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节
作者:
尘小春 更新:2022-11-18 17:04 字数:46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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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老师见同学们都躲着风向,缩脖伛腰低脑袋,就伸着胳膊,昂着头,迎着风说:“在自然这部词典里,黄风不过是一个条目罢了,我福建人都不怕,你们本地人还怕?”韦老师说话时,胳膊像放炮一样缩回来又打出去,再缩回来再打出去,特别像金山扮演的施洋大律师。康德一低声嘀咕道:“你是不怕黄风,但怕老婆!”附近好些同学听到了,忍不住偷笑。韦老师听到了,竟带着毫不掩饰的无所谓说:“怕老婆怎么了,伟大的人物都怕老婆,严复怕老婆,陆游怕老婆,蔡元培也怕嘛,还有,还有……”韦老师被风呛得五官乱跑,“惧内总比惧外要潇洒吧?惧内可是最纯正的怜香惜玉,惧内可是最科学的生活态度,惧内是在培养临事不避难,有罪不逃刑,身为臣子的操守。”他的话说得这么推心置腹,同学们一下子就喜欢上他啦!杨美人还美滋滋地对我说,“瞧,幸亏换了一个语文老师,嘿嘿,男的!”
我没好气地说:“男的是男的,但不是你的男的!”“就是,听说韦师娘的胳膊比大海碗还粗,操心你的小命吧!”魏丰燕凑上来帮腔,嘴巴还一咧一咧的。她的没心没肺和她的仗义都是我求之不得的,我趁机把胳膊搭在魏丰燕肩上,身子晃荡着,打量地看着杨美人,旋即,还会意地和魏丰燕递了个眼色。
瞿昙海伦死时那苍白、宁静、慵倦的容颜在我看来是和风一样永生的。守候尸体的那一刻,天空有了深处。尽管她死得仓促,甚至马虎,可在我的脑海里,比大钟摇曳的景致更印象深刻。杨美人这厮给个针就穿线,见了男老师赶紧丁字步站好,像个业余报幕员似的。我便暗示魏丰燕在适当时候可以把杨美人绊倒再绊倒。
韦老师走到我面前,征求我对玩的建议,我瞅了一眼杨美人那副德性,“爬树!”我的话音未落,男生们一片起哄叫好声。我是盯着杨美人说的,憋攒在心的还有说不出的力量。杨美人先是一愣,然后定了一下神,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韦老师,目光甜丝丝的,像刚用甘草水淋过。先不说韦老师志洁行廉,也不提韦老师已然尝过梨子——老婆的滋味,韦老师想的恐怕更多的是多快好省地打发完一堂课的时间,他好忙他的家务去,“爬,爬树吧!”韦老师说完还让体育委员丁丁宝招集人数,丁丁宝说让一、三、五组和二、四、六组比,韦老师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丁丁宝让一、三、五组的男生站一排,又让二、四、六组的女生站一排,指着一棵柳树说:就爬这棵。韦老师忙上前来阻止,“不行,不行,笸箩、笊篱、簸箕、粪筐、揽筐、饭篓、箧箱哪一件不是柳枝编的!进一步言,无心插柳,柳都能成了荫凉的好生命岂是俗人爬的?”“爬它!”韦老师指着另一棵杨树说,“你瞧那杨树那一身的黑窟窿,比邋遢女人还邋遢,不爬它等啥?”“爬杨树就是爬女人!”丁丁宝高度总结时,还拳心向内举起了右胳膊。
男生们大呼小叫着往前拥,杨美人双手拦挡,尖锐地指出:“一棵树怎么爬?”“一排杨树呢,”丁丁宝抻着脖子说:“男生爬一棵,女生爬一棵,不就结了?眼瞎的!笨哎!”
一马当先上了树的是我和康德一,我觉得我爬的这棵杨树比男生爬的那棵粗,枝杈、树结都多,这棵老家伙拿出欲与天公试比寿的架势,树皮硬如龟壳。爬上两丈余高,就看到了城墙外的村落、田野、稀疏凌乱的树木和踩白了的黄土路,再爬到树梢处,城外岚气氤氲的重重叠叠的青山与我齐胸高,山脚下的房屋如积木大,血青的炊烟一朵小小的,另一朵还是小小的,趴在一箭之遥那儿害心思。
康德一不知是被他耳垂旁的那颗小瘤子坠得爬不上去,还是整个一个笨山药蛋,爬了不过丈高就说早起吃的糠糊糊没搁米,脚心粘上了黍秫糕,黏得贵贱上不去哩。连爬女人都惜力的孬种,买二两羊毛碰死哇!男生们仰脖朝康德一喊叫,惊得周边几棵杨树上的鸟巢发出了丝裙曳动的簌簌声以及鸟儿吓得倒栽葱。就在鸟儿像子弹一样射来射去的时候,江老师来了,他双手团抱在胸前,远远地瞧着我们。
在京城时,我最喜欢玩单杠,双腿夹着单杠,倒吊着,身子且悠且荡,且摇且晃,两条小辫成了悠哉游哉的触角,脑袋乱甩,触角也就乱晃,与蝙蝠睡觉的姿式无二,或者说蝙蝠什么样,我什么样。我曾在槐树、榆树和一些叫不来名的树上倒吊过,但在杨树上没试过,我挑了一枝椽粗的树杈,先把它朝下踹了踹,然后双腿夹住树杈之后,双手一松,浑身的血液就滋滋地往头上涌,甭提有多舒服了。
“啊——!”女生们这样叫很正常,男生们也吱哇乱叫更正常,杨树要叫唤起来才不正常呢。我倒吊着的脸正面对江老师和韦老师,就觉得他们是反的,我还觉得我的表情比古典时代希腊雕刻中的那些小精灵还要精致娴静。魏丰燕是绵善,她以为我要怎样呢,又急得哇哇哭起来,抱怨我气性比青蛙还大的同时,好话一箩筐一箩筐地说,“爷说要捶你,也就敢给你捶捶背,捶捶脚,别处哪里敢捶呢。”我奇怪这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受听的话啊!我贪婪地做出一副绝望的表情,身子硬绷成一匹死羊。
……
再等我们进了生物室的附室,韦老师说孔老二历来述而不作,顶多是个编纂家,尽管是文坛上“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鼻祖,说白了不过是个夸夸其谈的说客。韦老师说到这儿,灯一下黑了,白墙上打出一块床单大的白影,他给了一个手势,幻灯机喀嗒喀嗒响着,墙上出现了《狠批三字经》五个字,再听喀嗒喀嗒一响,墙上换成了“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的字,韦老师把人之初,念成了“人之戳”,同学们就偷笑,再等韦老师领同学们念人之初时,同学们异口同声念成人之戳。“人之戳”,真美妙!淘劣的我还帮腔:“人之戳,盖戳的戳!”韦老师大声说:“我要求同学们认真点!”韦老师把要求念成了“咬球”,女生们笑得浑身乱颤。韦老师歉意地说:“我的普冬(通)话不好,我是兰(南)方人。”
如此一堂课下来,同学们笑得腮帮子都酸了,男生们更是阴阳怪气地看着我们女生,小声嘀咕我咬球,我咬球……韦老师虽然还孔老奥(二)孔老奥(二)骂个不停,终究也没挽救了课堂纪律混乱的糟糕局面。
江老师一副学督的模样,始终像个十字架站在教室的后墙边。等到韦老师说下课了,他就站到讲台前,步态颇像驼鸟赶路,他先说学校让每一个教师都批孔老二,这种人海战术不值得提倡。他说就是学校不让他批,他也会批的,因为他对孔老二早就有气。他说:“孔老二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将中国教育引向了歧途,孔子对中国教育的影响,几乎有柏拉图对西方教育的影响那样长久。但孔子不谈数学,这很可能就是造成中国科学比较落后的一个重要的原因。中国的教育不需要巧如舌簧的嘴巴,而需要高标达远的思想,包括对自然科学的科学重视。任何一门科学只有当它含有数字时才成其为科学,我深深坚信自然是有其数学设计的。自然是离不开数学的合作的。”江远澜批完孔老二之后,还说学校要举行运动会,每个同学都要报项目,除非有特殊情况。同学们一窝蜂拥上去,拣自己喜欢的项目报,魏丰燕问我想报什么项目,还让我给她当参谋。我瞅了一眼魏丰燕夯石一样的身材,主张她报投掷项目。她说自己虚胖,没劲。我说四条腿的动物擅跑,两条腿的跳一跳就行了。魏丰燕挤上前去,问江老师:“我胖,算不算特殊情况?”江老师摇摇头。魏丰燕咬了一会儿下嘴唇,发狠地说:“我报跳高!”江老师听完,先是一愣,赶紧说:“你的动机比你的效果跳得高好多,至少我是这么看的。”魏丰燕犯蠢地张着大嘴,表情迷茫,我推了魏丰燕一把,“嘿,听不懂啊,江老师解放你了。”“噢,噢噢,”魏丰燕似乎反应过来了,很腼腆地冲着江老师一笑,还深深地鞠了一躬。
轮到我站在江老师面前,我先说我腿在拐,脚长疤,骨糟里生了虫,浑身的筋吹了风,能不能算了。江老师的表情窜西走东,琢磨不定:“倒吊在杨树上的是不是你?”我点头,江老师也点了点头,突然,他说:“你跑一万米,就这么定了。”“不行!不行!”我忙说:“我又不是逃犯,跑那么远干嘛?”我的歪理当然说不通江老师,我一看情形不妙,赶紧说:“我报跳远,跳远,我跳远没问题。”“你能跳多远?”江老师问我。
参加公社汇演时,从助跑到劈叉大跳,我冲出了大半个舞台,我粗略估算了一下,“八米!”说完,我得意地伸出右手,做了个“八”的手势,什么?江老师第一次瞪圆了眼睛,“八米!”我再一次强调时,还肯定地补充道:“至少八米!”“是跳远么?”江老师不放心地求证着,我想都没想地说道:“不信你去问小程老师。”偏是江老师大姑娘讨饭死心眼,一根筋地追问:“倒底是八米,还是八尺?”我有些蒙,但直觉告诉我说八米比说八尺神气,于是,我横着脖子,说:“八,八路的八,米,大米的米,八米。”话音未落,江老师突然笑了,“是三级跳远喽?”我被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是,我非常干脆地回答:“什么三级,一级,铁铁的一级。”
“你同意我跳远了?”我试探着问,“你远远地跳吧,跳罢,”江老师说罢转身走了。
——
当一幅画挡上玻璃,镶入画框,挂到墙上以后,它就显得远不可及了。小程老师训练别的同学跳远跳高,却不训练我,我便穿上三块钱买的白球鞋去找他。他在沙坑前把玩着盘香般的卷尺说:“你都能跳八米了,还训练啥!你不但能训练全国人民,还能训练袋鼠和猎豹呢!”得,小程老师这么轻易地变成了一幅画与我遥相睽隔倒也没啥,关键是我不知道怎么就把一个活人变成一幅画了。
再等韦荷马老师见到我时,也用非常警惕的目光看着我,试探地问:“盐是甜的还是咸的?”韦荷马老师是蹲在他家门前筛炉灰,捡煤核儿时问我的,他一脑袋的煤尘,穿着的那件蓝棉袄和大象皮一样皱襞重重,颜色无二。他鼻翼两侧也夹着同色的煤尘,我忍不住噗哧儿笑了,昂首挺胸的韦荷马老师前脚他才告诉我宏伟即罗马,后脚他就成了这副模样,他捡回来的煤核儿连筐底还没铺满呢,还有,他老婆双手团抱在胸前,柱子一样站在丈远处,面部表情类似蒙克的版画《尖叫》,非常钻研地左眼看着我,右眼乜斜着她男人。
有人还说过,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撬起地球呢。黄昏,我双手插兜,懒洋洋地瞎,并且享受着瞎,消费着瞎。今天上数学课时,江老师指责我没有山峰一样突起的思想,却有山峰一样突起的狂妄。我觉得他是被昨晚再一次抓去看电影《沂蒙颂》给激怒了,找学生撒气。胡思乱想之间,就随着残霞走到了云林寺。逆光中的云林寺像高耸的山峦,它那么破败,那么寂静,那么有意蕴,我就靠近了它。
云林寺明代敕建,清光绪、宣统年间又一次次修葺扩建为群落建筑,学校里能装下这么个大家伙,谁能与它神会自然不用我去操心。倒是云林寺的墙壁比教师的宿舍高出了丈余,砌成半炕般厚。没走几步,我闻到了尿溲味。学校男老师小解很解放,冷春时节,一摊摊的黄冰坨绕着寺墙栽种,这就苦了为寺站岗放哨的一棵古槐、一棵古柏。它俩从明朝活到今天,活出了筋骨和气韵,长在穷谷削崖似的,色如精铁。但是,它俩总被尿溲味干扰,处境也不见得比我好多少。
云林寺的大门左边有一块牌子,上面交代云林寺是山西省文物保护单位,落款是山西省人民政府——一九五三年八月。牌子色褪漆落,一派桑榆晚景。突然,石老师就像从薄雾烟际中生出来的,偏把上海这一座城市的风情都拐了来,娇袅袅碎步紧,柔弱弱身姿软摆,软细细鬓发轻飘,她上穿一件西裁的中式对襟罩衣,紫貂色的细纹底衬着细细碎碎的桃红洒花,下穿一条黑丝绒鸡腿裤,头戴紫罗兰纯色羊毛头巾,石老师刻意将头巾折成三角后又折了寸宽的边,巾尾翘翘的,颤颤的,整个人就突出了腰肢的窈窕和既有香客虔诚又有游客自在的神情。石老师没有看到我,我为什么要说看到她了呢?我调头往回走,偏又和江老师撞上了,“我晚上去县教育局吃大米饭,你先在班里上一节自习课再来我家补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