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节
作者:
尘小春 更新:2022-11-18 17:05 字数:4711
腊月头上,连最耐寒的芨芨草都冻得像水草一样柔软,它们身上沾满了厚厚的霜花,尽情弓弯着秀逸绮丽的身体,尽量逃避北风恶意的戏嬉。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小侉子揉了揉冻得像蝴蝶一样轻盈,就要飞走了的耳朵,擤了一把清水鼻涕,从窑顶跳下,进了羊圈。
攒了一秋一冬的羊粪已经盖住了半拉窗子,羊进去不会碰头,人却直着腰进不去,小侉子向羊学习,学着羊的姿势,自嘲地也咩咩叫了两声。小侉子知道羊圈的最里边风最小,相对暖和些。此刻,小侉子的心绪就是羊圈的窗牖,哪一天不是为他敞开的呢,而今窗牖飙尘陈埃,但小侉子觉得再也没有比这会儿更向往的时辰了。
扑鼻而来的羊粪尿发酵的气味和羊膻味熏得小侉子直流眼泪,但她告诫自己越是进行最美好的事物就越是要承受加倍的折磨,她还想千万不能告诉江远澜,我是在羊圈里给他制做的信物,他若问,就告诉他在漫山遍野的山丹丹花丛中,或者是坐在金色夜莺的翅膀上一边飞翔一边缝制的。
小侉子整个人趴在冻成硬糕的羊粪蛋上终于缝好了一个形的半个巴掌大的荷包,她用锯齿边的白底有小红点的丝带镶了一圈花边,还把檀香扇柄上拴着的流苏儿也缝在了形的底部,她觉得她的手工马马虎虎还过得去,她动过绣“龙凤呈祥”的念头,但担心把龙凤绣成落汤鸡就没绣,她想起她在幼儿园的被子角上,妈妈不但绣着自己的名字,还绣着:宝贝亲亲。她原想照搬,一想江远澜又不是自己的孩子,不能写宝贝亲亲,那一刻,她呆呆地发愣,终于让羊圈见证了她文静、犯难的一面。
……没了辙的小侉子想从江远澜写给她的来信中找到灵感,于是,就像眼面前过电影,她把他写给她的情书重温了一遍:
你的身影就像澎湃的波浪卷起的形态,几乎完全无法捕捉!
——当年高斯花了好几年去求一个代数表示式的正负号,我有耐心挪用这一辈子的沉思完成与你相识的过程。
——哈代多年之后说他同李特尔伍德的合作是他生命中决定性事件!对于我同你的合作,我也能说同样的话!
——回忆十八世纪,伟大的瑞士数学家欧拉(Leon hard Euler)也不知是怎么就发现了公式:f(n)=n×2+n+41,回忆在电影院相识的那一幕,富于思辨和想象的头脑在当时无论如何也不会料到我们能从彼此无利可图的“娱乐”中发现你我怎样走到今天乃至明天。
要不是被支书倒霉地抓了“壮丁”,哪里有这么多破事嗦。小侉子哀叹自己自己是倒霉蛋之后,乌黑如墨的眼珠瞅着乌黑如墨的羊粪蛋,想遍了江远澜来信中的所有的话,还是没有想到一句恰当的,她不由地沮丧地自言自语道:哼!小侉子和臭羊粪在一起,羊却和暖和的羊毛在一起……突然,一个念头闪亮出现:在一起!对,就绣上“让我们永远在一起!”“有喽!有喽!”小侉子高兴地喊了起来的同时,脑袋咚地也重重地撞到了羊圈的横梁上,“哎呦!”小侉子疼得抱住脑袋,只觉得天旋地转。
当小侉子往篮子里装腌鸡蛋时,福儿奶奶瞅着说:“你拿那么多咸鸡蛋给他吃,不怕死他,你最好把桑干河也装上。”小侉子竭力做出一副极不情愿和没精打采的样子,哄骗福儿奶奶道:“我们班的魏丰燕要生第三个娃了,我是去看她的。”福儿奶奶信也不信:“你那好端端的被子面剪下来一块敢情是给人家三小子当尿布?”
那一刻,小侉子无意地想起了江远澜赞美数学时的一句话:你将获得主要来自沉思的愉悦。
小侉子起程之前,一直想象着自己是一只在一望无垠,绿油油的草地上腾跃的金色的狐狸,是在初升的朝阳照耀下,浑身飞溅出铂金般光芒的轻灵的狐狸,可实际上,小侉子是在收工之后,夕阳染红染透了村西的崖头、垣墙、窑窗、峁畔、坨冰和光秃秃的场面、老榆树之后才上路的。小侉子想带两块魏计奎豆腐坊的豆腐给江远澜,想带一坛腌好的酸溜溜及一些土产给江远澜,当把这些东西都装上自行车的后坐架时,它们丁哩哐当,谁都烦谁,吵成一片。幸好,坛子原来就有一根能拎的绳子,于是,小侉子把坛子挂在了胸前,让咸鸡蛋、豆腐、南瓜干、地皮菜和炒莜麦在一起。
去县城,八十里下坡,如果不是刚过滴滴水河,车链子就断了,两个多小时就可以到喜城。借来的这辆车车闸、前后轱辘、脚蹬子都不赖,就是座位拔得太高,累得小侉子两瓣屁股钟摆一样扭,胯空得又酸又麻。车链子一断,只好推着走,很快,小侉子的眼睫毛上冻了一排排绒毛细的白霜。
路程过了一半,要经过全县最荒凉的盐碱地——鬼叼滩。稀清的月光下,鬼叼滩闪着浅蓝色的光芒,或是积雪,或是盐碱,或是坟丘中生出的磷火,一如萤火虫般蔚蓝。她想起了刚来村里时,她无知地把胡彪送给她的野兔和家兔混养在了一起,野兔打了袖口粗的洞,率领家兔逃跑前,每天都用嘴去舔铁丝网编的门窗,它不但装出一副驯服模样,还让兔窝总有珑璁之声,总有耆年不褪的神奇的烁石灼岩的香味,野兔身上银亮亮的针毛总能和灰雁嘶哑的叫声切磋;小侉子记得一个黄昏,当炊烟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又给村子戴上一顶白斗笠时,正给兔儿剜草回来的小侉子站在崖畔,有幸目睹了那美丽的一幕:野兔带着三十几只家兔胜利大逃亡时,野兔像高傲的头羊,款款走在最前面,家兔们乖乖地拥在身后,再等野兔突然疯了一般转圈、翻跟头之后,家兔们像节日之夜升起的礼花一样骤然散开,霎时,便不见了踪迹……
风到夜半乏软时,小侉子走得一身热汗地来到了喜城中学——江远澜小屋前。她把车子支好,轻轻地把所有东西放到小屋的石阶上,正要敲门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倒不是她琢磨一腔的话儿如何说,而是响午冷吃了一块黍秫糕,现在肚子痛如刀搅,疼得她推起自行车就往女厕所跑,再等小侉子浑身软得羊毛一样地从厕所里走出来,便犯了腊月借镰刀,不知冬不知夏的错误,忘记进江远澜的小屋坐一坐,忘记请江老师给修修车子。当她推着断链的自行车,又累又困地走到村口时,天已大亮,各队的小队长正在大柳树下派工,吵吵嚷嚷的人声、牲口声、农具摩擦声,让小侉子一下子乏得恨不得变成一件平平展展的盘子搁在炕桌上。
事实上,小侉子夜访江远澜之时,小屋是空的。那一刻,江远澜正走在从省城回喜城的路途中。去省城时,江远澜的神情比青铜骑士还要庄严,倒不是罗曼蒂克的求婚想象令他如此,而是他生怕自己变成一个笨嘴拙舌的预言家——把小侉子的双亲给搞恼了。他想如何平铺直叙地准确简明地表达出自己的心愿要格外用功,因为功败垂成。他哪里能够料到:事情的结果真是糟得不能再糟了,自己哪里是去求婚,分明是去受辱。自己像小丑一样做了一次有生以来最失败的精彩表演。
关在省城小西门外营盘监狱中的小侉子的母亲是在规定的探视时间先和江远澜见面的。两人的目光相撞的那一刻,江远澜觉得身后那两扇厚重的大门,四面垂直灰黑的墙壁,把他同嘈杂混乱的噪音隔开的同时,把他同小侉子母亲有可能交流的契机也隔开了。他先掏出了他先后在《数学学报》上发表的几篇论文,然后有些慌乱地掏出了近两年来小侉子做过的数学习题,由于紧张,面对对面一张极为重要却陌生的脸,一张难掩美丽威仪的脸,江远澜的眼皮抽搐了好几下才做罢,他自报家门:“我叫江远澜,是小侉子的班主任。”坐在冰冷的铁栏对面的那个女人面色如霜,她用白嫩发青的右手去拢额边的短发时,猛然让江远澜想到了那副黑色麂皮手套,她真的是小侉子的母亲吗?江远澜担心得不由握紧了拳头。小侉子的母亲是那么年轻,她看上去比自己还小,一时间,他连一个恰当适合称呼对方的词汇都找不到,他觉得他像一个卑鄙的密探给人抓到了似的,他觉得他的希望已经鸟尽弓藏,他的未来是银汉睽隔的天各一方,他甚至稀里糊涂道:“听说你爱吃鱼,爱吃海里的鱼?听说你爱吃虾,爱吃海里的虾是么?”
小侉子母亲无言,却射过来锐利而阴郁的目光,让江远澜紧张得一下咬破了舌头。一嘴黏滋滋发腥的味道一下子就从鼻腔冲到了脑门。他发现小侉子母亲那刻板、冷静到近乎严峻的外表背后,早已明确表示出她坚决不会同意的态度。他坐在这里除了枉费心机,再无别的指望。他正打算告辞,不料,小侉子的母亲已经站了起来:“我情愿以坐一辈子牢为代价,也不会同意让你娶走我的女儿!”说罢,她甚至投给他蔑视的一瞥。“包括将来么?”江远澜不甘心道。“补课,补课,哼,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你这个老光棍根本就不配为人师表!”小侉子的母亲临走前留下的话,掷地有声。那一刹间,江远澜心灰意懒到了极点。此前,他一直沉湎在求婚成功的臆测之中,面对无言以对,决绝的驳斥,他感到自己对生活的热情丧失殆尽。
从监狱出来,还没走出十步,江远澜就把脚崴了。登时,他便抱起脚丫子哎呦,在他哎呦不已的同时,脚踝周围已经肿胀得和脚背一样高了,他没有考虑到脱了鞋之后,鞋竟穿不上的后果,他用怜悯而又平静的目光看着肿成大馒头的脚踝,告诫自己:哎哟妈呀,我可不能再去向唐小丫的父亲求婚了,否则,我另一只脚也会崴的。再有,如此模样,对方会以为自己是瘸子,再射过来铅一样沉重的目光逼视自己,不害怕也会无趣的,连我自己都闹不清这是不是一场梦呢?否则,北风何以会如此凶狠地呼啸,专吹我这个不爱戴帽子的南方人。
江远澜独自强撑着站了起来,那只受伤的脚刚一沾地,便疼得锥心刺骨一般,他只好拎着那只黑灯芯绒裹面的厚棉鞋,一只脚,一蹦一跳地往车站移去。
香灰色的天空,香灰色的省城,香灰色的电线杆,香灰色的柏油路,沿途偶有几个匆匆过往的行人投来猎奇的目光,但仅仅是一瞥,留下香灰色的江远澜一副踽踽跛行的模样,供他自己确信:我的确是来到了省城,的确求过婚,不信么?有崴脚见证。
——
江远澜回到喜城中学时,被传达室的老头发现了,老头赶紧把江远澜搀扶进传达室。询问道:“你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到省城漫游观光去了。”江远澜恶声恶气地回答时,老头把一封挂号信也送到了江远澜的面前。
信是省教委中学数学编委会发来的商调函,借调江远澜去省城编纂高中数学教材。望着确凿无疑的大红公章,江远澜觉得这是一个阴谋,一个绝好的借口,此后发生的任何一件事物都会使自己招架不迭连连惨败——譬如求婚,譬如崴脚。
“去把韦荷马给我叫来!”江远澜粗声恶气地对传达室老头下命令时,老头与其说是随和不如说是逃避,颠颠地去了。江远澜隔着玻璃窗朝校门口望去,心里想,若是这个时候小侉子能来就好了。
片刻,韦荷马小跑着来到了传达室:“你小子这三天去哪儿了?”江远澜的神情还在他自己设计的喜相逢的幻想中。韦荷马的“当头捧喝”岂是他能听得到的,他用又黑又脏的手擦着满是哈气和薄薄一角冰凌花的玻璃,口中念念有词,眼睛里流露出一种甜滋滋的挫败感和陶然欲醉的凄楚。当韦荷马抓住他胳膊,叫着老江、老江,嘿,你怎么了?住口,江远澜突然惊醒过来的样子:“不许叫我老江,不许!我一点儿都不老!不老!我不是老光棍!”江远澜说到最后时,几乎咆哮起来。
传达室老头朝韦荷马递了个眼色,韦荷马这时才注意到江远澜只穿了一只鞋,另一只脚用毛巾和毛背心裹缠着,他的脸色白里泛青,嘴唇像喝了生羊血一样鲜红……韦荷马背上江远澜回小屋时,只觉得江远澜体重轻得不可思议,江远澜驯服地把头歪在他的肩膀上,他马上感觉到从江远澜鼻孔喷出的气息干燥烫人。
改日自杀
江远澜来到小侉子插队所在地——晓井村的那一天正是古历二月二,传说龙抬头的日子。有关民间二月二的风俗,江远澜一概不知,酝酿了一路的思想核心简明扼要地只剩下了两个字:自杀。他希望和小侉子的会见能像柏拉图式的对话,尽管自己和小侉子都尚且不能称之为名人。
此前,江远澜度过了一段身体极糟,灵魂极美的时光,他的生命历程似乎只有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