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节
作者:
尘小春 更新:2022-11-18 17:05 字数:4691
同学们说,小程老师劝,我又不是平路不走钻刺窝的傻瓜,一番废话惹得我心里更烦。魏丰燕问我要不要吃油糕和炸馓子,杨美人劝大家别耽搁时间太长,用眼神挑了一下我的邻床,那女子说手软得脱不了裤子,在场的小程老师脸一红,打着再见的手势先出去了,杨美人接着说过两天班里要去下乡劳动,小侉子你逃得名正言顺。杨美人分明去追赶小程老师,话撂下,人也没影了。
我让魏丰燕弄点炒过的苦杏仁,还让她称二斤酱羊头肉来。魏丰燕伸手讨钱,“我又没上火葬场烧成煳嘎巴,”我火了,钱在寝室的小柜里锁着,我边说边掏出钥匙。魏丰燕又在揉她那对不知是真涨还是假涨的奶子,边揉边让我闭上眼,闭上眼……我再睁开眼时,魏丰燕走了,深红色的,失去光芒的又大又圆的落日从白丁香树林后面,向太平房那边瓦蓝色的、干燥的烟霭中冉冉下沉。
魏丰燕这王八羔子既没给我带来苦杏仁,也没给我带来酱羊头肉,而是把江老师叫来了,我几乎是吓醒的。江的身影比月光凉,比夜风寒,他认为我睡过了头,进门的第一句话就是:“醒醒,该补课了,你该补课了。”
江老师不仅带来了那副不可更改的冷漠的面孔,还带来了考试题。他倒不拘泥,从邻床搬过来张椅子坐下,上来就说:“你侥幸这一病,倒让我来这里给你补课,看来你真是不怕死于无知名下,一身精光,添累老师!”我说:“我不会死如鸿毛,我得的是盲肠炎,开刀即好,请您费心了。”江老师说,“这样最好,请你把精神振作起来。”此后,没想到我被牵连的事物有六个:其一,我又不是江远澜的干儿义子,我又不是能扶上墙的阿斗,他厉言说我一副村妇志向,安于鱼会游泳、鸟会飞翔、兔会奔跑、羊会吃草,活得太本能。看上个猴子也标致,相上个狗熊也美满,有一身的灵气,却无一点志向,完全是个市井小人,俗不可耐。嘿,他哪来的拳拳之心!其二,江老师说我比芒德布罗命名的分形还忙碌,为什么偏偏这会儿病?我面带疑惑地问什么是分形,江老师厌烦地说就是被狗屁文学家借用云彩、蔬菜、树木、爆玉米花、根、风景去想象的事物。女人一得病就聪明,“分形有什么不好?总比永远是同一形状的正方形和圆好吧,想想正方形和圆,都为它们可怜。”我右手捂着伤口,小声说。“嗯,至少对正方形或圆来说没有什么能即兴改变的。或许你的盲肠炎是为即兴而得的。”江老师说这话也不怕碾着舌头,他还别有用心地说:“病了还有人给你补课,你多与众不同啊!”“其三,江老师说:“请原谅我像鸷一样地无理,你的实际岁数是多少,这不仅关系到你用药的剂量是否准确,还关系到你的入党问题,石老师让你写一份入党申请书交给她。”我的麻药是打得多了点,再加上我对麻药过敏,苦胆里的水都吐了个净光,在手术床上嚎叫连天,这会儿还觉得嗓子让火和辣占了先。开膛剖肚的药量都用过了,错与不错找谁去?倒是我怎么突然有了“入党问题”?妈呀,爷才十四岁,我赶紧捂住张大的嘴,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江老师……其四,江老师递给我一张收条,收条写道收“唐小丫五元整(围巾费)江远澜于1973年4月23日。”捏着收条。我说,“我能不能把那条围巾半价卖给你?”我实在有些心不甘,那条鼠灰鼠灰的围巾凭什么值五块钱。江老师问我“在一至九的正中间是哪个数?”我说“五,”江老师说:“此数最合中庸之道。”我嘟囔:“幸亏你五字前面没加二百。”江老师便说我不是对数字一点都没感觉的笨鹅。其五,江老师问我给羊断过尾没断过尾?我说给羊断尾和补课有什么关系?江老师说他昨夜得一梦,梦到在他的学生中若有一个给羊断尾的人会令他终身不得安宁。他说我是搞数学的,安宁比命都重要,他还说只有我具备给羊断尾的凶狠,他让我一定不要做这件事。我说我昨夜梦的恰是拾到一把斧子,你就让你的梦徒劳徒劳吧。给羊断尾算什么,我还对海盗们轰轰烈烈的业绩心向往之呢。其六,江老师问我住院病人的伙食是不是细粮,大米饭是否能占三分之一?我若不吃,能否卖给他?江老师很内行地说:“至少在你没放屁之前,连流质食物也不能吃。”“五分钱一碗。”我一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模样,说道。“学校是三分钱三两米饭,我给你四分钱如何?”我几乎要唯命是从了,可从窗外吹进来的凉风把数学卷子冲得哗啦啦的响,波浪般的卷子绮绮软软,如老路上生的青苔一样享受朝霞夕曛,幽幽清风。我说:“如果你不让我做这些卷子,不再让我补课,我的大米饭全都白送给你。”“数学对你来说真是不毛之地?”江老师想不通地问我,我坚定地点了点头,“成交。”江老师脸上猛然跳出一丝笑容,可是笑容中带着萧瑟青黄。江老师走到门口,回头问我:“别人都是用肩背书包,你的书包为什么总吊在脖子前?还有,你的红卫兵袖章为什么嘎啦嘎啦响?你在手套尖上缝了那么多乒乓球大的红绒球,活像舞狮人穿的鞋,你毫无审美能力,噢,你的手术单是我补签的字,谁让我是你的倒霉的班主任呢!”
江老师话说到这时,魏丰燕和小程老师出现在门口,魏丰燕是一副身条盈如柳线的美好感觉,小程老师是一副脚步轻如梅钱的关切神情。江老师转身时,几乎和小程老师鼻尖对鼻尖,但他对小程老师的到来相当冷漠,视而不见地昂头离去时对我说:“你能去,还是最好去。贾校长问了我好几次你的情况,贾校长说你这个红卫兵大队长是他亲手提拔的。”
一提到贾校长,我的心咯噔一沉,于拙老师的尸体被我从房梁上抱下来的同时,谁让我无意中听到了贾校长乱搞了于拙老师的老婆呢。从那开始,我与贾校长的关系就已经开始紧张。贾校长提拔我当红卫兵大队长与让我去南坳,都说明他对我很惦记。我曾经对贾校长说过:“我是蝙蝠,白天眼盲;我是绵羊,惧怕豺狼。”但我实在太不策略了。我的此地无银三百两只能让贾校长更警惕、更紧张。 “还好吗?”小程老师走到床前说,“顶多再疼两天就过去了,到时……”我摇头不让他再往下说。
我指了指床边的椅子,示意小程老师坐。
“莫名其妙坐过的椅子我不坐,”小程老师笑着摇头,“谁坐谁屁股上长算盘珠子。”
魏丰燕抿着嘴笑的同时,从怀中掏出一块浸满奶渍的小毛巾擦着满是尘土的床头柜,擦完柜子,她便把那块小毛巾提手抖了抖,又塞进怀中。魏丰燕还拿来了我替换的内衣,咣当了好几下,打开柜门后,扔了进去。这厮胖,干屁点事都惊天动地,“你躺着,我忙着,运道差,运道差,他人吃酒我吃茶。”这厮乳臭纷纷还怪话连篇,还说我的盲肠看上去崭新崭新的。
“猜猜我给你带什么来了?”小程老师好看的菱角嘴弯翘翘笑着,背在身后的手伸了过来。他捏着一张一折为二的《人民日报》,报纸被油浸成了淡淡的黄色,犹如年代久远的羊皮账簿。他站在床尾,看我的时候目光明亮熠熠,他左手把报纸一揭,右手拿着一张比脸盆还要大的羊油葱花饼。
窗外新抽芽的小草除了出土的清香还有发甜的辛辣的味道,与风争着拥入:羊油葱花饼用的是羊角葱,它的辛辣扑鼻甚至稀释了医院南侧化肥厂氨和羊膻混合的臭味。
每次和江老师做别,我都会像心脏病发作后缓过来似的松口气,“这饼可香了,”小程老师递给我,让我吃。我苦恼地说:“我还没放屁呢。”小程老师明白地点点头。我又说:“等会儿送饭的来了,你们把大米粥给江老师捎回去。”“为什么?”我猜到小程老师会纳闷,就一五一十地把我和江老师间的协议说了。小程老师抓起搁在枕边的卷子说:“难道这就是江远澜带给你的关怀?”说着,把卷子朝身后的垃圾桶里一扔。他全心全意看着我时,思绪皱皱巴巴像在羊的胃里反刍过了,突然,他换了口气问我:“做手术时要脱光衣服吗?”
魏丰燕像只胖蘑菇蹲在垃圾桶旁捡卷子,小程老师的声音就更像捏造出来的,充满了羞涩和不安。
“反正没穿鞋。”
“听说你那截盲肠崭新崭新的?”
“放他妈的骡子拐弯掉沟屁,”我瞅着站在小程老师身后油桶般的魏丰燕,忿忿地说:“那截盲肠就算再新,在我肚子里也沤了十来年了,丢到圈里,能把猪吓得翻白眼,吐白沫,拉白屎……”“行了行了,你得话痨了?”小程老师打断道:“听说县西南羊瘟蔓延,去大泉山种树的事要先搁下,要先去南坳疫区焚烧和深埋死羊……”魏丰燕嘟着嘴说:“爷不想去,爷哪儿也不想去。”“瞧你那思想,”小程老师数落道。“思想是瞧能瞧得见的么?”魏丰燕小声地争辩完懒洋洋地靠在墙边,用长长的指甲去挑剔露在墙皮上的麦壳和麸皮。
我病的前一天的早晨,脸盆里趴着十几只铁灰色和豆青色的蜗牛,我猜蜗牛是来洗脸的,就把一暖壶热水全倒了进去,蜗牛先沉后浮,脸盆底有星星点点蚕籽大的蜗牛粪便,而蜗牛的尸体却在水面上荡漾……想到这儿,我罪疚地把头转向窗外:一棵节节疤疤的树枝上开着玄紫色的花朵,我不敢断定那是否是丁香,在同一枝杈上站着两只麻雀,它们交颈,互相搔挠,迅疾飞走时有花瓣飘落……我能去南坳么?江老师提出的“入党问题”,贾校长的意见,和小程老师送来的那张羊油葱油饼显然都是教益,“我……”,我刚要说我要去,被一个喷嚏挡住了,我蹙眉闭眼缩鼻嘬嘴,一瞬,小程老师也在克制一个喷嚏,他双手捏着鼻子,大张着嘴吸冷气……之后,我们两人对笑着,我感到了浅浅笑中的陌生,感到笑中浅浅的被动,我紧张地把手放在小腹上,手指碰到了盖在伤口上的纱布,纱布摸上去又湿又冷。
“我要去南坳。”说完这话,那截盲肠一如门前的风铃在我眼前无休止地摇晃,伤口烧灼地疼起来,伤口还像酸,不断地侵蚀着我去南坳的决心。我抓起羊油葱花饼吃起来,吃相凶猛,我边吃边说:“我死都要死在南坳。”
“你放屁了没有?”小程老师抓住我的手腕子说,没放屁前什么都不能吃。
“什么放不放,屁不屁的,”我满嘴都是饼,含混不清地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我都两天没吃东西了。”我挣开了被小程老师捏白了的手腕子,边抖着手腕子边朝小程老师做怪相,我说:“能把江老师打发走,我当然要吃饼庆贺庆贺。谁也甭管我。”
小程老师不由分说从我的饼上扯下一大块递给了魏丰燕,“小心噎死!”他分明是警告我,却伸出食指直戳魏丰燕。小程老师说:“学校的书架书柜全都一锯两半,变成了围羊的栅栏,学校不但要养羊,还要在操场种苜蓿,解决羊饲料问题。现在有的师生在募捐,为绵羊和山羊买青霉素和长效磺胺、砷流药膏、艾灸用的艾柱和生石灰,有的师生正动员各家各户献出锅底灰,听说用锅底灰和盐卤调匀后给羊擦在身上也顶用。有的师生在探讨羊猝狙这种最可怕的传染病哪儿来的,绵羊的发病率为什么比山羊高,病羊突然停止采食后都在六小时之内死亡等等问题的同时筹备“开门办学”现场誓师大会。美术设计请的是县文化馆的老柴、老肖和老李……”
小程老师不动声色的讲叙完全是他追求的军事家研究战略构想和战术方案时的角色体验,他既不是元帅督师,也不是武弁客兵,搞得成天到晚枕戈待旦,成天把剑佩弓刀搂搂抱抱,一门心思想的全是铁马突塞、犀军惊潮,真难为他生不逢时,不能千里奔骑,攻城拔寨。当从遥远的桑干河方向传来那里彻夜焚烧羊尸体消息的同时,一股类似磨损了的皮革气味与1605农药那刺鼻的葱味也悠长舒缓地拥抱了整个县城。在人们被这股挥之不去的味道弄得愁肠百结,茶饭不思时,小程老师却心向往之地对我说:“你去南坳吧,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去的。设想一下,如果苏格拉底的敌人容许他在自己的床上平静地死去,那么对这位伟人的称赞,便不可能获得眼花缭乱的光彩。”我说:“苏格拉底又不是你舅舅,你这外甥打得哪门的灯笼?”小程老师耐心道,“你只要把南坳想成山本五十六的老巢,你只要……”“我只要一吸气就能闻到薰死人的臭球鞋的味道!你的脚丫熏死人啦!”我没好气地说,小程老师拍拍我的被子,“嘿,球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