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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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思右想 更新:2022-11-18 17:03 字数:4706
吾闽穷民有以淘沙为业者,每得小石,有峰峦岩穴者,悉置庭中,久之,土为池,砌蛎房为山,置石其上,作武夷九曲之势,三十六峰,森列相向,而书晦翁棹歌于上,字如蝇头,池如杯碗,山如笔架,水环其中,蚬蛳为之舟,琢瓦为之桥,殊肖也。余谓仙人在云中,下视武夷,不过如此。以一贱佣,乃能匠心经营,以娱耳目若此,其胸中丘壑,不当胜纨绔子十倍耶?
《名园记》水北胡氏园,其名皆可笑。如其台,四望百余里,萦伊缭洛,云烟掩映,使画工极思,不可图画,而名之曰玩月台。有庵在松桧藤葛之中,辟旁牖,则台之所见亦毕备于前,而名之曰:“学古庵”。乃知此失,古人已有之,但不如今人之多耳。今人之扁额又非甚不通者,但俗恶耳。入门曲迳,首揭城市山林,临池水槛,必曰天光云影,濠濮想多见鱼塘;水竹居必施筠坞;日涉市隐,屡见园名,环翠、来云,皆为楼额;至于俗联尤不可耐,当借咸阳一炬了之耳。此失,闽最多,江右次之,吴中差少。
余在德平葛尚宝园见木假山一座,岩洞峰峦皆木头砌成,不用片石杯土也。余奇而赏之,为再引满,因笑谓葛君:“岁久而朽,奈何?”答曰:“此土中之根,非百年不朽也。吾园能保百年乎?”余更赏其达。时万历壬寅元日也。
魏武帝于邺城西北筑三台,中名铜雀,南名金虎,北名冰井,皆高八九丈,有屋百余间。今人但知有铜雀,而不知更有二台也。
万历癸丑四月望日,与崔征仲孝廉登张秋之戊巳山,酒间,徵以支干命名者。征仲言:“有子午谷、丁戊山、二酉室。”余言:“秦有子午台,见《拾遗记》。楚有丙穴。汉有戊巳校尉,又有庚辛之枋,甲乙之帐,丙舍子夜,甲第辛盘。”征仲言:“有屈戊午道白丁壬人。”余言:“尚有乙榜及呼庚癸者。”时征仲下第贫乏,大笑而已。归途马上思唐诗,有“午桥群吏散,亥字老人迎”,亦可补一阙也。
濮州有愁台,陈思王故址也。长安有讼台,韦庶人所作也。楚有思台,樊姬墓也。汉有望思台,武帝为戾太子作也。有灵梦台,为李夫人作也。周有讠多台,景王作也。讠多之为言离也,此皆以情名者也。
帝王苑囿、台观之乐,诚不能无,盖自土阶茅茨,不可复得,而灵台灵囿,文王之圣,已不废矣。如唐太宗之九成宫,明皇之骊山温泉,此其乐在山川者也。宋高宗垒石以像飞来,激水以为冷泉,此其乐在工巧者也。宣和艮岳,穷极人间,怪木奇石,珍禽异兽,深秋中夜,凄凉之声四彻,此其乐在玩物者也。始皇阿房千万间,武帝上林苑中,离宫七十所,炀帝西苑三百里,此其乐在宏丽者也。东昏为芳乐苑,当暑种树,朝种夕死,细草名花,至便焦燥,纷纭无已,山石皆涂采色,诸楼壁悉画男女私亵之像,其杀风景甚矣,此其所以为东昏也!
缙绅喜治第宅,亦是一蔽。当其壮年历仕,或鞅掌王事,或家计未立,行乐之光景皆已蹉跎过尽,及其官罢年衰,囊橐满盈,然后穷极土木,广侈华丽以明得志,曾几何时,而溘先朝露矣!余乡一先达,起家乡荐,官至太守,赀累巨万,家居缮治第宅,甲于一郡,材具工匠皆越数百里外致之,甫落成而身死,妻亦死,子女争夺,肉未寒而券入他人之手矣!每语子弟:“可为永鉴也!”
郭汾阴治第,谓工人曰:“好筑此墙,勿令不牢。”筑者释锤而对曰:“数十年来,京城达官家墙皆是如此筑,今某死,某亡,某败,某绝,人自改换,墙固无恙。”令公闻之,惕然动心,即日请老。噫!贤哉工人之言。达哉!令公之见也。
精巧愈甚,则失势之日,人之瞰之也愈急,是速其败也。价值愈高,则贫乏之日,人之市之也愈难,是益其累也。况致富之家,多不以道,子孙速败,自是常理。冷眼旁观,可为叹息!
宋王君贶拜三司,方二十七岁,即在洛起宅,至八十岁而宅终不成。子舍早世,惟一孙居之,不能十分之一。富郑公亦起大宅,而无子族。子绍定居之,而绍定又无子。二公皆宋名臣,而不能勘破此关,况今世哉?
古人观室者,唐其寝庙,又适其偃焉。偃者,厕也。厕虽秽浊之所,而古人重之。今大江以北人家,不复作厕矣。古之人君,便必如庙,如晋景公如厕陷而卒,汉武帝如厕见卫青,北齐文宣令宰相杨进厕筹,非如今净器之便也。但江南作厕,皆以兴农夫交易。江北无水田,故粪无所用,俟其地上乾,然后和土以溉田。京师则停沟中,俟春而后发之,暴日中,其秽气不可近,人暴触之辄病。又何如奏厕之便乎?
武帝如厕,见卫青,解者必曲为之说,此殊可笑。史之记此,政甚言帝之慢大臣,以见其敬黯耳。若非溷厕,史何必书?卫青,公主马前奴也,官即尊贵,帝狎之久矣。文宣令宰相进厕筹,武帝之如厕,见大将军,亦何足怪?唐郭汾阳将校官,至节度使,封侯皆趋走执役于前,夫人、小女、至令捧汤持,则帝之如而见青,固狎爱之至,而亦青之所以自全也。
石崇厕上有绛纱帐,大床茵蓐甚丽,两婢持香囊,则帝王之厕可知。岂比穷措大粪秽狼藉蝇蛆纵横者?而不可屈大将军一见乎?
阁与ト,世人多混用之。阁,夹室也,以板为之,亦楼观之通名也。内则:“天子之阁,左达五,右达五。”盖古人制此,以庋饮食之所,即今房中之板阁,而后乃广其制,为天禄、凌烟等名,或以藏书,或以绘像,或以为登眺游览之所,此楼阁之阁也。ト者,门旁小户也。汉公孙弘开东ト以延贤人,盖避当门,而东向开一小门,引宾客以别于官属,即今官署脚门,旁有延宾馆是也。韩延寿为太守,闭ト思过,即如今闭脚门不听官属入耳。唐正衙日唤仗入ト,则百官亦随以入,谓之入ト,盖中门不启而开脚门也。然则夹室谓之阁,傍门为之ト,义自昭然。汉三公黄ト注:“不敢洞开朱门,以别于人主,故黄其ト。”今国家设文渊阁藏书,而大学士主之,故谓之阁老。若以黄ト、东ト之义言之,亦可谓之ト老耳。
《尔雅》:“小闺谓之ト闺。”即门也。故金门亦谓金闺,处子谓之闺女,以其处门内也,今人闺ト概作闺阁,至以朝廷东ト亦巍然揭东ト之额而不觉其非,盖黄阁老。子美诗已误用之矣。老若称阁下为ト下,举世有不笑之者耶?
紫微原为帝星,以其政事之所从出,故中书省亦谓之紫微,而舍人为紫微郎。白乐天“紫薇花对紫微郎”者,以其音之偶同,戏用之耳。今各处藩省,多揭紫薇为堂名,而参知署额,多称薇省分署者,习而不觉其非也。
古者,官舍概谓之省寺。《汉书·何并传》:“王林卿度泾桥,令骑奴还至寺门,拔刀剥其建鼓。”唐制中书两府谓之三省,宋惟有中书省。国朝去中书而外,藩司原有行省之设,故俗谓之十三省云。寺则一二九卿,如大理、光禄之类,盖亦仍其旧称。而佛宫概谓之寺矣,相传起于汉明帝崇重佛教,化比于公卿之爵,故以寺名其居。今则非敕赐者,不得称也。
《孟子》:“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注:“置,驿也。邮,ㄞ也。所以传命也。”今人驿与ㄞ多通用而不知其异也。按马传曰:“置步。”传曰:“邮置者,驿马也。邮者,铺递也。”既言置,又言邮,盖亦当时俗语,如今言驿铺也。至《广雅》解云:“置,驿也。邮,亦驿也。”则误以ㄞ为驿也。
古者,乘传皆驿车也。《史记》:“田横与客二人乘传诣雒阳。”注:“四马高足为置传,四马中足为驰传,四马下足为乘传。”然郑子产乘遽而至,则似单马骑矣。释文以车曰传,以马曰遽。子产时相郑国,岂乏车乎?惧不及,故乘遽,其为驿马无疑矣。汉初尚乘传车,如郑当时王温舒皆私具驿马,后患其不速,一概乘马矣。
闽中方言:“家中小巷谓之弄。”《南史》:“东昏侯遇弑于西弄。”弄即巷也。元《经世大典》谓之火■,今京师讹为胡同。
《佛典》:“一弓为四肘。五百弓为一拘。”卢舍王荆公诗:“卧占宽间五百弓。”五百弓,四里也。今闽中量田尚用弓,云:“四步为一弓。”而它处人无知之者。此亦古法之遗也。又佛地以二亩为双。皇华老人诗,“招客先开四十双”是也。而今绝无知者。
《诗》:“及尔同僚。”《左传》:“同官曰寮。”注:“寮,小窗也。”盖取同舍之义。然古僚通作寮。《书》:“百僚师师。”僚之为言臣也。《释文》:“僚,贱隶之称。”《左传》:“泉丘人女奔孟僖子,其僚从之。”则僚不过朋侪之义,故其字从人,声。诗之所谓同僚者,恐亦如是。后人见其从室,遂引僧寮、绮寮之义以证之,不知同寮可作同僚,而僧寮不可作僧僚也。
《岁时记》:“务本坊西门有鬼市,冬夜尝闻卖干柴声。”是鬼自为市也。《番禺杂记》:“海边时有鬼市,半夜而合,鸡鸣而散。人与交易,多得异物。”又济渎庙神尝与人交易,以契券投池中,金辄如数浮出,牛马百物皆可假借。赵州廉颇墓亦然。是鬼与人市也。秦始皇作地市,令生人不得欺死人,是人与鬼市也。
岭南之市谓之虚,言满时少,虚时多也。西蜀谓之亥。亥者,也。者。疟也,言间日一作也。山东人谓之集。每集则百货俱陈,四远竞凑,大至骡、马、牛、羊、奴婢、妻子,小至斗粟、尺布,必于其日聚焉,谓之“赶集”。岭南谓之“趁虚”。而岭南多妇人为市,又一奇也。京师朔望,及二十五,俱于城隍庙为市,它时散处各方,而至此日皆合为一市者,亦甚便之。而京师间有异物奇宝,郎曹入直之暇,下马巡行,冠带相错,不禁也。初四、十四、二十四等日,则于东皇城之北有集,谓之内市,多是内人赢余之物,不及庙中之多也。至每岁正月十一日起,至十八日止,则在东华门外,迤逦极东,陈设十余里,谓之灯市,凡天下瑰奇钜丽之观毕集于是,视庙中又盛矣。
灯市虽无所不有,然其大端有二:纨素珠玉多,宜于妇人,一也;华丽妆饰多,宜于贵戚,二也;舍是则猥杂器用饮食与假古铜器耳。余在燕都,四度灯市,日日游戏,欲觅一古书、古画,竟不可得,真所谓入宝山而空手却回,良以自笑也。
《左传》曰:“都鄙有章。”都,城郭也。鄙,乡村也。政都训美,鄙训俗。《淮南子》曰:“始乎都者常卒乎鄙。”亦犹朝市之分君子、小人也。
●卷四·地部二
蜀江油有左担道,为其道至险,担其左者,不得易至右也。《汉书·西南夷传》:“滇池,秦时尝破,略通五尺道。”谓其险厄,才五尺也。《西域传》:“乌托国,其西则有县度。”谓悬绳而度也。今天下莫险于栈道,然直指使者行部肩舆安稳,岂复王阳回驭时乎?
闽中自浙之江山入度仙霞岭,亦自险绝。北人度,汗津津下矣。余己丑夏下第,适天欲雨,瞑云四合,与徐惟和自绝顶真趋至平地,而后雨作。要其险岂能敌白鹤岭之半乎?若登山游眺,险尚有什百于此者。韩昌黎恸哭不足为奇也。
平生游山,所历当以方广岩,灵羊谷为第一险。仰倚绝壁,下临无际,既无藤葛可攀,途仅尺许,而又外倾。且为水帘所喷,崎岖苔滑,就其傍睨之,胆已落矣。余与诸友奴仆六七人,仅一小奴过之,然几不能返,面无人色矣。武夷折笋,余少时登之,殊不为意,盖梯干甚伟,险处又有铁ㄌ可攀,自不至失足耳。但既过险,龙脊上甚难行,亦强弩之末势也。
华山,余未之登,读王恒叔游记,知其险甲于诸岳,亦在龙脊上难行耳。天台石梁不过独木桥之类,人自气慑耳,无崩朽之虞也。闽鼓山白云洞,石磴七百级,望之如登天然;不过苦诸缙绅公子,体盾骨弱者耳。许掾得此,自当无苦也。
新安黄山深处,由石牌楼达海子,有积沙岸丈许,人疾过之则济,少驻足,沙便崩,余不敢度也。潘景升笑而践之,行二三步而崩,大呼求救,土人掖之以还,面如死灰云。余笑谓:“不尔,几作嬴政崩沙丘矣!”友人王玉生过灵羊谷亦然,归家病几一月。如此奇僻,可作昌黎后身,然食肉不食马肝,未为不知味也。
余游四方名山,无险不届,并未失足。壬子秋过吕亭驿一板桥,去地二丈馀,中道而折,四舆人及余皆殒地,其不为薤粉者,以下皆积沙也。始知人不ㄨ于山,而ㄨ于垤,祸每生於所忽也。
南昌滕王阁序既云:“星分翼轸”,又云“龙光射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