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节
作者:
尘小春 更新:2022-11-18 17:05 字数:4706
作者的生活不包含人类生存中的一些最有趣,最尖锐,最基本的历险,我今天早晨的确运动了,向毛主席保证,我今天早晨不但进行了深呼吸运动的锻炼,我还当众做着我的精神俯卧撑——我在腹稿中完成了《黎曼几何探微》的大纲部分。最后,我要对方向明说一句:你又该给我大米了,不是36斤,而是36的倍数72。”
“什么,还要大米,敢情羊拉屎,没完啦!”方向明像青蛙一样跳起来。
“我以仁慈之心提醒方兄:72还是虚数,《水浒传》中梁山英雄七十二地煞可读过?那可不是三十六天罡的尾数。”
方向明懊恼画虎不成反类犬,又被江远澜这贼脑子耍弄了,就把气撒在了韦老师头上。他说:“阿尔巴尼亚说的不仅莫名其妙,还强辞夺理,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还硬,我希望韦荷马你能和江远澜划清界线,深刻剖析你自己的问题。一个人的身体历来可以使唤胳膊,胳膊历来可以使唤手指,手指没有不受命服从的道理。而你用三个山药蛋当链球成问题,很成问题。”
“1917年毛主席在他23岁风华正茂之时,在《新青年》第三卷第二号上发表了《体育之研究》。此文刊于那年的4月1日,我可是认认真真地拜读过。毛主席提出的文化人应当具有乡野里的文盲那样的强健体魄我双手赞成。”韦荷马的开场白拉出了真正的大旗,唬得他人、尤其是方向明一愣一愣的。
“那你为什么不认真贯彻执行?”方向明的指责甚至有了迂腐之嫌。
“诸位知道,我们家弥漫着无所不在的威严。我对夫人不敢言一字不,就像车辐集中于车毂一样,老老实实地听命于尊敬的——我的夫人。有目共睹,鄙人一直生活在凶妇悍婆的水深火热之中,土法上马的体育器材链球实乃本人的早餐,家中悍妇凶妇逢单日给山药蛋有三,逢双日给二。方向明副校长的倡议我在家中一言再言,无奈河东狮吼一月三两带骨肉,二十七斤粗粮,一两五食油能保住命已属大幸,见鬼去吧什么鸟锻炼。我刚要争辩,夫人拳头如生铁圪蛋,打得我绕桌乱转,我赶紧说我就想喝水,不想吃饭。此后,你们猜我家孙二娘每天晚上命我做什么,下棋。每当她欺我欺得舒坦了,便与我下棋,下军棋、跳棋、旅游棋、康乐棋、象棋外加狼羊棋。我每每任务是连负三局。负罢,她双手叉腰追审:你我胜负如何?我说第一局我不曾赢,第二局你不曾输,第三局我乞求和,你不肯,罢了。我的那位尊夫人捏着我的耳朵追问:今生今世能赢否?我一定会答来生来世输不愁。读书时,粗知李太白酒圣,蔡文姬书仙春风在手,抹杀月老,为千古九原吐气,我探索,诸位也帮我核计核计,我与我那冤家在哪儿下的阴阳之契?缱绻总统、氤氲大使何不站将出来话谜一二,省得我卿卿性命累了我家姑奶奶性命卿卿,可话又说回来,身在异乡为异客,她再怎么欺负我,也比没人欺负我要强,或许,我们男人天生就是饱受欺负的对象,或许,知识分子心软,我可舍不得她欺负不上我害上病痛,得上气鼓病那就要了我的命了。”
此前,关于韦老师怕老婆的消息尽管遐迩闻名,但有“播谣”之嫌,谁被囚锁到铜雀台都是探讨。韦荷马今天大鸣大放,众老师姑妄听之,认为韦老师生活旨趣一是视老婆乃华山之险,二是真有不怕死的敢登攀,当算绝配。三两个女教师还嘈嘈说要去拜韦师母为师,学习先进经验,要把自家男人的花花肠子揪断。
一想到韦荷马早餐只有三个小山药蛋,还不保证,方向明突然心起同情,号召大家群言堂,晨练怎么练?
“假如我无粮草之累,爱怎么练就怎么练。”
“香引凤凰池上客,味招龙虎榜中人。也甭指望太原认一力的烧麦店在这操场开张,只要给一碗羊油炒面,别人不练我练。”
“昨天夜里我梦见自己开了一间饕餮饼面铺,晋式提江月饼、太谷饼、闻喜煮饼、花边月饼、刘方伯月饼、萧美人月饼、合欢月饼、晋阳一窝酥饼子,推蒸饼、晋中疤饼、忻州瓦酥饼、介休贯馅糖饼、郭杜林月饼等,按月推出,一月卖一款,款款解香馋。等到有朝一日,我的数学名气可以当饭吃时,我先在墙上贴上对联一幅:饼如玉兔盘中卧,面似银鱼碗内游,横批:足吃足喝。然后,我发誓绝不再教书,我要端着脸盆大的打卤面一边吃,一边参观箩底纷纷雪,案头条条丝的压面车间,我还打发小二去给我取二两高粱烧,几瓣腌糖蒜……”
“嘿,心同此心,馋同此馋,我又何尝不是!昨夜我梦到郭局长当了春饼店的店长,他让我先给燕窝去毛、海参去泥、鱼翅去沙、鹿筋去臊、熊掌去秽,然后一锅煨炖,扔进蘑菇、冬笋、冬瓜、百合、刀豆、虾米、木耳、蟹粉若干。郭局长命我猪油、葱韭、茴香、桂皮、新蒜若干,选一如缸大碗,舀将上来,正当我吃得热汗淋漓,口妙甘鲜。以白细如雪,面有银光的馒头一打佐配,嗝顶肚圆,口中大叫三杯和万事,一饱解千愁时,非常不幸地却被贱内推醒,她没好气地催促道晨练,晨练了。”
守着一帮生前是饿鬼投胎来的老师,方向明想到了家中空瘪瘪的米袋子,面袋子。想到了与野汉子亲密十分,出则尾随,居则膝侍,婉昵柔狎的老婆距刚进门时的羞涩是何等遥远。数日之前,他把头上的大青包指给老婆看,她眯缝着眼睛紧盯着他的神情是何等的呆滞;他看到老婆周遭吹拂着自由解放的风;头发油光,藏蓝色长裤裤线笔直,丁字带黑皮鞋配着黑丝袜,上衣是一色的豆青色的确良,五个青杏色的有机玻璃扣子像贝壳打磨过,晶莹闪亮,她略微弓身,倚在他的肩侧,用一种严肃的语气说她要到口外去了,勾引她的男人是喜城一个吹锁呐的,他给她核桃、枣儿、柿饼各一口袋!说罢,她轻轻摸着他头上的大包说:“不碍事,不碍事的。”当时,他只觉得说不出是她的姿势哪儿别扭,说不出的嘴巴是怎么干苦。直到今天早上起来,发现炕凉了一半,被子乱,枕头斜,老婆走掉了,半假半真地走掉了,半虚半实地人没了,他把头扭向大门,几乎是用生怕节外生枝,老婆又赫然出现的担心注意到虚掩的大门杀进来一道巴掌宽的阳光,阳光在偷看他的模样。方向明赶紧碰上鞋后跟,朝空炕敬了一个礼,甚至是有点慌张地往学校赶时,愣没注意到站在电线上的一排麻雀开心地朝他眨眼睛……
就在老师们热烈地发言时,一辆军用吉普开进了操场,车轮卷起的尘土追着车,撵着尘,一瞬间,尘土凝固的感觉就产生了。
从车上跳下来四个穿军装的男人,一老三少,两面色微黑的走在前面,两面色青白的押后,所有老师的脸刷地都白了。
老师们犹豫地,缓慢地站起来后,只有江远澜拍打屁股上的土,拍了几下之后,他似乎踌躇着要不要迎上去,因为吉普车的车牌号他认识。他用极其冷峻的目光回望了一眼韦荷马和小程老师,小程老师抢先上来相互握住了手,韦荷马的双手也放了上去,片刻,三个人几乎用无能为力的默契不声不响地松开了手,三个人的目光都争相鼓励地射过来,射过去,江老师故意磨磨蹭蹭地系了系鞋带,一面给自己鼓足劲儿,一面下决心不再回头,一面手脚顺拐地迎上前去。
……我带着丁丁宝、陈皮实、康德一正忙着在柳树杨树上找蝉蛹,或水氽或油炸后敬供江远澜,这是江远澜给我布置的任务,我为得到这样的任务心花怒放,我最喜欢完成的就是除了补课以外的一切任务,包括找蝉蛹的任务。因为我居高临下,就眺望到江远澜走路像斜塔,不走路像塔斜,横竖都是要倒的架势。我心一抽搐,哧溜就从一楼高的大杨树上滑了下来,顾不得趿鞋,堵在路上,看着尘土劈开,军车过来。
身穿麻袋装的江老师从车上下来,朝我招手,我快步走近他时,晨雾在消退,一阵强劲的东北风吹过,天空露出了蔚蓝。“我掩护你,你跑吧!”我干脆地说道。“嘘嘘嘘——”他把食指竖在嘴前阻止我,那神情似乎同阿基米德在算沙子的数目一样平静。我注意到他的眼睛挂满了血丝,神情笃定地问我放假后去哪儿,我说回北京,三年没回去了。他用揣摩不透的表情看了我片刻,然后返回车头前,跟司机嘀咕了几句,他还是用他的方式——说一不二的方式与对方说出他明确的意图。
对方同意了,他朝我招手,一起去了他家。
我站在他的屋外等他。不知哪位老师的家属领着一位膝盖磕破了的小孩从我面前哭哭啼啼地走过,一位到各家来接取米泔水的老头子佯装没看见我,拎着个桶,走着S形路线离去时,有两只蜜蜂站在他的左耳朵上嗡嗡打架。
江老师换了衣服出来,我注意到他的头发梳过了。他递给我30元钱,五斤全国通用粮票和印着一架惨白飞机的旅行包。“到北京买点饼干糖果,要高级的!装好,别丢了。”说罢,他转身锁门,喀啷喀啷的响声似乎比平时延长了好几倍。我始料不及地看着他直插过前一排房,一只脚刚迈进车,车子就起动了。
我回家了
列车一过居庸关,气象大变。只见山峦逶迤,容态百逞。日久不见雾截山腰,霞横树杪的斯文气象,眼睛都呆板了,嗓子眼儿都干锈了,借助扑面来往的熏风又软又湿又滑,禾苗久旱逢甘露的句子就理解了,大旱望云霓的意境就感受了。见关关弄舌的山禽们过得比我好,见伐木丁丁的樵哥们活得比我强,就更加理解了毛主席“越是艰苦,越是困难的地方越是要去的同志才是好同志”的一席话意有多么深,味有多么长。
列车在黑夜中奔驰,尽管不能鸡鸣早看天,但整个车厢像敷了一个巨大的冰袋,凉爽宜人的享受我就享受了。我坐在其中,美滋滋地打算一下火车,就先坐105路电车,再倒3路公共汽车回“中国强”,进门先洗澡,洗头,换衣服,然后,然后干什么呢?左想右想觉得然后再想也来得及,反正支书批了一个月的假期,提前归队的傻事我是做不来的,要知道支书批出了支书的意志。“中国强”是一幢四层红楼,盖于新中国成立十周年之际,是卫生部、北京市委为归国的专家们特意拨款建造的。地理位置不够好,选在了崇文区铁辘辘柄儿胡同旁边,紧靠着一些小厂:如绒绣厂,绢花厂,料器厂和标准件仪器修理厂,还毗邻着三五家收购古董,装裱字画,收购旧书的店铺,周遭房都低,惟中国强耸立高张,阳台用乳白色铁艺修饰花朵枝蔓,围墙四周都有乳白色的球形灯呈串状摇荡光芒。再加上早晚都有轿车出入,送奶的,送报的,送煤的,送冰的,送花的,送菜的,送日用杂货的穿流不息,每到周一、周末,接送孩子上学的绿色有硬顶,软围墙,有遮帘,有风窗的双人人力车把车铃,手摇铃都用到穷极,护送孩子到门外的家长都衣着光鲜,考究气派,肤色白皙……各家的窗帘布都是明媚、爽朗、雅洁、清靓得可以抚摸的风景,各家的阳台都摆满了花草盆景、攀藤植物,更有几户刻意地种了竹子石榴和葡萄,搞得整幢楼一方锦绣未竟,一方锦绣又兴,一方锦绣又转,一方绵绣又出,总而言之,令人目不暇接就是了。
下了火车,我的右眼皮突然跳了起来,我往食指肚上吐了吐沫去按也没按住,右眼皮几乎跳成了蜻蜓的翅膀,和我在村里第一次骑驴,骑一头大叫驴时跳得一模一样。我回京时,也是半腚腚送的,原来支书认为我坐了一个学期板凳,命苦得深重,说好了派村里惟一的一辆拴花轮的骡马大车送我的,不想,我走的前一天,被长征水库工地征了去,只好改用铁轮大车。也不知村里哪个枪崩猴不舍得爷走,把两辆铁轮大车的辕齐给锯了。治保主任胡有富把地主景山叫到大队部,问景山知道不知道谁搞的破坏。景山说胡爷爷,我交过稽查费、救应费、保甲费、维和费、守法费、缉贼费、群专费等八块钱哩,开什么国际玩笑,选上地主的这两年(四年一换届)我见只黄耗都作三揖,见只蜢蚱都磕九个头,现行怎么敢?胡有富又问景山:“你猜想是谁?”景山说:“半腚腚自从被狼叼吃了半个屁股,结婚娶媳妇成了严重问题,一般来讲越自卑的年轻后生越有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问题。”
胡有富咋审的半腚腚不详,反正半腚腚领着全村最老的牛泰斗和旱板车送我时,脸拉得比驴脸还长。牛泰斗老得直流眼泪和哈喇子,牙都没剩几颗,全身古色古香,尾巴骨刀砍得一样尖削。提起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