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节
作者:
尘小春 更新:2022-11-18 17:05 字数:4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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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远澜看书眉心蹙着,我枉然不枉然地坐在那儿几乎跟他无关。他还从枕头的另一侧取出几张碎纸片,写写画画之后便夹在已阅完的页码中,他看书的样子朴素,过于专注就把书以外的一切视为无。我先是感激江老师没像以往用题来消耗我,折磨我,继而又觉得无所事事地静坐也是一种体验,一种补课。再等数小时后,晚饭的铃声大作时,我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
终于,江老师发现了我在流泪,“你怎么了?”他的神情和声音都表现出天大的惊讶,“哭啥呀!”他放下书,腾地站起来,急躁地在屋子里踱步,急躁地给炉子添煤,傻乎乎地把半簸箕烧过的煤灰填了进去:“糟糕!”他填完后发觉了,我正哭得浮想联翩,寻声一看,扑哧笑了,江老师好像头一次看到我破涕为笑的样子,高兴地问:“你哭着哭着为什么笑了呢?你是假哭吗?你的伤口长好了吗?”我点点头。“我能看看你的伤口长得什么样子吗?”我摇头,坚决地摇头。江远澜央求着:“看一下,就看一下。”
我下意识地警觉地捂住了伤口。
“为什么不让我看一下呢?”江远澜的声音是央求的声音,是无比平静的声音,我懒得说伤疤丑陋无比,我懒得说伤疤像一条水蛭趴在我的肚皮上,我要说的话把我自己都吓了一大跳:“你不是结婚了吗!”
“你听谁说的?”江远澜窝火地问我。“你结没结?你究竟是结了?还是没结?这有什么不敢承认的,换了我,决不隐瞒!”我比报童的叫卖声还高,我甚至追加道:“有什么好偷偷摸摸的,嘁!你结就结呗!你不就结了个婚吗?”
江远澜尽管离失魂落魄尚有一步之遥,但好像婚姻无论既成不既成事实他都难脱干系,江远澜问我:“你真的觉得我结婚了?你……你明明知道的,你明明知道,可你为什么还要……唉,比羊奶还容易变质!”
“你到底结了没结,干嘛不能说个痛快呢?”
“我是对小程老师……说过,那是在你和他鬼混一夜之后!”
“鬼混?见鬼!”我受了天下冤枉似的叫起来。
“昨天晚上你是九点五十一分和小程老师一道出去的,今天早上你是差七分八点回到的学校,对不对?”江远澜显得比我还愤怒。 “既然我和小程老师鬼混,你干嘛还要看我的伤口?你也想和我鬼混么?我……”我满眼都是泪,恨恨地说。
“你怎么像泼妇一样?”
“我不是小洋囡囡了?”
“你怎么能念成小洋团团(囡囡)呢,你已经肉得快成团了。”
“我肉不肉成团和你没关系。”
“关系大了,当然你和小程老师无论做了什么我都可以既往不咎。”
“我对你结婚也可以既往不咎么?”
“你咎得着吗?”
“你都结婚了,管得着我吗?”
“我是管不着你和小程老师为什么彻夜不归,我只是想说,请你走吧,今天晚上食堂有大米饭,我要吃大米饭。”江远澜怒气冲冲地说着,从壶中倒在饭盒里一些热水,仔仔细细洗着,他的脸除了刚剃过的下巴与腮帮是铁青的以外,和饭盒灰蒙蒙的颜色一样的额头皱得厉害,他灰中带青的眼睑反衬得一双眍的眼睛凹陷得更深了,他的表情沉毅得吓人。
我深深地出了一口气,直了直发僵的脊背。
江远澜先我一步吃大米饭去了,等我脑袋发沉发木地来到学生食堂时,只有几只瘦得砖头宽的柴狗在觅食,它们精细的后蹄东刨刨,西刨刨,在暗夜中成为薄薄移动的黑影。
话说清康熙十三年(1674年)十月,喜城的杏花、李花、槟果花重开烂漫。三百年后的1974年10月21日(古历),喜城的杏花、李花、槟果花齐开了,生物课老师郝来宝带着全班同学来到城关织锦庄赏花。从东殿门往东去,卖小件农具土杂日货的摊了一地,再就是卖兔子的,活杀现剥皮卖着。那是一个个头不过羊一般高的男孩儿,顶多也就十一、二岁,他手中的刀比他的身子还长,银晃晃的,吓得女生们一下就把队伍冲乱了。郝来宝不知缺了维生素哪种元素,口腔溃疡得久治不愈,吆喝不便,就让同学们羊一群地往前走,灵活队形。郝老师说既然字典上有“反常”一词,就说明一切被我们视为反常现象的事物有它的正常——反叛的美丽再一次告诫我们花是开放的产物,而不是观念——季候,春天的产物。郝老师还说:此生既然没有惊天动地的大事要办,就要在小事上让自己别有洞天。
郝老师的话说得晦涩难懂,非但没让同学们心生反感,反而更喜欢他了,因为他毕竟让我们与知识产生了距离,而非像江远澜让我们女生在上数学课纳鞋底时数针数。“你知道窦娥冤,六月下大雪的事吗?”陈皮实问郝老师时,郝老师只得从谈性正浓的“埃尔宁诺”气候反常现象中抽出兴致,他承认大自然中属大气和海洋的变化最诡异莫测,但提到窦娥与六月雪的关系时,郝老师竟用羡慕的口气说:“窦娥有了六月雪,我们有什么?是一个月三两油三斤细粮的非农户待遇么?是一间六平米不到的房子么?是放弃专业,按着牛头强喝水,教一群扶不上墙的死狗么?”
事实上,郝老师能把学生称之为死狗,既说明桀骜狂狷的性格他有,也说明他和学生的关系亲昵到了何种程度。昨天韦荷马给我们才上了十分钟课,突然宣布下课,并让同学们到西门外看白蝴蝶。韦老师说早上八时许,成千上万只白蝴蝶扎成了一条白带,从县境由北向南飘过,蝶群翩翩从喜城上空通过时,正是上班时间,上班路过的人都停下来欣赏这一壮观景象。“同学们快去看吧,不看白不看,看了不白看。”韦老师说完,没有一个同学离开位子,“这是为何?”韦老师不解地问道。同学们相互张望,用目光交流,神情笃定得像刚从仰望白蝴蝶的现场归来。韦老师说:“异象不易,如此不好学的学生回家算了!”韦老师急得还在刚洒过水的湿漉漉的讲台上跺脚,同学们像是知道他中午又用冷冰冰的山药蛋作下酒菜,便由着他吹胡子瞪眼骂我们白痴,倒是韦老师总体上来说还算清醒,他看了一下他一天到晚拧三四次弦的红梅牌手表,沙哑地说:“噢,下午了。”
全班同学们哄地大笑,笑过之后韦老师解嘲地说让白蝴蝶原地稍息的口令是他发的,只是发令发晚了。再等韦老师说白蝴蝶群是飞翔的白幡,为他空洞的爱情哀悼时,同学们都建议韦老师携夫人去马蹄山看乌鸦,也算是秋游呢。韦荷马原来是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系的高材生,他从闽北永定县梅花山脚下一座小山村来到大上海读书,从住土楼到住洋楼,他对毛主席说的“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的感悟非比寻常,读完硕士后,原本想考北大游国恩先生博士生的韦荷马父亲病逝,他只好留校任教。当时,身为北京市委书记的彭真与当时华东师范大学校长都是山西老乡,老乡对老乡,交易交往香,当韦荷马等二百名华东师大的高材生突然安排到山西省,紧接着又被安排到穷困县当老师时,他们尚不知自己今后的命运会是怎样。韦老师说,在形而上,他是活在高蹈乎八荒之表,而抗心乎千秋之间的理想战士,在形而下,他是政治关系学的牺牲品。韦老师没说他当初来喜城时,住在城北无窗无门的土窑中,用一块塑料布挡窗,用雨衣掩门,如何用心灵体验“凄风苦雨”四字真髓,也没说时隔一月,有人在同一天同一时辰里给他介绍了两个对象,他戏称要不饿死,要不撑死。事实上,一头饥饿的驴面对两堆有同样诱惑力的干草简直不能决定去吃哪一堆,最终的结果是它只能继续忍饥挨饿下去。韦荷马正是这样一头驴子,他对媒人说:“折煞我也,鱼和熊掌。”翌日,媒人又带来一个女子,韦荷马闭着眼睛说:“就是她了。”
韦老师总把他的婚姻说成是心如止水万念俱焚的产物。结婚那天,他哭得有板有眼,先是有泪无声,再是有泪有声,最后是有泪有声还有嚎号。韦老师是从民政局出来后开始悲怆的,他先摘掉胸前的红花,然后耷拉着大脑袋,开始酝酿,等走进小巷口,他仰面朝天,哀告无门的那副神情深深刺伤了新婚的妻子。他的妻子来自农村,完全是图他一个非农户地位嫁给他的,新婚的丈夫悲痛欲绝到这么个程度——与她分吃分睡半月有余,脸色比天色还晦冥阴暗,便让韦师母毫无信心但不得不下马看花地开始了自己的婚姻生活,她的刁蛮、凶悍全是心灰意懒闹的,这一点,韦老师明白,所以他用谦让、忍让也来表示他的心灰意懒时,就在外界获得了“怕老婆”的名声。当然,历来都是由韦老师畅所欲言。
韦老师出于何种心理,渴望他人图解他的婚姻现状不得而知,但他对乌鸦,特别是秃鼻乌鸦情有独钟。他告诉学习委员吴为民是秃鼻乌鸦揭开了春之幕,请认真回想一下:“在冰雪消融,露出土地的一切地方,难道不是乌鸦在大模大样地踱着方步,用结实的嘴巴刨土?难道不是乌鸦最早下蛋,送食物的任务由雄乌鸦来承担?”韦老师的一席话,让吴为民认识到林子确实太大了,什么鸟儿都不能没有,都得有。
事实上,韦老师携没携夫人去马蹄山看乌鸦不得而知,但韦老师结婚数年,膝下无嗣却人人皆知。不知是人们忽略了一个事实,还是人们不曾发现这样一个事实:来到喜城教书的老师们普遍耻于添丁进口,要么空怀,要么连婚都不结,除了刘主任之外,个个都端出了“绝后”的架式,石磊磊、叶瑞敏、张红梅等老师还自喻“绝代佳人”,老大不小的了,却不解决个人问题,惹得同学们背地里闲话没少说。
这天早上,韦荷马从广播上听到了关于掀起批判“智育第一”大讨论的消息以及张春桥在上海《文汇报》、《解放日报》及复旦大学发表的讲话后,心中充满了绝望,但他坚持听广播,让绝望不绝。韦荷马的老婆每当看到丈夫那么痛苦,总想把无线电关掉,可是,韦荷马却坚决不让步,他要听,听得夜里连觉都不睡,因为他固执地自负地认为:他能听到这些报导,无疑是在用另一种特殊的形式分担整个民族的痛苦与悲哀。韦荷马老师天天把收音机放在身边听着批判“智育第一”的大块文章的同时,天天都跑到江远澜家骂娘,他告诉江远澜他是如何如何地难以忍受,把开关拧来拧去,沮丧到极点时,他就把收音机的音量放到最大程度,让它成为名符其实的噪音。
江远澜说:“运去黄金减价,时来顽铁生光的日子很正常,我与你能奈何谁?惟独善其身——譬如教书育人。”那天,江远澜和韦荷马商量的结果不得而知,但第二天一上课,同学们马上发现了明显的变化:韦老师把语言学家王力先生搬出来,讲用字不当时,把误用典故、不明字义、擅改成语的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通通给叫到了讲台前,好一通告诫。陈皮实在用“精益求精”造句时称:俺老婆干起那事来比做任何事都当回事,总要追求个精益求精。韦老师说:“什么污七八糟,作为“精益求精”一词,只能用在工作上、学习上、业务上,焉能张冠李戴用在夫妻那事上?”下课后,韦荷马又找来王力先生的另一篇文章《论语言》让同学们抄一遍。同学们边抄边骂陈皮实娶了老婆烧得慌,把炕上的事拽到学校来,大脑出了问题,再有同学提议等放假后去参观参观陈皮实的老婆,同学们一致举手通过了。
相对来讲这一阵子江远澜情绪相当懈怠,用他的话说一切都乱了。韦老师天天拿着讨厌透顶的半导体收音机来他家,让江老师嘴上急得起泡,却不敢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你能不能不来我家添乱?让我清静会儿?这天晚上,韦荷马又来家骚扰,大谈五千年中华文化与智性的关系,甚至提出有智方有德,无智便无德的理论,江远澜终于忍不住了,说:我最痛恨就是你们这些搞文科的人高谈阔论!当年,高斯就指责过黑格尔等一批哲学家是在忙乎他们根本没有理解的科学问题,他指出那些缺乏数学基础的哲学家,根本不应该对数学、科学方面的事情指手划脚。高斯还在1844年11月1日的一封信中写道:“瞧瞧那些没有数学修养的现代哲学家,谢林、黑格尔。Ness Von Essenbeck,以及他们的信徒们,他们的理论怎能不使你毛骨悚然。高斯他不但找出了柏拉图的一些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