖,仰头,张嘴,凌空举起酒瓶,几乎没触及嘴唇,就把一瓶酒全都灌到了嘴里。然后,她抹了一下嘴,呆傻地愣了一下,一阵冲动上来,便把酒瓶奋力抛了出去,一直抛到比飘着浮云,缀着繁星的高空更高的地方去……
小侉子的哑剧表演让江远澜立刻有了酒瘾,尚未沾酒,他却双颊红得像烧乏前的煤球。他说:“走吧,还等什么!”“你能给我买一斤黑枣吗?”“黑枣?就是长得像羊粪蛋一个样子的枣。”江远澜点点头。你能给我买半斤杏干吗?江远澜瞅着小侉子如月亮般清亮的脸,又点了点头。“呜拉——”小侉子学着苏联电影中女战士们胜利后奔下山去的动作,嘴里呜拉呜拉地喊着,从城墙一阶阶跑下去时,不仅把江远澜抛在了后边,还把藏青色的天际及好似被透明的烟霞笼罩着的烽火台和干枯、荒败的长城也抛在了身后。
再回到村时,已经后半夜,公鸡都打第一次鸣了。之所以耽搁,是小侉子快到村里时,脚步突然放慢了,要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小侉子向江远澜提出了两点要求:其一,写一封遗书交到大队部的“邮筒”里。其二,让江远澜掏钱留给福儿奶奶,算还那只母鸡债。江远澜说一只大公熊体内有九亿亿个细胞,如果将其细胞排成一队,足以从地球到月球排一个来回,我只害怕你提出此类要求,让我在时间面前为难。再等小侉子把两件事办好,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江远澜把兜里带来的所有钱十七块钱,留给了福儿奶奶十四块,只留了三块钱买酒自用。
小侉子丁当五四地捶供销社的门板时,供销社的售货员老翁刚刚夜起小便之后才躺下,所以,从捶门到开门只用了不丁点儿时间。老翁是大同市来的知识青年,虽然从村子距他们城市的距离不足六十里,但老翁有眼镜戴、手表戴,一年四季穿着三接头的皮鞋,还把黑皮带扎在羊毛衣的外面,是村里最斯文的人物。他开门,见小侉子带着一个男人进来,既意外又热情。江远澜把三块钱拍在乌黑的柜面上,说要两瓶葡萄酒及黑枣、杏干。老翁说最贵的通化红葡萄酒没货有两年光景了,有的是宣化葡萄酒六角七分一瓶。江远澜摆摆手,让把酒拎过来,老翁递过来两瓶酒,一斤黑枣、半斤杏干之后又拿到台面上十块甜菜头做的浆糖,半斤焦枣和一个鹅蛋圆的小镜子及一把木梳。老翁对小侉子说:“你要的东西和葱葱、小山死前买的东西一样都没差。”葱葱和小山是四年前投河的一对恋人,老翁这会儿不动声色地提到他们,说不出是在鼓舞还是暗示,至少,小侉子感到怂恿也是一种亲切。她成心把手表链子弄得喀拉喀拉响,还不住地看表,直到老翁终于问了她几点之后,她才喜盈盈地走出了供销社。
村里的“太庙”只有一尊佛,而且是泥坯佛,肚子像弥勒,脸型像关公,四肢像观音,神情和脑袋像圣母玛丽亚。这尊改良佛是北京男三十五中和北京女八中的一对知青给村里留下的“念信”。小侉子提议去“太庙”喝酒,江远澜问要走很远么?小侉子说怎么,你累了?江远澜便说自己是扁平足,八十里山路已经走得够呛了。小侉子说有扁平足的人可以免于战死疆场,因为扁平足不准参军。小侉子还说一般来说扁平足的人肩胛骨的形状相当特殊,特别适合搞体育中的投掷项目,例如投掷标枪、铁饼和推铅球。小侉子暗地里想的是:自杀蛮好,你小子不用再四处里寻找大米饭了,省事省大了。敏感的江远澜觉出了小侉子不怀好意,便问谁告诉你的?“小程老师呗!”小侉子昂着脖子说时,根本没注意到江远澜妒意严重,她甚至拿出一副滔滔不绝的架势:“小程老师告诉我他喝牛奶不吸收,对蚕豆和花生过敏,一吃芒果便会感到像吃松节油一般恶心想吐……”“他没了。”江远澜毫不客气地打断小侉子话的同时,不禁想起了刚上大学时,亲眼看到的一幕:一辆红色的救火车从他的实验室窗外驶过时,鱼缸中的红刺鱼都冲向窗户那一侧,起劲儿地“恫吓”红色救火车,尤其是雄刺鱼的肚皮像红球一样圆鼓鼓的……当时,他觉得好笑,现在回想一定是上帝以某种形式提示自己,包括自己这一最后的抉择,也存在着某种与上帝的内在联系——内外焦困的时间、地点、人物一应俱全。关于黎曼、关于高斯难道自己要说的话是证明是存在着的但谁也不懂得这个证明,抑或说证明没准就不存在!一想到黎曼、高斯,江远澜便想到一只蚂蚁去拜访大象的渺小,一个可以娴熟心算五个七位数或八个七位数相乘的自己充其量只能成为一个优秀的演算人。只要有一台计算机用三五秒钟便把自己一辈子的演算活儿干完了,自己不死等啥呢。那一刹间,江远澜还彻悟到自己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心灵贫乏的经验主义者,自己之所以能够和小侉子较劲,实在是她太闹腾了,临死前都不让人安宁,提什么狗屁的小程老师。
是她单纯得可疑,还是死本身令她幸福得无计可施?江远澜显然猜错了,小侉子才到“太庙”就咬开瓶盖的动作已经郑重说明人到断头时眉头多少都要皱一皱的。
宣化葡萄酒一直是塞北璀璨文化的基石,当地的文化人通常把它认为是史诗《伊利亚特》中的葡萄酒的异地殖入,原因在于它的液体也是黑色的,也是对人生实质的佐证。当江远澜拎着酒瓶和小侉子的酒瓶撞击时,他说了一句饮用葡萄酒时必要说的一句不朽谚语:Drink,l ess,but better(中译:饮少些,但要好。。)可这时,小侉子已经半瓶酒进肚了。她不知道江远澜又在转什么词,她想到的只是李玉和的台词……“有这碗酒垫底,我什么样的酒都能对付!”江远澜在这一敏妙又最后的时刻,特别特别想借着酒劲完成伊甸园之河的武装泅渡,当然这武装指的是灵肉必死的勇气,以及乾刚坤柔,合而成章。可借着月光和“太庙”彻夜不熄的油灯,他看到小侉子气嘟嘟地噘着个嘴,很无聊的样子,她像喝北冰洋汽水一样咕嘟一口,咕嘟又一口地喝着酒。他为横跨如此大的难度有些沮丧,又有些神魂颠倒。所以,当小侉子把蒲团垫子用脚踢到他面前时,他把蒲团垫子踢开了,他认为什么膝盖都去跪的蒲团太脏了。
小侉子模模糊糊猜江远澜的心事,如果要是在校园,她会顺着白雪皑皑的城墙边那条中央发黑的小径飞快地转圈跑掉,但这会儿,她想给他的念头比不给他的念头同样地害怕而又神往:她考虑的是连明天都活不过去了,这嘴亲还是不亲,亲一下,亲一下嘴又能解决什么问题?亲嘴还有没有必要?想到此,她背靠着供桌,胳膊肘支在供桌边,情绪有些低落地问江远澜选择哪一种自杀方式?她还说城市自杀有坠楼,摸电门,交通肇事等优越条件,农村就差一些。
在小侉子说话的同时还进来一只常年来此地偷吃供品的獾。小侉子的一声尖叫,吓得獾打个哆嗦,拱起背,痉挛的尾巴挺得弓一样硬,夹到后腿中间,黑黪黪射出绿光的眼珠子后退逃跑时,一眨一眨地表明了它的惊恐。当獾顺着灰不溜秋的“太庙”门前的冰凌且退且慌滑了一跤时,小侉子已经鱼跃般扑了出去,那只獾在逮住之后气喘吁吁挣扎咆哮,声音似狗打呼噜,但它那三色柔软如缎的皮毛实在是让小侉子爱不释手,她兴奋地揪着獾的后脖颈儿拎到了已吓得面色苍白的江远澜面前,她对江远澜说獾通“欢”字,她觉得自己能逮到獾,太不可思议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是江远澜要求小侉子把獾放了,小侉子磨磨蹭蹭舍不得放的过程。小侉子不期然地想到了当年在北大荒时见到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獾以及三哥四哥奇怪死去的情景。她觉得獾与她之间有着不祥的默契。这一段时间江远澜的恼怒到了极点,他感叹三更夜半五更鸡,小侉子马上接着话茬儿说:四更有人要拉稀,他用眼珠子瞪小侉子时,小侉子噘着嘴说我以为你让我对题呢,我一听你话里有数字我就紧张。听小侉子如是说,江远澜揍小侉子的心都有了。他喝光了酒瓶中所有的酒,嘴上说死去相逢酩酊天,心里至少说了不下十遍小侉子“屁都不懂”,他的喘气和獾挣扎时的呼吸一样粗重。他在庙里来回踱步,不得不忍受小侉子哀哀切切的央求声:“再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好吗?”
江远澜对小侉子抱着玩世不恭的态度自杀感到忧虑:庙外砭人肌骨的寒气,顺着山峦梯田一片迤逦而下的苍白雾气,升得更高更亮的星斗,缓缓向左游去的寒月,以及小侉子不偏不倚地扑到虏获物上,且对獾爱不释手,都不是什么好兆头。他注意到无论是佛像身上、案几上、桁条、窗框,到处都积着厚得如天鹅绒一般的灰色的尘土,一股浓郁的土腥味让鼻孔发痒,嘴唇发干。他想和小侉子温存的念头自打小侉子抱上獾后便彻底破灭了,他甚至认为獾是借上帝之手来阻断他行动的破坏分子,是催促他早日踏上黄泉路的叫魂小鬼。于是,他对小侉子语调严厉地说:“你可以抱着你的獾欢乐生活,但我必须死在桑干河,我准备了足够的安眠药,我想河与江在灵魂上是相通的,它们会把我的尸体送回我的故乡北江。”
小侉子见江远澜两腮发青,冻得直打寒噤地和她说话时,连打几个喷嚏,两只脚还来回跺个不停,心中一下子充满了无限的歉意。她说:“走,我们现在就去桑干河。”说罢,她把獾放了。獾箭一样冲出“太庙”,突然又像箭一样折了回来,它朝小侉子看了两三秒,然后霍地转过身子,跑了。
去桑干河的路上,不时有一摊一摊陈旧的马粪和牛粪饼横陈在路当间,望上去像受了潮的沱茶或尚未晾干的烟叶。因为整条沟底都是积雪覆盖的石头,这些石头大的比卡车还大,小的也有箩筐大,小侉子蹦蹦跳跳倒无所谓,江远澜踩高跷似的行进,路陌生,环境陌生,心情坏透了,于是,一路无话。
出了四沟,桑干河像一块巨大的磨砂玻璃摆在面前,江远澜两眼忽闪忽闪有了生动的光芒,但是,小侉子突然一拍脑门,颓然地坐在了地上。她告诉江远澜:“我们甭想死在桑干河了,‘五一’节之前都甭想。”“难道桑干河失踪了?难道桑干河架着电网?”江远澜大惑不解。“嘿,”小侉子长出一口气,尔后没好气地对江远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