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节
作者:
尘小春 更新:2022-11-18 17:05 字数:46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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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在等你!我一直在等你!”江老师心平气和地说这番话时,清癯的脸憋得通红,瘦骨棱棱的双颊上那薄薄的皮肤也泛起了红晕,一双眍的大眼全是血丝,就让原来青灰色的脸色焕发出一种病态的生动,就让他的话有了刀锋一样的质感。
问题是阿琪一路垂泪不已,闹得小程老师烦躁不已:“我都和你订婚了,你还要怎么样?再说了,我又不是情圣,谁也没非要规定我为爱情寻灵,而你也不是小洋囡囡了。”他们的话说得我晕头胀脑的。这会儿,我骗腿从自行车上下来,面对江老师的指责一时语塞,我心里想:干嘛要等我呢,莫名其妙!嘴上却说:“补课也没必要搞成雷打不动吧,我是死狗扶不上墙。”“你!你……”江老师很生气,很灰心,我趁他噎得说不出话的当口,二话没说骑上车走了,我又累又饿又冷,我什么都顾不得了。
早晨第一节课,韦荷马进来说江老师病了。容不得我多想,韦老师说每日第一节课贵在吐故纳新,下面我把生吞活剥、不求甚解、滥用词藻、故作言情的一张借条给诸位同学念一遍,奇文共赏嘛!——不幸岳父命归西,——韦老师开口刚说,除我,全班女生的脑袋刷地扫向了男生,再等韦老师念完,全班吵得不亦乐乎。
“唐小丫,在你们村,女婿对女儿的爹妈用什么称谓?”韦老师问我。我说:“我们村叫外父、外母。”韦老师沉吟了一下,请魏丰燕回答管丈夫的父母叫什么?“死公公死婆婆,”魏丰燕张口就来,惹得男生个个龇着黑枣牙、虫吃牙,质问魏丰燕一身肥膘哪里来?“你们难道不懂羊肥卖价高的道理?”接着,魏丰燕又控诉她婆婆早晨只给她一罐糊糊、十个山药蛋的罪行。
韦老师说:“一种倾向总是掩盖着另一种倾向,披着羊皮的狼比起披着狼皮的羊哪个立意更高、危害更大?”再等男生,女生吵得几乎要打起来时,韦老师宣布之所以放小侉子一马,是小侉子的顺口溜编得还尚可,然后他又宣布课堂造句现在开始……“男女生各选三人,分别用:最……最……,宁可……也不……,其实……干嘛……事实上……——造句打擂,女生输,扫一个月教室,男生输,扫半个月教室。凭什么?女生们不服,韦老师说就凭我要告诉你们公平是相对而言的道理。”
康德一说:最好是男人,最坏是女人。但宁可不娶媳妇,也不妥协的想法其实是错误的,干嘛认真呢,事实上传宗接代是必要的。 王有富说:最怕自己新婚丧妻,最喜女人蜜月守寡,宁可去体恤,也不承受体恤。其实,干嘛要在意体不体恤,事实上我们的温饱尚成问题。
陈皮实说:最美的女人肉乎乎的,最丑的女人板筋筋的。宁可把女人当熊一样抱不起,也不把女人当书一样捧读。其实穷讲究干嘛,事实上能娶上媳妇就挺不赖啦。
男生们刚造完句,韦老师就把脸放了下来:“境界,境界,你们的境界在哪里?”接着,韦老师说:“喜城中学表面上办得很像我国古代的书院,受节制但不干预教学,老师授课自由,事实上是无课本,教研久废,临时凑来一帮老师,各怀各的心事,各忧各的处境,说不定哪天要出大乱,老师的命运如风雪中的羊群,还求同学们体谅,别留下口实。我们这些身为教师的,责任是课讲有程、训迪有法、赏勤罚惰、作成人才。你们这些贵为学生的,都是好出身,既然来学习,就尽量不要再把农民的习气带进课堂,就尽量要学习羊,在哪儿都能找到它要吃的青草。”紧接着,韦老师讲“雄浑”,释“高古”,道“绮丽”,言“典雅”,将这些词在中国古代文学中的意境范畴逐一宣讲,变相获得批评的同学们听得惭愧、专心,再等韦老师声称一个好的名词就是一个好人的追求和向往时,同学们都明白了韦老师的良苦用心,教室静得只有韦老师的教导声:“所有平凡都是不平凡的牺牲。譬如雄浑: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荒荒岫云,寥寥长风……”
……两节语文课上下来,是体育课。小程老师先告诉了我江远澜结婚了的消息,“是么?”我表示怀疑。“就是今天早上他亲口说的,他还要我保密。”小程老师说道。“那你干嘛要告诉我呢?”我这么一问,小程老师也纳闷:“是啊,我干嘛告诉你呢。你什么时候再去看阿琪?”小程老师所问非所答地对我说:“情形看来不妙,接替方向明的人到了,听说是个造反派,郝老师悄悄和我嘀咕说那人是个笑面虎,在罗文皂公社蹲过点。口碑不好。”
我很想问小程老师哪来这么嗦,之所以忍住了,是魏丰燕急急慌慌地把我拉到一旁,递给我张便签,我打开来看,见上面只有五个字:你要倒霉了!
只有这么一行字,还无落款,笔迹也不认识,我也没想太多,就跑到校办工厂参加拆洗旧电机的学工劳动去了。魏丰燕追着问我为什么不参加体育课锻炼,我瞅着她油桶圆的形象说:“体育锻炼和劳动锻炼都要出汗、用力,能差到哪去呢?”魏丰燕说:“差远了,一个是为别人出汗,一个是为自己出汗,”我想想这道理能成立,就夸她大脑出汗了。
这天下午,学校大喇叭突然通知紧急会议:各套班子包括工会干部都要参加,等我赶到会场,石老师正守在门口等我,她上来就用哭腔说:“小侉子,你可把你石老师害死了!”我一愣,她像得到某种证实地用更丰富的哭腔说:“你家里的情况为什么要隐瞒呢?我隐瞒什么了?”我也慌了。“你敢说你没隐瞒吗?你爸爸妈妈都关着呢!”石老师的话赶上了黄浦江水的汹涌,在场的人,都用敌意或轻蔑的目光表达爱憎,甚至有人扭头不再看我,就让我心一下子舒服、踏实了,卸装后的疲惫充满了松弛的惬意,更何况天上一只绿靛颏一掠而过,地上一只麦粒大的黑蚂蚁低着头赶路,不小心误入苍黄的草地。我瞅着位居主席台上的贾校长,觉得他的能耐和韬晦都是不俗的,自打我在模具车间——于拙老师尸体旁面对面和他注视,听到他对尸体的表白之后,我一直等着他对我下手。狼不对羊下手的道理是行不通的,可怕的和恐惧的从来不是立竿见影,而是立了竿,见不着影。我把红卫兵袖章摘下来,原本想直接还给贾校长的,考虑到我在袖章里面夹了一层塑料布,甭浪费他们的想象力,所以,我就把红卫兵袖章揣进了裤兜,敬请他们把我在地球上的球籍也一并开除了。
做为露馅包子的我步履沉重地来到了江老师家。
从北京回到学校的第二天,我就接到了尹小虎的来信。一般来讲,信在路上要走七天,我怀疑那信是黑云逼着白云衔来。信中说我们家又被搜了一遍,除了拿走十余本像册,杂记簿、信件、零记卡面、摘录卡之外,还拿走了两箱我的哥哥们联合收藏的世界各地风光明信片及几张字画。我大哥酷爱在风光明信片上抒发他对有毒植物的深情以及对考古的憧憬,我估计我大哥的小命这回又够呛。尹小虎说她捞草打兔子顺手拿了我家一个金丝楠木砚盒,两块清华露九馆神龙墨。尹小虎还说是她把抄家的那帮人轰走的,她一提起她父亲现在是中央首长谁谁谁的保健大夫,那帮人瞠目结舌,大眼瞪小眼,小眼干瞪眼。尹小虎最后说我父母的问题在逐渐升级,我们家的门钥匙已经从居委会移到了专案组,她想取点什么,用点什么也不方便了。尹小虎落款还是尹五元,我不知道装一只狗眼看世界的女人要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大了可咋办,我不知道尹小虎有没有私下配置一把我家的门钥匙。
我把尹小虎的信掏出来给江老师看,江老师摇头拒绝看,我固执地双手把信递到他面前……江老师说:“你的动作怎么比肖伯纳还惯于夸张!”说罢,他把我的手推到一边,先是请我坐下,然后给我倒了一杯茶:“尝尝凤凰单枞,喝起来有一股冷杉的味道。”我说:“我不渴,我是来坦白交代的。”江老师一愣,我赶紧借助勇气道:“我的双亲在押,在狱中已经三年多了。”
“家里其他亲人呢?”
“两个哥哥撵回了原籍,另外两个哥哥死了。”
“你和家人还有联系吗?”
“基本上没有。”
“为什么?”
我一时语塞。我活着,两个哥哥走进甸子的画面也活着,我噙满泪水的眼睛可以闭上,可闭不上两个哥哥的音容笑貌宽广过天空,且谁又能逃出天空。三哥睡觉吮被角,四哥的鞋带天天丢,三哥痛恨刷牙酷爱洗澡,四哥所有的零用钱都给了小人书摊,三哥四哥麦芒色的头发又细又软如胎毛……当时,我要是不往三哥四哥头上扔一把把的“狼牙棒”,也就是羊负来,他们也不会去甸子,死活不带上我,在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进甸子之前……我倒吸一口凉气,两个哥哥是带着尚未摘净的羊负来去了天国的,尽管四哥临走前习惯地把嗑过的松子壳塞到我脖子里,三哥还把清凉油抹在我眼皮上,神气活现地喊着:本二爷手艺高,刮胡子剃头不用刀,一根一根往下薅,薅得脑袋起大包,回到家里抹牙膏,你说糟糕不糟糕……两个哥哥招猫逗狗,烦不死人地走进大甸子之后,我没有想过枯花枯草枯藤枯树以后的样子,却一直在想三哥四哥枯死以后的样子……可这会儿,我要告诉江远澜活人比死人心虚,哥哥们怎么待我都不为过,当三哥四哥从冰柜里抬出来下葬时,面色青蓝,鉴于我父母哭得时间过于长久,停泊在船形盛尸盒中的尸体开始出汗,两个哥哥的脸如清油抹过,汗珠子沁满了整个额头,连下巴颏儿都有小水珠儿,“活了!活了!”我大声喊着喊着喊着声音一下蔫了,盛尸盒上盖着的白色塑料布尸单子也在出汗,细密如筛——家人痛心疾首的目光比停尸房还要冷,妈妈把我推到了一边儿,她质问我还要诈唬到什么时候!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我真的要告诉江远澜这些么?我只能说手上的茧是自己擀的,脚上的泡是自己撵的。是他们自己吃的乌桑果,能怨别人吗?话是可以这么说的,但是你要真能忍心说出这样的话,还是人么?所以,我要求插队,自食其力,要求老死不相往来,要求享受孤独大美酒,谁也甭理谁,谁也甭认为自己活着,至少甭让心活着。我的思绪混乱到这份上,就让江老师神色凝重,不知道他是会把我想成花枝招展的骷髅,还是把我想成晦气煞气十足的狗崽子,他一直像被一条绳子捆住了无法动弹地坐在那里,一瞬间让我以为他打坐禅定了,他才不管屋子此刻的阒寂不阒寂,无声不无声。“我在电影院第一次见到你时,就觉得你不像本地人,尽管你喜城话说得挺好。”江老师陷入回忆地说这番话时,我有点愧疚地想起了我上学的第三天写的《为江远澜题照》,小侉子:
尖脸猴腮瘦如枪,
饥寒半生生死场。
拿本破书多奇志,
不会教书也会装。
当时,我把这张纸条像传单一样撒了出去,想必江老师一定是看到了。此刻,在我心中旋绕着越来越多的胆怯心虚,以及他的心事重重——正如他正在痛苦的感情都流露了出来。江远澜说:“你的红卫兵大队长被撤了,校团委副书记也被撤了,你去文体班的事黄了,还有,你的参加雁北地区青年先进分子代表大会的名额作废,包括你的入党申请登记表也一并驳回,不予考虑,总之,你一撸到底,能保住团籍,不被开除就不错了。”“最好把我的学籍也开除了,本来我从村里来时就没带这些玩艺儿,我再回村,这些玩艺儿也用不上。”我忍不住打断了江老师的话,插嘴说道。“你用不着自暴自弃,”江老师说:“来到这儿的异乡人都背着黑锅,没问题谁到这儿来?”“那你有什么问题呢?”我问道。“我父亲……他,”说到这儿,江老师沉吟了一下:“他其实也就是《林家铺子》中的林老板,可被定性为不法资本家,肃反时自杀了,我母亲不久便过世了。”“你有兄弟姐妹吗?”江远澜摇摇头,此后,屋子又陷入了沉默。 只要我和他呆在一起,沉默总是可以寻求到沉默,静谧的屋子成了空无一人的库房似的,好像谁先说一句话谁就会毁灭,就会粉碎,就会像氢气球飞起来便啪地爆炸,我就和江老师较着劲儿地不说话。江老师半靠在床头,顺手从柜顶抽出一本泛黄的书,才翻开,又从枕头下翻出一支铅笔,看起书来。
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