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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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对零度 更新:2022-11-18 17:02 字数:4754
有人便接了说,是老麦救上来的,老麦是为了救傻祥,傻祥是老麦的亲生儿子。
这样的话传了一遍又一遍的,和傻祥一个胡同的人们就也知道了,他们本想让它仍像耳边风一样地过去,但不知为什么就是过不去,老麦、傻祥还有傻祥娘的面孔,轮番在他们面前闪现着,是既让他们恶心,又让他们有一种莫名的快意。这事要不假的话,那傻祥娘就是偷汉子的女人了,偷汉子的女人就可以叫破鞋了。听说,有个生产队已经揪出一个破鞋来了,那女人是理发店的理发员,找她理发的尽是男人。每天晚上开会,都给她在脖子里挂一对鞋子。想想吧,给男人理个发都可以叫作破鞋,傻祥娘孩子都生出来了,还不该给她脖子里挂一对鞋子吗?
这一个胡同拉车的人们,除了傻祥和傻祥老婆,几乎人人都生出了这想象的快意,就连李三定也不例外,只不过他没想往脖子里挂鞋子,他只是想,傻祥娘从此再没脸面上房骂人了吧?
四十三 迷醉
已经是腊月二十一了,一天一天地数,到过年真是没有几天了。大家虽说做好了为集体做牺牲的准备,但到这时候,还是忍不住要为过年做点什么了。白天不是拉车吗,晚上不是开会吗,那就在睡觉的工夫做,俺就是不困,俺就是乐意整宿整宿地不睡觉,不睡觉总不是跟集体过不去吧?
每天开完会,差不多就十来点钟了,十来点钟正是容易犯困的时候,但人们就像是被使了魔法,眼睛睁得大大的,推磨的推磨,烧火的烧火,炖肉的炖肉,扫房的扫房,是家家户户都灯火明亮,条条街道都飘散着肉香。不知道的,还以为人们提前过起年夜了呢。这其中,也有不少的大队干部和生产队干部,看着别人家忙碌,他们也沉不住气了,家里也有了动静。他们的动静反过来又鼓舞了大家,村里的动静就更大起来了。这过年呀,就如同另一种的最高指示,不通过脑子,甚至在心里也不过一过,手脚自个儿就奔了那“指示”忙活起来了。
李三定和蒋寡妇,先是在开会前忙碌的,看大家会后也忙碌起来了,就更来了精神,索性开完会继续忙,一直在厨房里忙到两三点钟,哈欠一个接了一个地打,身子摇摇晃晃的都要站不住了,才各自回家睡上一会儿。对李三定去帮忙,李三定的母亲倒不反对,只是说,蒋寡妇是个怪人,不合她的心思说翻脸就翻脸,少说话多干活儿就是了。李三定答应着,心里却觉得,蒋寡妇怪不怪的,母亲倒是够怪的,头天还躺在炕上一声一声地哼哼,一说拉土垫沙,第二天就起来下厨房了。大家还直怕她累着,她却一天比一天见好,一天比一天活儿干得多。有一天,竟然还从井上挑了满满的两桶水回来,看得一家人眼睛都直了,父亲上前摸一摸她的头问,你没事吧?她说,没事,这种时候我能有事吗?倒像是有事没事,她都可以自个儿做主似的。
这一天拉车回来,李三定要先回家把汗湿的衣服换下来,蒋寡妇拦了他说,算了,今儿就甭回去了,我那儿有你换的。李三定说,女人衣服我可不穿。蒋寡妇说,谁说是女人衣服了?
到了蒋寡妇家里,蒋寡妇从衣柜里拿出一套黑色缎面的棉衣棉裤递给李三定。李三定一看就直摇头,说又有花又亮闪闪的,不是女人衣服是什么?蒋寡妇把棉裤抖擞开,指了裤前的开口笑骂道,你懂个屁呀,女人要这开口干什么?李三定说那也不行,太扎眼了,穿在身上不自在。蒋寡妇说,又没让你出门穿,出门前脱下来还不行吗?李三定哼哼吱吱仍是不肯换,蒋寡妇不由分说,伸手就来解李三定的衣扣。李三定左挡右挡的,蒋寡妇的手却像两只乱窜的老鼠,怎么也阻挡不住,棉衣棉裤终于还是被扒下来了。
衣柜一侧是一盘火炕,火炕上铺了厚厚的炕被,炕被让火炕烤得热乎乎的。李三定蜷腿坐在炕被上,脸羞成了一块红布。
早晨李三定起晚了,慌张中忘记穿秋裤了,现在脱了棉裤,只剩了件三角裤衩。裤衩的松紧带也不管用了,蒋寡妇脱棉裤时,不小心连短裤也一并脱了,吓得李三定急忙向上提。哪知在将提未提之际,蒋寡妇那只快手早到了,轻轻将裆里那东西一弹,就像一只鸟儿忽然地落下忽然地又飞起一样,嘴里还说,人儿长得不咋样,东西倒不难看。
李三定没想到蒋寡妇是这样地随便,他羞得都要钻到炕被里了,她那里却脸不变色心不跳,仿佛弹到的是寻常的物件。他看蒋寡妇从衣柜里又拿出一条秋裤,说,试试,看合不合适。李三定犹豫着,蒋寡妇却已将裤腰撑开,把他的两条腿套进去了。嘴里还说,毛毛该回来了,要不嫌寒碜,你就这么晾着。
穿好秋裤又穿棉衣棉裤,李三定站在炕上,蒋寡妇站在炕下,一个是又羞又恼,一个是洋洋自得。要不是怕毛毛回来,李三定是决不穿那秋裤的,秋裤是粉红色的,前面没有开口,显然是蒋寡妇的。棉衣棉裤倒是十分地合身,仿佛按了他的身材裁做的,蒋寡妇说,是毛毛爹留下的,过年的时候才舍得穿一下,毛毛爹死了,毛毛又小,再搁下去该长虫子了。李三定听着,就更添了几分懊恼,又是女人又是死人的,倒还不如穿自个儿那身汗湿的棉衣裳了。但再换回去已经来不及了,毛毛的声音已经在门外响起来了,他的棉衣裳也已被蒋寡妇铺在炕被下面烤着了。他只好跳下炕,慌慌地穿着鞋子。他为自个儿的慌也有些懊恼,一个寡妇,比他大了十几岁,他有什么可慌的呢?他长长地出一口气,直起身来,故作镇静地环视了一下房间。他发现,房间好大,房顶也好高,虽说又有衣柜又有桌椅又有各样的杂物,还是显得空荡荡的,说句话都有嗡嗡的回音了;身边的这盘炕也好大,两床被子叠在一个角落里,有些可怜兮兮的,就像一大片荒坡上只长了两棵小树一样。李三定想,住在这样的大房子里,人要是不变怪才怪呢。
李三定往屋外走的时候,与要进屋的毛毛撞了个满怀,毛毛听着蒋寡妇的责备,笑呵呵地进屋去了,他似乎一点没注意李三定的打扮。李三定自个儿,倒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的父亲,大年初一的早晨,父亲也是这样的一身打扮,黑色缎面的棉衣棉裤,千层底的灯芯绒棉鞋,而他就像毛毛一样跑出跑进的,偶而撞父亲一下,父亲也不作声。大年初一他是从不训小孩子的。待吃过饺子,要出去拜年了,父亲才在外面套上一身平时从不见穿过的呢料制服,脚上也换了擦得锃亮的皮鞋
四十四 果然,李三定这么想着,蒋寡妇就在他的身后说道,你这么一穿,倒有点像大年初一了呢。李三定还是被吓了一跳,话也没敢接,大步小步地径直往厨房去了。
厨房里的活儿,肉已经煮过烧过了,丸子也蒸过了,猪头也压出来了,大肠、猪肚什么的也提另煮好了,只剩了蒸扣肉了。扣肉蒸出来,李三定的忙也差不多帮到头了,就是说,这一天,也许是李三定最后一次在蒋寡妇家了。这些天,他真是帮了蒋寡妇的大忙,但也真是跟蒋寡妇学了不少的本领,她做肉的方法,和母亲大致相同,但比母亲更麻利更有准头,比如放盐,手伸进盐罐里一抓一个准,咸淡从没出过差错。她的盐罐里从没放过小勺,她的手就是大大小小的勺子。压猪头时,脱了骨头的猪头又软又烫,须要在很短时间内撒上作料,用屉布包好,然后搬块石头压起来。李三定手指挨了下屉布,烫得立刻缩回去了,而蒋寡妇的手,撒作料,包屉布,压石头,一切都又快又准地在瞬间完成了。待第二天压出来,蒋寡妇要李三定来看,见那猪头肉已压成了饼状,屉布外面渗出了一层白花花的腥油,手一摸,竟变得石头般硬了。蒋寡妇打开屉布,切一片递给李三定,就见这片猪头肉晶莹剔透,层次分明,放进嘴里,岂止是咸淡相宜,简直是鲜美至极、单纯至极呢!李三定几乎都有些晕眩了,心想,天啊,这难道真是来自那个丑陋的叫人恶心的猪头吗?
现在,李三定站在蒋寡妇的对面,学着蒋寡妇的样子,一刀一刀地切着蒸碗肉。他们之间是一张两尺来宽的案板,案板的一头摆满了白色的小瓷碗,碗里分了薄片肉、厚片肉、方块儿肉、肘子肉,还有的肉,是与红薯片、豆腐片、丸子片间杂在了一起的。
两人都没说什么,只是蒋寡妇时而会停下刀,对李三定看上一会儿。李三定只以为是蒋寡妇对自个儿不放心,就愈发认真地埋头于手下的活儿里。
小瓷碗一只一只地增加着,渐渐地,案板上,桌子上,灶台上,哪哪都摆得满满的了。蒋寡妇开始舀了清汤,一勺一勺地往碗里放着,说,往年可没做过这么多,今年有你帮忙,也就有你一份,到时你可过来吃啊。李三定心不在焉地答应着,眼睛却只去注意蒋寡妇的放法。他是真的喜欢,喜欢这些东西的制作,喜欢在制作中它们就已经开始争香斗艳的样子,外面是闪了光泽的白,里面是透了香气的红,一只一只的,真好似是一个一个的精灵呢!
忽然,蒋寡妇停了手道,三定快来一下!
蒋寡妇急切切的,李三定立刻到案板对面去了,问,怎么了?
蒋寡妇指了后背说,痒死了,帮我抓一抓。
蒋寡妇急得什么似的,李三定不由地就把手伸进去了。
蒋寡妇指挥了他,一会儿这里一会儿那里的,先是后背,再是腋下,由腋下向前,都触摸到她软软的奶子了。李三定知道是该抽出手的时候了,只是那手中了魔似的,反而愈发地向前了。他觉出蒋寡妇出气急促起来,身体也有些颤抖,那手像是受了鼓励,便愈发地放肆起来。
李三定正不知拿自个儿的手如何是好,忽然就觉得手被粗暴地赶出来了,紧接着脸上也挨了耳光,定睛去看蒋寡妇,就见她一脸的恼怒,嘴里说道,人小心倒不小,欺侮到老娘头上来了!
李三定呆呆地站着,脸上的疼都觉不出了,他不知为什么事情说变就变了,恍惚觉得,那手是去了不该去的地方,但若没有蒋寡妇的鼓励,它也未必会走得那么远吧?
李三定又委屈又羞臊地就往门外走。
蒋寡妇说,你去哪儿?
李三定不作声,仍然走。
蒋寡妇说,今儿你敢走出厨房,我就把这事告你妈去!
李三定停下来,奇怪地看着她。
蒋寡妇说,甭想干完坏事抬屁股就走,活儿还没干完呢!
蒋寡妇从案板下面抽出几根大葱扔给了李三定。李三定不得不伸手接住,再看蒋寡妇,发现她的脸色已缓和多了。他忽然感到,她其实是不舍得自个儿离开呢!但他的脸明明是挨过她的耳光的呀!他真是搞不懂这个女人了,同时也悔恨着自个儿,怎么连只手也管不住了呢?他觉得那手至多是一种好奇,决没有蒋寡妇说的欺侮的意思,她真是把他冤枉了呢。
这天的晚饭李三定仍是留下来吃的,饭间蒋寡妇不住地为他夹菜,仿佛在表示对那一耳光的歉意。要去开会时,李三定去换自个儿的衣服,发现棉袄还有些潮湿,想凑合穿上,却被蒋寡妇拦下了,只将外面的单衣扒下来扔给了他,棉衣仍然烤在炕被下面。
开完会回来,两人接了在厨房里忙碌,李三定烧火,蒋寡妇往锅里放切好的碗肉。一会儿工夫,锅开了,蒸气上来了,蒋寡妇嘱咐三定火烧得小些,自个儿则搬了小板凳坐在三定身边。这样子,像是要和李三定说点什么似的,却也没话,只偶而会隔了李三定将脑袋伸到灶前,察看一下灶里的火势。这时,她的身体紧贴在李三定胸前,就像横躺在李三定的腿上一样。蒸气和烟气缭绕着他们,蒋寡妇一次次地重复着她的动作。而李三定,却是僵了身子,屏了呼吸,不敢对蒋寡妇再有一丝一毫的触动。
有一刻,蒋寡妇忽然擦起了眼睛。李三定问她是不是烟熏的,她也不答话,站起身来,却猛地将一个草编的大帽子似的锅盖打开了。
天啊,真是扑鼻的香气啊,浓烈、鲜美,还有些老道、横蛮,李三定坐在灶前,风箱都忘记拉了,就见白色的蒸气如狼似虎一般奔腾而出,倾刻间哪哪都是它的世界了,锅里的碗肉也不知哪里去了,蒋寡妇也不知哪里去了,仿佛都化到蒸气和香气里了!李三定定一定神,才隐约看见蒋寡妇弯腰站在锅台前,正一只碗一只碗地把蒸出的油箅出来。她被烫得嘴里不停地发出咝——哈、咝——哈的声音,李三定恍惚觉得,从她嘴里喷放出来的也都是香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