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节
作者:
尘小春 更新:2022-11-18 17:05 字数:4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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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PZ01,+20mm。41mm,
〖TPZ02,+14mm。22mm,靳绮神看罢不知心中有多少楚楚:她摘下白阳帽,从黄芦色上衣的兜中取出一个蓝花瓷的手饰盒,盒中藏着一幅图:呈对应体的一对石英晶体。
白个白接过靳绮神的礼物,意味深长地背诵《愚公移山》中最光彩的两句:“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子子孙孙,无穷尽也。”白个白念完一遍,再念第二遍时,靳绮神的声音融入进来,一如云雀在清风中展翅飞翔后落在他松香色的胸膛,给他温良。
此刻,枯井芬芳。“要是有酒就好了,”他再一次这样说时,他还想说岁月是不可或缺的挂钩,历史事件的花锦就挂在这个挂钩上。他的靳绮神并不比公元前347年在一次欢乐的婚宴上死去的柏拉图溘然辞世的结局逊色,她同样死得美丽动人,与生熙和。倒是白个白一副把盏醉来的模样,误让别的老师以为他的教改报告写好了,自己沽酒自己醉,眼热地想知道个究竟,尤其是郝来宝,性子急,扯着白个白的袖子让他交出来。白个白反手把郝来宝打到一边去,面色平和地说:“大约三百年前,化学家格劳伯在用硝酸和锅灰碱制造硝石时发现,当把硝酸一滴一滴地加入锅灰碱中,产生出气泡,继续加硝酸,还有气泡跑出来,当加入硝酸后不再产生气泡时,加入的硝酸也不成其为硝酸,锅灰碱也不成其为锅灰碱了。换句话说,酸失去了酸性,锅灰碱失去了碱性。既然学生不是学生,老师不是老师,学校还能再是学校吗?我统计了十一、十二、十三班,三个班文化程度最好的读到初二,文化程度最低的是小学三年级,十三班的唐小丫、魏丰燕就是小学三年级的水平,指望一个认定一个三角形有三个直角的学生来做化学方程式么?我准备回校后每个学生发一份《元素周期表》,谁背会谁毕业。”
“嘿,我看你不如带唐小丫和魏丰燕去搞一下炼丹术,真要能炼出来几颗金豆豆,岂不是万事大吉,教改要的是理论和实践相结合,你点石成了金豆豆,等着贾校长给你祝捷吧。”冲着白个白说这番话的是庄稼重,他和石磊磊前后坐,他的手在背后一直寻摸石磊磊的手,不比在大殿里,他反剪着石磊磊的双手且压在石磊磊的身下一副气哼哼的样子。我看到石老师的手先是鼠,后是猫,突然,狠狠拧了庄老师的手背一下,庄稼重的手呜噜呜噜变成一只胖鸽子,和平地插回自己的口袋里去了。
没劲!我双腿倒骑着土坎棱子,知道兽藏洞中,蛇卧草里,却不知道我今夜能睡在哪里,就翻身从土坎棱子上下来,想找个睡窝窝。手撑着翻,土坎棱子长角似的顶了一下伤口,哎哟,我疼得大叫,整个人刚蜷成一棵圆白菜时,老师们闻声而至,俗气的某个老师说:“嘿,说到曹操,曹操就到。”不俗气的老师也不会围过来,譬如景致老师。
“小侉子你躲到这儿干嘛?你不是和小程老师给羊羔断尾去了吗?”庄老师问道。我真想把自己变成一把黍编的笤帚,软过和风和黄昏,可我却劈哩叭啦拍着身上的土,直起乞丐腰,说:“没事,我想捡条近路回县城。”
老师们必然问我:“回县城干嘛?”
我必然回答:“给江老师取煤油炉子。”
老师们身上有一股好闻极了的煮煳豆子的香气,“都几点了,天亮再去吧。”韦老师还说:“三更夜惊心,四更星汉低,这会儿正是三更与四更换岗的时候。”叶老师酸唧唧,偷悄悄地对石老师说:“在黎明前的路边,你瞅,没有哪一块石子比小侉子更暗淡。”
我说:“老师们放心,我是羊身上的羊虱,有无数的去向。之所以选择取江老师的煤油炉子,是觉得我补不补课不要紧,江老师没大米吃要紧,要紧呐!”
“没文化的人就是贼胆大。”白个白羡慕地目送着我的身影时说。“野丫头历来比野小子更野!”郝来宝剀切地纠正时,甚至升起那截崭新崭的盲肠与我非亲非故的疑虑,他愚蠢地问道:“你真的要去取江老师的煤油炉子?”
……一路上我丢了两次钥匙,第一次是尿尿,第二次是从土坡往下出溜时丢的。第一次尿尿时,还被不得好死的圪针扎了一下腚。如果没有第一次捡回钥匙,就不可能有第二次丢失,等我在霞光万丈的早晨来到江老师家时,先狠狠踹了一下门,门或许疼,或许不疼,可我的伤口疼得我把手捧得像瓢一样,让泪水流在里边。
我上午九点就赶回到了南坳。去时,八十里路是硬走的,既没一手耍手绢,也没一手玩辫子,就是蹬蹬蹬蹬蹬地走,偶尔走个花梆子,躜躜步,也是觉得路苦情,作为路,它永远睡着,平展着,不比人能翻空跟头。回来时,刚出南关门,就遇上了县农业机械公司送货下乡的拖拉机,我拦住路,说:“搭上我,搭上我。”司机中等个子,瘦身材,嘴里干叼着个小铜嘴的烟袋锅,戴着火车头单帽,身穿黄军装,腰里系着武装带,脚穿薄毡窝头靴子,他说:“搭上就搭上,但我想抽盒汾河烟,行不?”“汾河烟多少钱?”我问,“比恒大的便宜,两毛七。”我说:“,汾河烟两毛一。”“是精装的,贵六分哩。”司机双手扶把,笑眯眯,我就点头同意了。
这台拖拉机是往孙仁堡公社去的,在南坳路口我下来了,我给了司机三毛钱,他说没钱找,我说三分钱不仅可以买一根红果冰棍还是爷受三天才能挣回的工钱,找!司机说要不,我给你的煤油炉子灌满煤油?我只得同意,心想又便宜江远澜这家伙了。
半路上,碰到了我最不想碰到的人——江老师。他圪蹴在一棵伞状的大榆树下,双手抱着脑袋一副怕挨打的样子,守着飘飘飞落的榆钱儿,两块瓦当残片,三四簇苦苣菜,他在沉思。架在电线杆子上的喇叭一遍又一遍地播送着通知:请各班班主任速到……不知何时一个锔盆锔碗儿锔大缸的锔匠和一个肩膀上搭着布褡裢,腰上别着鬏儿大一串串鼓鼓囊囊家什的骟匠也来到大榆树下咕咕啾啾说着什么。骟匠聊天不忘买卖,骟——蛋子喽!骟——蛋子喽紧着吆喝。
江老师,我大声叫时,还是把江老师及锔匠骟匠吓了一跳——江老师早就看到我了。
“我猜你肯定是阳奉阴违,躲哪儿睡大觉去了。”江老师一上来就这么说,我越发认定老师是学生的天敌,我高高举起灰围巾裹着的煤油炉子。
江老师的脸像擦了官定粉,白煞煞的,眼睛红如荔枝名牌“妃子笑”,他一手里拿着一副淡黄的老花眼镜,另一只手掐着眉心,不解地问我:“这么快能往返?你数没数步数?这炉子不会是偷来的吧?”我承认我是村蒙愚童,可我还是刚做完手术尚未拆线的深入火线的战士,饥饿、疲惫、疼痛这三座大山此刻正压着我,压得我快虚脱了,“早饭吃什么?”我问江老师时,口气轻得不能再轻。
江老师用螳螂抱枝的姿势抱着他的煤油炉子,那条灰围巾他又随手掷给了我,他很有感触地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不吃饱了,又怎能为苟延残喘在数学氛围圈的人们制造氧气呢。”我点点头,冷笑着说:“您是氧您是氧您是氧祖宗。”接着,紧跟着他身后往指挥营帐走。“把钥匙还给我,”他说罢,身子侧歪,示意我把钥匙放入他的口袋。“钥匙丢了。”我满不在乎地说时,发现一队队学生有往东去的,有往西行的,都有三五十个老乡不错步地跟着,拿着什么工具的都有,包括扬场的木铲,搂草的铁丝拧成股的耙耢子。
“丢了?那你怎么进的屋?噢——回来的路上丢的?”江老师分析道。我说:“去时就丢了,你的窗户不是卡着的吗,我把窗纸捅烂,手进去鼓捣鼓捣,先顶后,卡一松,半扇窗户卸下来时还弄了我一脸一身的土呢。”
“一个小建设总能带来一个大破坏,古往今来。”江老师的概括能力不低,但问题是吃烧饼没有不掉芝麻的,还有,我这次到江老师家可是秋毫无犯,抱起煤油炉子就从窗户跳出来,还把窗户又安上,可以了。
在我们村,早晨一出太阳,持有富裕中农成分的,男人在矿上、口外、公差的女人都爱到村口的沱边洗青麻、洗箩筛、洗鸡食槽子和刷砧板,刷床子,她们不到沱边不生气,一到沱边就骂人、打架,不打入沱中不算完。都让富裕闹的!贫农和地富反坏分子羡慕地说:吃饱的人有多好!帮腔的,拉偏架的,往沱里甩石片的,再一搅和就成了闹戏,闹戏,闹戏,越闹就越有戏,这会儿一想,就想有一把煮山药蛋或一碗糊糊有多好,“早饭给我留了么?”我忍不住又问江老师。
“每人一把煮黑豆,不超过百位数,你不吃也罢。”江老师轻松地说完,又向往地对我说:等我好好煮一锅米饭吃完了,我就可以证明域中的类域论、自守函数的应用可能,因为数学家往往在并不考虑对外界的应用时才越能取得卓越的成就。你们愿意为羊死或羊活的工作与我无关,《史记》“孔子世家”一章中有“眼如放羊”的名句,羊通阳,你去和刘主任说,我在为数学放羊,别让任何人干扰我。
这回轮到我发话了:“各人吃饭各人饱,各人生死各人了,我和刘主任是说不着的。”
“要是有人问起我,你说不知去向总可以吧?你连埋伏都不会打吗?”江老师正退一步说,小程老师气喘吁吁跑来,他边跑边朝江老师招着焦急的手势,人未到声音先到:“地区教育局和县里的领导都来参观我校开门办学的经验,贾校长领着三个班去焚烧病羊,方向明领着两个班给病情较轻的羊熬中草药兼消毒羊舍,张菊花负责教学,命令你给羊解剖,同学们和地县领导早都在打谷场等你等得不耐烦了,说什么的都有。”
“你和小侉子先去,我随后就来。”江老师说。
小小的一条土街,一孔孔窑洞座北朝南,有的挂着砖面,有的没挂,但鸡也进窑,猪也进窑,狗也进窑。江老师的目光把它们送进窑之后,转身对小程老师说:“比比它们,我活的比负数还可怜。”
小程老师不肯定地点点头,扯着我就跑。我一手捂着伤口,一手被小程老师牵着,等我俩赶到场面时,只见庄稼重石老师魏丰燕等人在场窑洞那黑色的门楣走过来、走过去地打量着我和小程老师,石老师把一把手摇钻递给了庄老师后,喊道:“铁丝呢?”
魏丰燕不把铁丝递给石老师却递给了我,这样,我就来到了石老师和庄老师身边。我还从庄稼重老师身上闻到了去势羊特有的煤油味道。
庄老师用手摇钻在羊的尸体上钻穿了指头粗的洞,串进去绞成铅笔粗的铁丝,并把它弯成环状。他从裤兜里摸出一个S形的铁钩时在手上掂了掂之后挂在上面,靠它钩住一只濒死的羊,尽管庄老师、小程老师都认为那是只死羊,但当深栗色的铁钩从羊的后腿腱筋空隙哧地穿过时,那羊的眼睛望着蓝天,整个身体像在苍穹下醉态中伸展……倒挂着的羊看上去要比它躺卧、疾走时显得大,显得蓬松,显得舒坦。
张菊花问我:“江老师怎么还没来?”“上刀山下火海去了,”我说。“他倒底来不来?”魏丰燕关心地问时,我就说:“等西瓜长出豆角了,他就来了。”“好,那我们就不等他了,”张菊花干干地拍了两下巴掌,然后竖起右手的食指放在耳朵边说:“首先,让我们一起背诵毛主席《实践论》暨《毛泽东选集》第一卷第264页的一句话:知识的问题,准备好,预备——起——!”
知识的问题是一个科学问题,来不得半点的虚伪和骄傲,决定地需要的倒是其反面——诚实和谦逊的态度。
同学们背得又齐又响,给足了老师们面子。张菊花紧着对老师们招呼:“雷厉风行!雷厉风行!”
“你来还是我来?”庄老师这样问石老师时,是注意到几个女生吓得嘤嘤哭泣,石老师也一个劲儿用洁白的绣花手绢擦拭着镜片上的尘土,她戴着甜白一色的乔其纱丝巾,丝巾的各角拓着四朵霁红的玫瑰,每一朵都有少女的耳朵大小,在薄如蝉翼的素面上有比羊皮纸厚的花朵,娇绒绒地生息。石老师如轻盈的仙人,在花间游赏般地迈着小鱼衔玉般的莲步滑到庄老师面前,她笑得比篦梳还要密,就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当风把石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