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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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对零度 更新:2022-11-18 17:02 字数:4768
也没吃成,鞭炮的事就更顾不得了。
母亲打完了,父亲又接了打,李三定也不逃跑,姿势都不变一变,他们打他们的,他哭他的。
一切都糟得不能再糟了,就像是一块摔碎的豆腐,再没有可能收拾起来了。
母亲绝望地躺到床上去了,父亲则愤怒地吼着,滚!滚出去!再也别让我看见你!
李三定歪歪斜斜地走了出去。屋里的父亲和母亲,却被不祥的预感重重地笼罩着,他们觉得这真是没来由的一场哭,没来由的一场打,就像是老天赐给他们的,突如其来,不由分说,天啊,这一年的日子还有个好吗!
后来,李三定在屋里睡了整整一天,母亲也在炕上躺了整整一天,午饭是秋菊、秋月回来做的,吃饭的只有父亲和她们俩。
七十九 李三定睁开眼睛,天已经全黑下来,又到了与金大良巡夜的时候了。
听金大良说,今晚是村里的文艺宣传队出演京戏《智取威虎山》,演戏比演电影的秩序要乱多了,人们不仅熟悉戏词,更熟悉演戏的人,谁有心好好看戏呢,因此值班民兵的任务就重了,他和金大良也要出面去维持秩序了。
值班民兵的工作,开始他就兴趣不大,现在就更没兴趣了,金大良总带他去人多热闹的地方,这让他一次比一次地心慌,他也不知怕的什么,要不是金大良对他好,他早就想离开他了。离开他自是就要呆在家里,呆在家里的滋味儿其实也好不到哪里,正当他犹豫不决时,仿佛老天在大年初一这天帮他下了个决断,老天先让他下跪,然后让他大哭,然后让他迷迷糊糊地睡去,睡梦里,又安排他与逝去的姑姑相遇,姑姑摸了他的头说,孩子,来吧,来豆腐村住一段日子吧。他一把没拉住,姑姑就飘飘地离开了。睁开眼睛,他恍惚觉得姑姑的气息仍在屋里呢。他想,有什么比姑姑的召唤更重要呢?他必须去豆腐村了,必须去,明天就去!
晚饭没吃李三定就找金大良去了,家里没找到,大队部没找到,戏台下面也没找到,正犯愁时,忽听得有人喊他,扭头一看,原来是二宝,二宝正扛了两只一人凳,一个人往场子里走呢。二宝邀李三定一起去看,李三定问她另一只凳子是谁的,她说,去就去,不去就不去,问那么多干什么。李三定虽看出二宝有些心不在焉,却还是没舍得放弃,替二宝扛了只板凳往台下走了。
这时,台下已有不少人了,台上乐队的锣鼓也敲起来了,台下的人揣了手跺了脚,嘴里丝哈丝哈地冒了白气,台上的人则只穿一件单衣,胳膊露出了半截,脸上涂了红彩,与台下就像是两个季节。
李三定坐在二宝身边,灯光很亮,许多人都在看他们。李三定满身的不自在,却又舍不得离开二宝,二宝的辫子仍是那种梳法,她的眼睛也茫然地看着台上,一切迹象都说明她是不看重他李三定的,但她的大眼睛,大嘴巴,高鼻梁,亮亮的有弹性的嘴唇,鲜嫩的熟透了的葡萄一样的脸蛋儿,对他是太诱惑了,他想要是有一种隐身法就好了,人们只能看到二宝,而看不到他,那他就天天地和二宝在一起。
李三定问二宝见金大良没有,二宝说见了,说刚才金大良去广播室了,要帮她搬凳子,被她拒绝了。李三定问为什么,二宝说没有为什么,他要是真想帮忙,拒绝了也会帮的,可他没有,扭头就走了。二宝说,还有米小刚,也不是个东西,答应了跟她一起看的,到现在连个人影也见不到。李三定说,原来这只凳子是米小刚的啊。二宝说,什么米小刚的,谁坐就是谁的。李三定说,米小刚要是来了呢?二宝说,他不会来了,来了你也甭理他,看他怎么办。
二宝虽这样说,李三定的心里仍是难受极了,看来二宝还真像金大良说的,她是更喜欢米小刚呢。可她喜欢米小刚的什么?难道喜欢他的打人吗?
两人正说着,二宝忽然站了起来,眼睛亮亮地看了台下的一个地方。李三定随了她的目光看去,竟是米小刚,米小刚竟真来了呢!米小刚很快发现了二宝,但也很快发现了二宝身边的李三定,他没有按二宝的意愿走过来,反而向二宝招了招手。
这时的二宝就像一只风筝,线在米小刚的手里,由米小刚慢慢地收着,二宝就离米小刚愈来愈近了。
一会儿,二宝又被米小刚放了回来。而米小刚仍在原地朝这里望着。
二宝说,米小刚这个东西,太气人了。
李三定问,他说什么了?
二宝说,他说你要不走,他决不过来。
李三定随了二宝说,真是太气人了。
二宝说,不过他就是这么个人,爱憎分明。
李三定看看二宝,说,二宝你说吧,走不走,我都听你的。
二宝不说走,也不说不走,只是说,米小刚这个东西,太气人了。
二宝说着气人,语气里却是更多的无奈。李三定听出了这份无奈,终于知趣地站了起来。
二宝没有阻拦他,只是拉了拉他的手说,对不起,对不起三定。
二宝的手十分地柔软、光滑,李三定刚刚地触到,它就乖巧地溜走了。
李三定向外走,米小刚也在向里走,又有许多人在看他们了。
八十 向外向里的路都坐满了人,每走一步都要先试探一下才敢落脚。米小刚走得似还顺当,李三定却走得磕磕绊绊,几次都险些摔倒。他感到是有人在故意使绊子,以此表示着对他的嘲弄。他涨红了脸,胸腔里装满了愤怒,却又无处发作。他想人们对米小刚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他想要是金大良在就好了,金大良在人们也就不敢了;他想要是再有人使绊子,他一定跟他拼个你死我活。果然有一刻,他觉出脚又一次地被绊住了,这一次可绊得厉害,一只脚就像被什么东西箍住了,拔都拔不出来了。他伸出拳头,正寻找目标的当儿,忽听得有人叫道,三定哥哥!定睛去看,原来是毛毛,箍了自个儿的脚的,正是毛毛的两只手呢!
毛毛呵呵地笑着,旁边坐着蒋寡妇,灯光下蒋寡妇的脸是惨白的,惨白的脸上又带了几丝笑意,让李三定搞不清她是真笑还是假笑。只听蒋寡妇小声说,是三定叔叔。毛毛不服地说,哥哥,就是哥哥,他才有多大?李三定趁了毛毛将手松开,话也顾不得回,逃也似的离开了。他这还是第一次听毛毛叫他哥哥,也是第一次听到蒋寡妇对毛毛的纠正,但无论哥哥还是叔叔,他都不想和这一家再有什么关系了,就像撕下一张日历一样,那日历和时光都将永远地成为过去。为了让它成为过去,这段日子他出入胡同总是悄悄的,昼伏夜出,就如同个怕见人的贼。他生怕碰上蒋寡妇,也怕碰上李文广兄弟,更怕碰上傻祥一家,其实不是怕他们的人,是怕那份尴尬。他也不知怎么搞的,短短一个冬天,竟积起了这样多的尴尬,整整一个胡同的人都跟他尴尬上了!还有现在,由于二宝和米小刚的存在,他眼看也要和一个村子的人尴尬上了!因此,不想再有什么关系的想法,也许只能是他的一厢情愿,活生生的蒋寡妇在,活生生的李文广兄弟在,活生生的傻祥一家在,还有米小刚,还有那个一冬天面都没见过的米小刚的父亲米囤固,还有看戏看电影的整整一村的人,他们都是他尴尬生活的见证呢!他躲得过一个,躲得过另一个么?躲得过一胡同的人,躲得过一村的人么?
从人群向外艰难的跋涉中,李三定几乎闪电般地完成了对自个儿一个冬天的思考。走出人群后,他忽然消失了寻找金大良的念头,头也不回地朝家里走去。他想既然不准备再干下去,也就不必再等什么获准,悄悄地离开吧,跟任何人,都没什么好说的了。同时,他也觉得是肚子闹的,一天没吃东西了,肚子咕咕叫得厉害,他得立刻回家填满它。
豆腐村
豆腐村位于李家营的东南方向,李三定凭了小时候的记忆,也靠了一路的打听,从早晨五点钟开始,整整走了一天,到天擦黑的时候,他发现前面出现了一片树林子,树林子里面,隐约有缈缈的炊烟。他心里忽然一亮,想这一定就是了,豆腐村的树木多是这一带出名的,不像李家营,村口光秃秃的,豆腐村是每家都有一小片,老远地看,只见树木不见房屋,真就是一片树林子一样。树林子的边上,还有好大的一片水,水是清亮亮的,水上常有戏水的鸭子,决不像李家营的河坑,漂浮的是死猪死鸡,有时还有死人。
李三定作了一路的努力,回想豆腐村当年的情景,但终是模模糊糊的,眼下看见了水看见了树,就像看见了一本书的封面,随手一翻,书里的情景就尽在眼前了。
豆腐村的街道两边不是房子,而是树木,街道也不是直的,而是弯的,太阳照下来,永远是花花点点的,走在街上就如同走在林间小路上一样。
豆腐村没有四合院,没有高高的石头台阶,连该有的围墙也没有,只有一幢前后都可以开门出入的房子。房前是一片树林子,房后是一片菜园子,菜园子里有一眼水井,水井的辘轳呼隆呼隆地响着,菜畦里的水哗哗地流着,一只公鸡站在井边上伸长脖子没来由地叫着。另一幢房子,与这房子隔了好远,也是房前一片树林子,房后一片菜园子,菜园子里一眼水井……户与户的界限,外边来的人是看不出的,村子里的人心里明白,却也不提,长年地相安无事着。
豆腐村没有大队部,也没有广播室,大队长、村支书、生产队长是同一个人,他把自个儿的家当成了大队部,把自个儿的嗓门当成了喇叭,喇叭传不到时,他就动用两条腿去传。有一年李三定的姑夫去李家营,看到大队的四合院一下子就怔住了,回去对李三定的父亲说,那么多的房子没人住,真是可惜了。一家人哄地笑起来,笑这小村小户的人,说出话来多么地少见识,那房子若住了人,一村的人谁来管呢?
豆腐村也没有小卖铺、理发铺什么的,买东西到附近的一个镇子上去买,要理发就去找一个叫童姐儿的女人,这女人的家里每天晚上有人闲坐,她一边说话,一边就给人把头推了。但她跟李家营的马玉花不一样,她从没挣过工分,大家也没提过让她挣,还一天天地来喝她的茶水。她呢,像是巴不得大家来喝,巴不得给哪个推推头,哪天缺了哪一个,她还上赶了问人家,怎么没来呢?
八十一 豆腐村总共二十几户人家,没有地主,只有一户富农,但这富农正是童姐儿,因此大家一点不嫌弃。上边的人曾鼓动大家把童姐儿弄成个戴帽富农分子,大家没一个同意的,结果还就没弄成。想想倒真有点后怕,要是童姐儿成了阶级敌人,大家上哪儿推头上哪儿喝茶水去?要是大家都不来了,童姐儿她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豆腐村不像李家营,一年四季地忙在地里,也急在地里,豆腐村的人也种地也收获,却是悠闲的,心平气和的,收得多了高兴,收得少了也不烦恼,因为除了种地,他们还有一份木工活儿做,村里不会种地的男人有,不会做木工活儿的男人却没有一个。木工活儿有自个儿家的,有别人家的,更多是给找上门来的外村人做,做久了,一个村子传一个村子的,就都知道有个叫豆腐村的木匠村了。村名听上去有提不起来的意思,但做出来的木匠活儿,却是过硬得很呢。那年李三定的父亲和母亲来到这儿,见大白天地里没几个人影,就笑这村的人太懒惰,姑姑没说话,只带他们到各家的木工房里走了走,他们便再没说什么了。但他们还是没办法不小看这村子,太小了,连个大队部都没有,连个阶级敌人都没有,连个值班民兵都没有,叫什么村子啊。况且,他们对这个姐夫也一直不喜欢,正是这个姐夫,利用他在李家营做木工的机会,勾引了任性的不求上进的姐姐,把好好的个女儿家弄到了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因此他们也一直拒绝姐夫送给他们的任何木器,尽管知道姐夫的木工活儿是这村里最好的,他们也决不想原谅他。
豆腐村过年过得也和李家营不同,李家营是一天当成一年过,使劲地铺张,豆腐村却是把铺张分散了,散在了三百六十五天里。初一这天也放鞭炮,也吃饺子,也穿新衣服,也一家一家地串了去拜年,但之前的忙碌是没有的,房不用扫,因为平时是经常扫的;猪肉不用做,因为养了猪不是杀掉是卖掉的,卖的钱存起来,平时买油盐酱醋,有时也买一点肉吃;豆腐不用做,因为豆腐村有个豆腐房,一年四季地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