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节
作者:
尘小春 更新:2022-11-18 17:05 字数:4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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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的土腥气淡到可以忽略不计,一股槐花的臭香可以不闻却被我闻到了。刚才,给石磊磊老师送窗帘时,庄稼重在屋里煮挂面卧鸡蛋,神情凝重,眼皮都没抬起来看看我。石老师笑得也不大对头,像在镜子前练习着笑,噢,想起来了,屋子里还坐着一个陌生的男人,好像是戴着白眼镜,个头中等偏瘦……叶老师的屋子怎么也那么怪,窗帘紧紧掩着,又在哪儿闻过味道?什么味?来苏水,不对。敌敌畏,不对。乐果农药,不对。好像是植物或草的味道,会不会是苦杏仁,抑或是小花棘豆?马钱子?附子?蟾酥?另外,叶老师的门前为什么有一堆纸灰?
“不好了!不好了!我腾地站起,叶老师自杀了!”我说这话时,像是刚从死亡现场出来。
“你又分心了。”
“心瓣本来就分着的。”
“你又要耍花招了。”
“你难道没有第六感觉?”
“你胡扯什么?”
“你怎么知道?”江老师纳了闷了。“我刚才去过她家!”说罢,我飞身冲出门去……
咣当!我破门而入,叶老师右手枕在脑后,左手软软地搭在大腿上,左腿架在右腿上,身子微微侧歪,眼睛闭着,睫毛浓密……“叶老师!”我充满悲腔地喊道:“叶老师!”
叶老师噔地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天呀!睡得正迷瞪的春天女神霎时变成了秋天疯女,我和她傻傻互望;我怕你……!我委屈地说不下去了,我注意到叶老师的枕边有一帕子,帕子上有字,头两行是:泉水欢快地从草地上流过,无需辘轳或水桶……与此同时,江老师也赶来了:“叶老师,小侉子说你自杀了!”江老师脱口而出。
“你才自杀了呢!”叶老师撩起散落在额头前的一绺头发,没好气地瞪着江老师。
“你都冒失成这个样了,你的学生能不冒失吗?”叶老师没骂我,却把江远澜训了一顿。
整个过程不超过五分钟。离开叶老师家,我还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再加上全身上下都淋湿了,头发一条条地贴在脸上,自杀未遂的反倒是我了似的。江老师拿着雨伞,但慌乱中没有打开,一直像摇着个拨浪鼓举着,浑身湿得更透彻,他的头发也编成了绺绺,他一边打着喷嚏一边教导我:“神探是博学造就的。”
“没错,一个人的学问越薄,这个人越神。”我不懂装懂地附会道。江远澜问“你指的是博学的博吗?”我说“我指的是浅薄的薄。”江老师说:“你真敢说啊。”我说:“我有什么不敢说的,薄学也好,厚学也好,我都不觉得好,我觉得不学才好呢!”江老师说:“你哪来的这么多歪理邪说。”我脱口说:“被你逼的。”江老师一怔:“什么?我逼你?”是个人都在逼我!我心中感叹,嘴上却说:“一个老师是不能计较学生的,尤其是女生,尤其还是小老乡。”江老师说:“你把农村妇女撒泼的一套全学到手了。你想让我网开一面,我告诉你,没门!”“没门可以跳窗户!”我向江老师建议道。
接着,我笑嘻嘻地提出回去换衣服时,双脚还在水洼中踩踩跺跺,用脚尖一下一下地拨着弧圈。江老师认定我蓄谋已久,并发现了我自鸣得意的行为。他煞费苦心刚找出刁难我的理由:只要你把桌子上的那两道题做完,当然可以。我正想抗议,迎面走来了合打一把油纸伞的小程老师和韦老师。韦老师天生的大嗓门:“嘿,江老弟,泪下无尺寸,纷纷天雨丝,你可真给老天爷捧场啊!”
“嘿,那不是小侉子吗?”小程老师紧接着兴奋地说。江老师眉心皱了一下,莫名其妙地打发我走。我装着没听见,气得江老师一把一把地抹着脸上的雨水,质问道:“叫你走,你怎么还不走?”
“你耳朵的洞用什么打的?”我的声音大过了雨声。
“锥子。”江老师用手比划着长短,平静地告诉我。
方向明被江远澜戏弄后有三天闷闷不乐,到第四天,他眉开眼笑地向贾校长呈送了一份《关于全体教师体育锻炼计划实施方案》的报告。贾校长在报告上签字:请方向明副校长负责具体落实。
方向明要找的第一个人就是江远澜。今天的他一身运动衣、球鞋也用山药粉浆得白白的,且用白粉笔又涂了一遍。方向明到江远澜家扑了空之后,就来到了数学教研室,把江远澜给逮住了。那一刻,江远澜正质问我做五道题为什么错五道。
方向明上来就说:“江兄啊江兄”,我真为你细精精的胳膊担心,人家牲口卸了套还不忘溜溜道呢,你真该调剂调剂,写啊算啊无止境,要锻炼,要锻炼。我觉得你练哑铃很合适,哑铃能让你的胳膊粗胳膊壮胳膊硬得铁一样,你先到大殿领个哑铃,明天早上全体教师集中训练时我要检查的!你如果阳奉阴违,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翌日晨,全校七八十位老师都被一遍遍紧急通知的大喇叭叫到了操场。江老师身穿麻袋宽,麻袋色,麻袋样式的怪衣服,事后听懂行的石老师说那布料是上好的桑麻丝。江老师双手抄在衣内,像有一隐形车把他推来,神情笃定,面目庄严。方向明一身热气腾腾地跑到江老师面前指着匿在衣中的秘密问:“哑铃带来了吗?”江老师挺胸昂头,端出皇帝上朝的架势,方向明就不问啦,他吹着嘟嘟嘟的白哨子,站在临时被锯掉四条腿的桌面上当做指挥台,先是领着全校教师背诵毛主席语录: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然后宣布喜城中学教师体育锻炼暨驳斥东亚病夫工程正式开始启动。
江老师左右手各握一根金灿灿、香喷喷的油条从麻袋装里伸了出来,他认认真真地做着扩胸运动,胳膊伸得又直又平,只是他手中攥着的哑铃香飘四溢,“尝尝,尝尝嘛!”他紧着招呼韦老师、郝老师和刘主任。
且不说江老师选择的运动器械是多么的别致,且不说韦老师吃油条的姿式与牛犊吃奶无二。江老师把油条当哑铃的创意逗得全体老师前仰后合,笑成了一锅粥。
方向明青白脸,青白眼哭笑不得,命令小程老师没收江远澜的“哑铃”。剩下的一点点“哑铃”被小程老师没收是没收了,但没收到了小程老师肚子里,按他的话说不吃油条没道理。韦老师用三个鸡蛋大小的山药蛋做了一个链球,胳膊悠得呼呼的对方向明说:“毛主席早就说了要因地制宜,因地制宜。”
江远澜把一双油手理所当然地像抹在自己衣服上一样抹在了方向明的衣服上,他用苦口婆心的态度对方向明说:“早就告诉过你笛卡尔说只有鸡才晨练,只有腔肠动物才参加晨练。通常来讲,天才与伟人睡风谨严,植根乾嘉,一贯主张在充分耗思伤神而不是辗转反侧的基础上,寻求睡境与梦境的圆满统一。孔子所谓“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指的就是睡懒觉,觉懒睡,并且日上三竿不起床。”
“歪理邪说!”方向明气得说:“不锻炼,不锻炼了,我们就在现场召开批斗江远澜,韦荷马也在其列。”
体育教研室主任陈丹倦老师是全国五十五万名右派中的一分子,他有一头漂亮的卷发,据说还是北京体育学院校篮球队的中锋,有健将职称,有北京市桥牌协会会员的小本本,有老娘没老婆。方向明把陈丹倦拉到一旁嘀咕了三五分钟,这期间,小程老师忙着给江、韦二人上眼药:“抱着什么样的态度晨练事非儿戏,毛主席在指出世界大战的危险依然存在的同时要全国人民都增强体质就是要有打仗的准备,你们俩一个拿油条当哑铃,一个拿山药蛋当链球,操心拉出去毙了。”
小程老师话刚说完,方向明拍着手,招呼老师们到沙坑前,围成圆圈坐好。老师们三三两两,尽量有说有笑地朝操场南边的沙坑走去。“动作快点,快点!”方向明催促着,碎步跑,右手一个劲儿地撵赶着。
“是要玩丢手帕的游戏吗?”庄稼重装傻地问方向明。方向明说:“你是不是也想现行现行?”庄稼重一听火了,“还要怎么现行?我够现形了!我堂堂清华大学电子系的硕士生来喜城中学教狗屁朗诵课还不够现行吗?”“你甭跟我瞎哭坟,不服找党中央毛主席去!”方向明像嗅到了什么风声,看着走在前面的石老师说:“瞧人家石老师,瞧瞧人家!”
沙坑紧靠城墙,倒不是杨柳投青送绿,纷吐凉荫,而是城墙遮阳,热气高隐,大家一坐下来都感到清心怡神,比站着守着毒辣太阳好,纷纷抱拳朝江、韦作揖。郝老师还折柳一枝,赠给韦荷马,言称“解道操场静如练,小憩沙坑谢谊晖。”韦荷马接过柳枝,插在耳孔内,又觉不适,索性插在后脖颈,问:“袁大头一枚,谁买?明万历铜钱两枚,谁买?”
方向明让刘主任先说。刘主任说:“江远澜归数学教研室,韦荷马归语文教研室,语文教研室主任一直由张菊花教导主任兼,若走程序,还是张菊花主任先说为宜。”刘主任最后说:“凡事先定调子,没有张主任统一批判,一上来分开批判不够正规、审慎。”
“张菊花主任哪呢?”方向明砸着手心摊开问。
兵站站长的夫人相当于喜城以至雁北地区的罗马教皇夫人,她住在迎暄门外,紧靠在白登河的兵站内,不言自明,人家根本就不和你玩。一圈人闷闷地坐着,越想越通,的确人比人,比死人,就把各种复杂因素都存在的目光射向了江远澜。
一时间雅有蝉吟鸦噪,俗有咳音屁响。面对静里乾坤,云中世界的大好时局,就让江远澜思绪欣然独往,熟门熟路去了形而上的费马大定理那里。他这两天正痛苦享受数学家的那种想入非非的感觉,正在品尝美国数学家G稨ardy所揭示的“忧郁的经历”,他注意到纯粹数学再度关注于研究(结构而不是关注被赋予这些结构的(对象,老生常谈相当严重。数学中的许多问题完全可以表述成:把给定的某种类型的结构按同构加以分类。对这个问题最好的回答是在每一个同构类中,对于这种结构给出明显的描述:例如,对于有隐生成的交换群,对于拓扑空间,我们用同伦等价来代替同胚,对于有限群,我们用若当…赫尔德(Jordan …Hlder)单商群来代替同构,其情形已经导致分类有限群的子范畴的问题,这个子范畴只包含单群……当他藉此理解了黎曼为什么要把已知亏格的代数曲线的同构类看成依赖于一些复叁数,这些被称之为“模(moduli)的复参数来到其它领域,如映射、向量场、微分结构,或由这种对象的同构类也“组织”成拓扑空间、群等等。他正在思考在分类问题中,(发明结构也是伟大进展的另一源泉。而自己该如何借助这一源泉,在发明函子的基础上,能有突破,解决自己的课研。江远澜想入非非时眼睛闭着,口中念念有词,肩膀平端,手自然下垂,就让方向明误以为江远澜悔思心切,他马上语重心长地说:“你认识错误的态度深刻了,全面了,彻底了,我会对你考虑赦免事宜的。”
景致老师这些天正在搞洋为中用,他心血来潮地把夏里亚宾最喜欢的歌剧《保利司饭诺屡夫》的主曲填上了中国的儿歌:月光光,星凉凉,邻家二蛋走何方。何方猪衔柴,狗烧火,鹅拉风箱,猫儿蒸饭气呵呵,鸡公剔菜唱哥哥,猴子担水井边坐,蛇咬屁股连摸摸,狐狸扫地请客进,老虎上茶把桌抹,刺猬端来肉夹馍,二蛋看见笑呵呵,爬上桌子抓起馍,吃饱肚子豹来驮,衔起二蛋山岗坐,置在石上吞掉了……他知道自己编得不好,唱得意兴非常阑珊,唱得哈欠连天。今天晨练他差点就错过了,他对主课老师很讨厌,校园里,上主课的老师一个比一个地无比骄傲,尤其是江远澜,他几乎同邱吉尔因自己是英国人而骄傲的做法一模一样。能批斗江远澜,他很开心。
江老师站起来,做着请大家静一静的手势,声音略为嘶哑地说:“同志们,在一个钟情牵强附会的时代,数学家是以典范的方式担负着某种智性的丑闻,也就是说对他自己知性的危险所感到确信与自豪。且不说数学家之所以把数学以外的一切视为无关紧要的雅兴,且不说数学工作者的生活不包含人类生存中的一些最有趣,最尖锐,最基本的历险,我今天早晨的确运动了,向毛主席保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