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节
作者:尘小春      更新:2022-11-18 17:05      字数:4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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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抓他无期才好呢!”我听了相当振奋。“听说县妇联主席用回形针弯成12345678910,串成一副耳环,要给江远澜耳朵打洞,以示惩戒!”魏丰燕说到这儿,目光射向迎暄门出口右侧一小贩的一篮子炸馓子。我的身子一直靠着她的身子,搀扶是要付出代价的,我不知道她从我裤兜摸走一毛还是两毛,当她抓着两个巴掌大的馓子,嚼得满嘴金灿灿时,“后来呢?”我问她,目光中的东街一景一物都在霞光中轻盈起舞,一只小鸟眨巴着缟玛瑙般的眼睛,站在卖麻铺的幌子上,她的身子反倒靠在我的身上,她吃相馋人,呜哝不清地说:“你问杨美人去哇。我不了解,”魏丰燕告诉我县妇联主席是杨美人二姨。
  我拧了魏丰燕的肉脸蛋子,她也要拧我,正打闹着,突然觉得不太对劲儿,我的目光转向卖麻铺斜对面的“泉瀛茶馆”:靛蓝的旗帘挑起银色的“茶”字,犹如桃树在苍天展开了剔透的扇子,结缡沁香。而门首侧墙上画着一个笨乎乎的茶杯,冒着热气,江老师站在茶杯把儿旁,挡住了一半儿热气,他那绞架高的身子又吸走了另一半儿的热气,就让彼此的目光不得不对上了,他满脸痛楚地扭歪着嘴唇,面带苦笑而又安静地问我:“干嘛站在这里?”那一刻,就让我恼杨美人的二姨,怎么能把他放了呢!
  ……江远澜斜穿过青石板街,一辆驴车与他擦身而过时,驴突然剧烈地抖起了耳朵,像吓着了。他来到我们身边,用敌对的职业口气问:“干嘛不回教室?”“我刚把她从医院里接出来。”魏丰燕急忙咽下食品回答。
  我注意到江远澜的右耳垂确实有一粒芸豆大的血痂疤。“还不快回教室!”江远澜的声音透出他的心烦意乱和少有的粗暴,恰在这时,一只独角的山羊出现了,它走过了命蹇多舛的生活道路之后,气质变得开阔而苍凉,它默默地为江远澜引路,但走到一半,便被一只圆成球的绵羊勾引走了,江远澜对不完全是修女也不完全是荡妇的绵羊好奇得目不转睛,若有所想,我估计杨美人二姨把他关到特别部落特别处理是真有其事了。我和魏丰燕二话不说,转身就走。“站住!”令人生畏的人都有如此低沉的声音,江远澜命令道:“去给我找点酒精棉球,还有,通知方向明到我家来一趟。”
  江老师细弱的身影先消失在羊巷,后消失的是站在路当间一只罕见的喜玛拉雅麦穗色猫,它屏息,后腰上提,颈毛开,狗一样挡住道路。江老师肚皮紧贴着墙皮绕过去时,它大叫噢——霍地蹿上铁灰色的房角,它在蒿草中穿梭的声使我注意到它瓦蓝的眼睛孤高冷漠,它突然出现又突然地走掉时,我以为是心造的或者是那只独角山羊制造的幻像,至少是江远澜的同党。
  “你说,江远澜这号人是从哪块石头底下蹦出来的?”我望着完全被蒿草湮没瓦当的一排灰门楼问魏丰燕。
  “你觉得哪块石头是,你就把哪块石头的肚子劐开问它好了。”魏丰燕回答完馓子也吃完了,她先用舌尖舔舔油手,然后把双手的油噌噌噌地擦在头发上。
  “你说,小侉子你咋栽在江远澜的手里呢,你欺负我时是母豹子,见了江远澜是蔫耗子。”魏丰燕细声细气,碎步迈得差点把自己绊倒,她扭头,将一张红润健康的云盘大脸端给我看——显然是气我的。她还折腾出刻苦钻研的神情,怎么想也想不通地问我:“天敌是什么东西?你怎么一见到江老师,脸色就白啦?你怎么一见到江老师,就不牛皮哄哄闪金光啦?”
  “去!”我把魏丰燕凑过来的脸打到一边去时,还用踢毽时的大跨动作踢了魏丰燕的屁股蛋子。“你是不是发愁补课的事?”魏丰燕哪壶不开提哪壶,“烦人,你还嫌我活得不够痛快是不是?”我拉下脸来,脸对脸盯着她说:“记住,少和我提补课的事,哼,这事都是让你给妨的!”
  魏丰燕给我背着行囊,还有扣在行囊上的洗脸盆和洗嗽用具,她说我的行囊有一股辛辣的马合烟味,她犯坏地颠着脚尖走,身子乱晃,奶子乱顶,喀啷喀啷声就告诉我她生气了。可问题是她不生气谁生气?我?几个肩上扛着大镰刀的老乡与我擦身而过,这个时令能有什么好收割的呢,胡麻刚刚开花,莜麦还没有抽穗。遥远的田畴有火把忽闪,交接树林的小路有人吹笛……我对魏丰燕说:“回到寝室我休息,你去把江老师交代的事办了,务必把方向明叫到江老师家。”“凭什么让我去?”魏丰燕愁眉苦脸更生气地问我,我说:“大懒支小懒,小懒干瞪眼。”
  回到学校,我便和魏丰燕分了手。住院期间,我帮石磊磊钩了一块窗帘,帮叶老师钩了一方一长两块台布,还帮刘主任的两个女儿织了两件套头毛衣,逐一送去,虽然站在门口就把事情办妥了,但欲罢不能地欢喜对方的笑脸,绵善的声音,我就把自己打扮成一条适应各种调味汁的鱼,在老师宿舍之间游来游去。其间,石老师问我:“小侉子你这么能干,心灵手巧,干嘛不好好学习?”叶老师问我:“小侉子为什么你的语文能考第一名,数学也能考倒数第一名?”刘主任感叹道:“小侉子呀小侉子,你聪明起来吓人,你笨起来也吓人,你能不能不吓人?”面对老师们的殷切关怀,我一个劲儿点头道:“我错了。我吓着老师了,我改,我改。”再等回到寝室,魏丰燕靠在我的行李卷上睡着了,我欲睡,江远澜的脸老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唉,我摇醒了她。“不尿,不尿,”她以为我又是找她上厕所,咕哝着,我问她方向明去没去找,江远澜的口信送没送到,忘了,魏丰燕说完,又闭眼睡了。
  我先查看了一下日历,今天恰好是星期天,难怪寝室空无一人,她们都回村去了。一想到别人能够回村,我回不去,回不到我的兔子、猪、松鼠、大白猫的身边,气不打一处来,便揭开地炕的挡板,恶狠狠地尿了一泡。我刚刚尿完了,魏丰燕也如魇得醒,一轱辘翻身下了炕,褪下裤子,她的屁股和灶炕一般大,便有了浊浪崩云的气势,翻肠倒肚尿得睥睨啸傲。她闭着小眼,脬深尿长,稀眉毛还蹙个不停,逗得我哏哏笑起来。再等魏丰燕提起裤子,胡乱系一气,拽过北窗一枕,放倒自己,鼾声再起时,我让自己用一种比较宽容的态度对待她,没捏她扁趴趴的肉鼻子。
  我突然想喝一瓶北冰洋汽水,用滚过蜡的麦秆吮吸,一口气喝下去整瓶。
  走出寝室,钻天杨的叶子已涨成巴掌,风挥露,争比翠绿。它和它,它们和它们洒下一地清阴,深深浅浅,又有彩蝶升落飘逸,就感到天气热了,蝉鸣的声音嫩得像老树上的新芽,娇黄柔青。尽管是去方向明家传话,活计苦涩,但总比躺在医院的白床上做能言善道的墓碑强。
  方向明家在学校西边靠北的小院内,为了进出方便,学校和小院之间开了一个拱形的偏门,小院内的老师都是带长的,都懂得利用学校的湖水放鸭子。我抄近道,和一群嘎嘎乱叫的鸭子在门洞见面了,鸭子们关心花鸟鱼虫,意趣豆棚菜圃,更有一只领头的绿头鸭告诉我它最爱看鱼儿跳波,虾子闲逛,鳖子慵懒不搭理人类。人不如禽,我目送鸭子们屁股摇摇,摇摇屁股,扑棱棱下湖划水,恭祝它们胃口好,忘老、忘倦、忘归,玩死拉倒!
  方向明正在家中刷咸菜缸中泛起的白沫子,他捋着袖子,满脸是汗。这种活计都干,他在家金贵不到哪里。方向明抓住竹皮刷,听我交代完了,一脸的若梦若醒。我招手让他跟我走,他说:“不是闲人闲不得,闲人不是等闲人。”说罢,摘下乌麻麻的围裙,出门,随手掷在了插槿做篱的围栏上。这时,从西厢房追出一个满脸云片糕的徐娘,“喂,你去哪儿?”“我快去快回。”两人谁也不看谁的对话我挺满意,我还满意方向明的老婆脸上有云片糕般的雀斑做伴。
  一路上,没注意到白马牙的男人领着五六个青皮后生就走在我们身后,一路打听是谁欺了他的女人,他的女人被谁欺,一路走得烟尘滚滚。
  “江老师,我把方校长请来了!”快到江远澜家时我喊了起来。江老师把我让进屋,把方向明堵在了门外,表情平静地向方向明讨要三十六斤大米。
  方向明急了,顶着一块比蓝玻璃还要透亮的天空,以为自己礼贤下士,能够把横亘在彼此间误会的沟壑填平,谁料江远澜如此无礼。“我明明给过你三十六斤大米了,难道你忘了吗?”“记得一丝不苟。”江远澜说。“那你为什么一要再要?”方向明恼了,“你不是说过如果我赔你三十六斤大米,你可以既往不咎的话吗?”
  江远澜拿出一副收贷人的嘴脸:“此话不假,言之凿凿,但仁兄还要我提醒吗,班固《西都赋》有言:离宫别馆,三十六所。李白《元丹邱歌》有诗:暮还蒿岑之紫烟,三十六峰常周旋。《后汉书钒喑写酚惺罚呵笆酪钦呓栽蝗∪盼闲倥冶邸T诿窦溆腥六雨象征风调雨顺,三十六天罡。中景帝的“取苑马”也附会成三十六苑,综上所述,三十六大都为虚指,不过是约言其多而已,通常实数可稽,虚数不可执。再有,世传少林拳法有三十六跌打,嵩山有三十六峰,包括我国古代兵家谋略法典的三十六计,盖都是奇特神秘的相关成数,系虚拟之词,不必确求其数。我要你赔三十六斤大米,微言大义,想必仁兄心里明白了吧。”
  “你还要多少?”方向明想到自己不仅以江远澜的名字欠花账,还以江远澜的名义四处和嫖客借钱物,包括春药、邪片膏、碗坨茶、牛羊鞭若干,花中行乐月中眠,情不知所起,义不知所去,做下的那些事没脸没皮,也想有个解脱,更何况总务处处长是连襟的小舅子,他请江远澜黄茅白苇一次说准了,要完这三十六斤大米能不能就利落了。
  “我不会再要三十六斤大米了。”江远澜说得红口白牙。
  方向明当下写给江远澜三十六斤大米的欠条,反身欲走,谁知竟和白马牙丈夫一行人撞上了。
  白马牙的丈夫是我们村民兵营长胡香炭的大兄弟胡泥糕,他到大同矿上当矿工十余载,终年挖着黑黑硬硬的煤,自然金贵白白肉肉的妻;白马牙为生产队的油坊卖肉艺,大公无私是可以的,但你狗日的方向明拿着生产队长不当干部,拿着豆包不当干粮,拿着酸榴榴不当水果,拿着甘草不当中药,拿着白马牙的丈夫——煤矿工人不当男人,胡泥糕想到这儿,手一挥,花黑花黑一班青皮后生就把江远澜和方向明分别给围起来了。
  “小侉子,告诉爷,哪个是欺负你嫂子的枪崩猴?爷把他的卸下来当鱼膘踩!”
  “小侉子,你痴眉瞪眼等啥哩,爷要把他两条胳膊当山药蛋丝丝掰断,为你嫂报仇!”
  “是支书叫你们找来的?”我问。
  “贫协主席胡富裕说能行!”胡泥糕的堂弟胡连回话。
  我把脸黑下来,不耐烦地摆摆手,“欢欢地滚哇!”“滚!”胡泥糕一伙听了我的话严重惊讶,嘴里似塞进了冰圪碴,吸着冷气吃憋,攥起拳头的胳膊便耷拉下来。我问胡泥糕:“咱村里的男人欺过白马牙没?”“没么,除了胡富裕白睡过一次,没么。”“胡富裕白睡完支书咋解决的?”我再问。胡连说:“我哥,”他用手指指胡泥糕,“把他胡富裕的红裤带挂在了大队部,傍晚又让胡富裕背到我家一筐山药蛋和半畦甜韭菜。”“事情结了?”“结了么。”“你动脑筋想一想:胡富裕赢了还是输了?”“输得连红裤带都没了,输到家了。白睡白马牙的男人自以为占了小便宜,其实丢了大尊严,是不是这个理?”
  “小侉子你分析得有道理。”胡泥糕表示赞同。
  “方向明是一个白睡了白马牙的男人,同理,还不是占了小便宜,输掉了大尊严?”我是看着方向明讲这番话的。方向明害怕的是皮肉之苦,我的话至少在他看来没有什么威慑力,以为我是用物理原理来指寻化学问题,使用的根本不是同一套逻辑系统。
  我又问胡泥糕:“生一个娃也是生,生十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