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节
作者:
尘小春 更新:2022-11-18 17:05 字数:46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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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走,他问我额头上槟果大的包怎么来的,我说羊犄角顶的。“学校哪有羊?”江老师不信。我先说是野羊后又改口说是犀牛。 白天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一清早五点十分起床,五点半到广播室广播,六点钟出操,六点四十分洗漱,七点吃早饭,七点半至八点练歌,八点到九点安排接待碰头会,其中还包括到各班察视黑板报、墙报、油印快报的情况,九点至十二点接待来校参观学习的师生,去校办粉笔厂、蜡烛厂、麻袋厂参观、看幻灯、看展览、看简报。十二点半吃完午饭,领着参观者到礼堂开会,先是批判会,后是文艺演出,最后是全体大合唱《国际歌》,由我指挥,等下午四点半把参观者送走,我马上到宣传队排练,此后还要和语文组的康老师学习朗诵、书法、刻蜡板,和小程老师一块打乒乓球、羽毛球及长跑,直到吃晚饭。晚上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至少要做四小时数学题,在一间不足七平方米的小屋,闻着劣质煤燃烧出的硫磺味,和一个瘦得像十字架的所谓先生糗在一起。我总算明白了那句话:日落显示了太阳的光辉——是在江老师买回那个红瓦盆的晚上,批林批孔运动再一次如火如荼,老师们晚上都要去开会,江老师明确提出要把我锁起来。我问他尿尿拉屎怎么办,他便买了个红瓦盆回来。我忿不得地告诉了韦老师、小程老师,他们俩捏鼓好了对我说,你又不是没锁过江老师,一报还一报,应该,应该。我甚至找了教导主任张菊花,张菊花说江远澜已经找过她,并说明此事了,年轻人多学习没坏处,就算他捏你这个软柿子,让他捏捏也是一种锻炼和考验。
假如在此之前,我对江先生还有愧疚之心的话,自打他买回红瓦盆后便荡然无存。第一天,我就在红瓦盆里尿了尿,等他开了锁,进门,我挺着肚子,端着红瓦盆往外走,经过菜畦,连盆带尿都泼了出去。第二天,江先生又买回来一个红瓦盆,有沿边儿,我照旧把盆扔了出去。第三天,江先生买回一个搪瓷盆,盆底有一对俗不可耐的虎皮鹦鹉嘴对嘴,江先生前脚锁门,我后脚咣啷就把它踢到了墙旮旯,紧接着,我又拿起江先生的蘸水笔,把麻纸窗戳成罗面筛子。“虎儿瘦了雄心在,得开怀处且开怀。”再等我跷着二郎腿唱时,小程老师就捣着墙喊:“嘿,嘿,小侉子你吼什么?”“慈禧当年也打过柴,武则天尼姑庵里把金钗卖,”我就吼!“江远澜你这棵烂白菜,没人买来没人卖。”小程老师在捣墙的隆隆声中竟然对我说什么兵家要诀是出门如脱兔,闭门如处女,让我安静下来……兵家兵家,爷是被支书当壮丁抓来的,如果爷也算兵家,爷罢差走就是了,何苦要当学生这个差?想到此,激起恨来,刚才在桌子上睡着的那个簿子恰好醒了,它溜溜走到我对面,啪啦啪啦翻到白纸的那一页又去睡了,于是我刷刷刷写道:
伤心最怕上课铃。似这等师生无情,何日方休。在人前,强干革命猛奋斗。无人时,囚在小屋实难受。朝朝暮暮,岁月如流。对补习,谁是害奴的罪魁屁眼儿漏。恨只恨,支书抓丁,要想回村不能够。
那天江先生回来格外的晚,我是被他从床上喊醒的。我起来时喊着胃疼,江先生看着我流在他枕头上柿饼大的一摊哈喇子说:“竖子不可教也!”他气得脸色铁青,眼睛、鼻子、嘴都快从那张瘦巴巴的脸上掉下来,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我连着打了三个阿嚏后还说困是不可战胜的嘛,何况我还胃疼。江先生佝着背,斜着肩,双手和双臂不知所措地面对我,譬如捏着一只臭袜子——能把这家伙捏着扔出去,该多好!我从江先生的表情中读到了,读罢,我又打了三个阿嚏,双手捂着小腹哎哟的同时,想着为什么他笔记本里总夹着四十元钱,是什么原因让自己不肯下手了,按说一晚上下来思想斗争是很激烈的,翻了好几遍笔记本,最终作罢,难道这就叫感受威慑……“你真胃疼?”江没等我回答,着手,比划着胃到小腹的实际距离,“胃下垂?你的胃比丝瓜还要长吗?”江特意用了哀鸣的声音。
自从我把江先生锁在大殿的事情发生之后,两人的目光总是碰在一起,他瞅我,我瞅他都够敌意的,彼此目光不躲闪的本身是恨得对方牙痒痒。他肚子里,我肚子里都是一清二楚的,他进门时两只鞋子在泥地上都能发出橐橐声,跟穿了铁铸的鞋有什么区别!其实,他开锁前我已醒了,我完全可以一个激灵坐到桌前,摆出学习状,可我要不气他,除非我当他的先生,或者说我怕了他,我偏偏要睡得死沉死沉,让他喊醒我,就是想让他发作,把我撵走、轰走,他好我也好,补课拉倒。我双手捂住小腹声称胃疼,还没老辣到公然如何如何气他的地步,惟一能够说明的是我的谎技不够高超,穿帮了。
江有用一粒豌豆覆盖地球的本领,他别有用心地问我胃是酸的,还是碱的,病史多长,平时吃什么药,是否有柏油色的大便,胃镜探查时我翻没翻白眼,如此一来,我只好说胃不疼了,您就是我的胃药。
……江在丈长的小屋里走来走去,炉子发出一种声音,说它已经睡着了。江的影子也走来走去,暗示我枯坐着不是办法。我也不是不能做题,能做题就要做题吗?马戏团的小狗倒是不知害臊地做着题。生命是有限的,做题是无限的,如何把有限的生命从无限的做题中解放出来,才是最迫切,最必要的。江说我的胃是丝瓜,我倒觉得他更像丝瓜瓤子,老筋老络老大难,于是我说我奶奶死了,今天有人从山上捎下话来,我好歹得难过难过,憋也得憋出泪蛋蛋来。
“奶奶?”江怀疑时愈发矜持,他甚至用指证的口气说:“你光亲奶奶这一周就死了三个了,你爷爷够能的哟!”“是福儿奶奶,我房东,”我还说我希望有时间让她活,我来死,她替我补习数学,到您这儿来补课。江坐在床边,双手按在双腿上,手按得很重,连我都看出来他在克制:“你的福儿奶奶在作文里死了活,活了死,一会儿是救骡子,一会儿是保粮仓,再不就是战山洪,且不说你福儿奶奶一双粽子脚会不会凫水,且不说全县数你们村海拔最高,洪水如何爬坡攀登,且且不说大旱连续三年,桑干河即将底朝天,我想讨教你是有一个福儿奶奶,还是有x+y个福儿奶奶?”
只有钟才滴答滴答呢,再说了不滴答滴答的是钟吗?江先生先讲中国算学、勾股定理、刘徽割圆术、杨辉三角形、祖冲之的密率和约率、中国剩余定理、秦九韶和朱世杰的天元术和四元术,后讲解析几何及笛卡尔从不做早操、赖在床上腻歪的事迹,以及牛顿发明的微积分,最后告诫我:在一个相对太重视文化的国家,必然会缺少一种精细的数学气质,盖凡物有形有质,莫不资于度数故耳。再言,连康熙还找来法国人白晋屁颠屁颠补习几何,慈禧都能高标达远发出“学习数学与天文学是当务之急”的号召,李大钊特别提出:学术乃天下之公器的训迪,如今我教者诚教,你为何不能学者诚学?
此之前,江家有“八角楼灯光”之名,“数痴”“算呆”之称。传说江放个屁都想测量出半径,擤把鼻涕都想发成电,计算我自然成为他的娱乐、他的夜生活。江先生提示我:“你睡觉在前,做题在后,一如一加二,二加一,现在我要你先做一道老处女和猫的题,再做一道谁与谁是夫妻的题……”
我对江老师说,“我又困又饿。”“我让你做的可都是三百年前的名题、趣题。”江背着身说。我又说:“我又饿又困。”江老师又说:“能做名题、趣题上溯到三百年前也是幸运。”我说:“幸运的是猪和……”说到这儿,“你”字差一点脱口而出,多亏一阵剧烈的胃疼……
平日里,我对疼痛有呼风唤雨的本领,除了随身的气息和口水不疼之外,想让哪疼哪就疼,一天下来要不真哎哟哎哟几声,还真哎哟哎哟难受,尤其是学数学,我一见阿拉伯字母比见蛆还憎,不在身上哪儿找点疼,我不成了江先生的帮凶了?可这会儿,不想疼痛的我却觉得胃疼得荒谬诡谲,似有一大捆羊草在里面横陈,冷汗顺着脊沟滑游,身子止不住一抖一抖的,自己和刚刚宰杀后就剥皮的羊一样乏软温乎。我嘴巴发黏地说:“老处女和猫的题我保证在我当老处女之前做出来,至于谁与谁是夫妻的那道荷兰题,又是叫亨利又是叫埃利又是叫康纳里斯……又是叫盖特什么路德又是叫凯塞林又是叫安娜,这男女名字背下来天都快亮了,我失眠,回去做成不成?再者,总得给我一点时间仰望星星吧。”江用歪着脑袋表示疑惑,我便说:“是仰望动物园的猩猩,在梦中,在豆芽细的梦中。”
江老师沉吟了一会儿,问我为什么有一脑门汗,我说琢磨题琢磨的。“成,放你一马,回去先思考三个荷兰人同他们的老婆买猪的题,剩余时间——我是说你既然失眠,不妨从1的平方背到100的平方数,这是治疗失眠症的一帖良药。”
出门时,光影下江的身躯有竿高,还朝右倾斜。他人佝偻,影子粗细地盖住我的影子,他押在我身后,迫不及待地想关门,从刺溜刺溜的寒风欢喜若狂地冲进小屋的那一瞬间,江就啊嚏啊嚏地打起喷嚏来,尽管我后脑勺挨满了江的唾沫星子,可我的右小腹锐疼起来,脚软如云,于是,我长出一口气,转脸问他:“谁同谁是夫妻这道题非要做吗?”
江啊打啊嚏的同时,不耐烦地点着头,急煎煎地关上了门。刚才,他的影子是包粽的苇叶,我的影子是一撮江米,站在月光下,渺无一人,我的影子还是一撮江米,肚子疼得我蜷成一团,就觉得返回的路芦苇荡一样长,硬挣着回到寝室门口,我用脑袋撞门之后就完全失去了知觉。
……
身下垫着的是蓬松柔软的羊毛,空气中的来苏味道暖暖和和的,隐隐约约看到一匹银光闪闪的绵羊被众羊抱起,放在绣着“祥瑞福禄”四个金字的羊辇上,羊辇迤逦前行……经过工厂时,烟囱依依不舍地释放着加了狼粪的烟雾,它们直上直下,似无数锃亮的锯条倒挂着。
……那是藜芦、苍术、乳香、火硝、细辛、甘松、降香搅和在一起的味道。这味道在丰稔山闻过两遍,一次秋,一次冬。半腚腚先把它们碾成末,往羊的鼻孔里吹,后来,焚烧,薰羊舍,羊都争先恐后地打跟头,眼泪鼻涕一起流,有的羊还装扮成途穷的疯狗撵人、咬人。为什么招来这种味道?这是羊的专利!我警惕地睁开了眼睛。
“别动!”
“再晚来一步,肠子就穿孔了!”一位穿白大褂,戴白边眼镜的男医生对我说。
我妈也说过无数次类似的、比老树皮还老的话:若再晚来一步如何如何,幸亏还没如何如何,好像她掐着死与活的表呢。医生们啊医生,你们双眼深邃,鼻翼隆起,额前或多或少都垂着一排经过修剪的短发,但在磕牙对嘴的时候你们巨笨巨笨。倒是围在我眼前的一伙人中,数魏丰燕的脑袋大,她大声地说:“你的盲肠割没啦!”
“备皮,备皮啦!”一位矮矬子护士端着金属小盘子走进来,吆喝小吃一样嚷着,她走到我邻床边。
邻床女子穿着窦娥的白衣白裙,表情也窦娥。我把女护士幻化成了头戴白盔身着白甲的薛仁贵,让泪一颗一颗往下掉,慢得像凝冻的甘油。窗外有白丁香的气味三三两两飘进来,尽管伤口疼得我五马倒六羊,唏唏嘘嘘正要开哭,可架不住那女子要备皮,被慰藉的感觉如一块锃新的丝绸从我光溜溜的大腿滑过去,我就对同学们说:“江老师的课爷可不补啦!”
“补不补也不是你说了算的。”
“苹果树上开梨花,你已经特殊化(花),还想咋。”
“你往宽畅想吧,寺庙里的菩萨有的坐一世,有的站一生,甭计较补课。”
同学们说,小程老师劝,我又不是平路不走钻刺窝的傻瓜,一番废话惹得我心里更烦。魏丰燕问我要不要吃油糕和炸馓子,杨美人劝大家别耽搁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