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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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对零度 更新:2022-11-18 17:02 字数:4787
色,那姐姐李秋菊,反而忽然哇地一声哭起来了。哭声将大家吓了一跳,就见妹妹秋月不满地摇晃着姐姐,说,哭什么,你哭个什么劲啊!
姐妹俩在那边一个哭一个劝,这边大家就给队长出主意,说李文路刚才说的也不是没道理,让姐妹俩跟工作队去说个明白,兄弟俩兴许能从轻处理,他们从轻处理了,粉房不也就保下来了?队长连连摇头说,你们想得也忒简单了,没听昨晚的喇叭,傻祥娘一字一句都得听人家的,人家什么不明白,还用听她们姐儿俩的?大家说,死马当成活马治呗,万一能行呢?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好性儿的队长经不住撺掇,终于到姐妹俩跟前,将这意思说了出来。秋月态度却是坚决得很,说这事跟自个儿没关系,他不是说有人陷害么,那就谁陷害让谁去说吧。秋菊两眼红红的,只是低了头沉默不语。队长不甘心地看看秋菊,说,你说呢秋菊,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要是能成,你们可就帮了队里的大忙了。半晌,秋菊才抬起头,看看秋月,又看了队长说,你找三定去吧,事是三定干的,让他找工作队说明白去!
大队部
也是在大家的撺掇下,队长真就去找了李三定。
让队长没想到的,是李三定远不像他的姐姐们那样强硬,一说立刻就点了头,跟了队长就出来了。走到街口,队长说,别跟了我呀,工作队在大队部那边呢。李三定才离开队长,独个往大队部去了。队长摇摇头说,还是个孩子呢。
大队部设在村子的中心,是一座地主家的老宅子,高门楼,四合院,石砌的台阶,砖墁的院子,房顶是一色的大青瓦,瓦顶的四角是翘入云端的麒麟头。那地主是个开明的地主,土改时没待没收就主动将房产归公了,自个儿则随儿子一直住在省城。现在,大青瓦上已有毛毛草长出来了,院里的方砖也变得凸凹不平了,麒麟头不知是雷击的还是被人打的,也只剩了一半只了,孤零零的,脸上都有些哀愁之色了。还是米囤固上任后,仿佛要增添大队部的气势,便在门楼上又加了一层楼房,高高地在了其它房屋之上,并把它当了专用的广播室,从中央到省市、到公社到大队,一级一级的声音,都是通过它传到村里的各家各户。由于是加盖的楼房,没有楼梯,须要登一架木梯才能上去。木梯吱吱呀呀的,要上的人先怯了几分,楼上的墙上又大字写了“广播重地,闲人免进”,上去的人就更少了,除了专设的广播员,上去的多是大队干部,每周一次的党支部会议就在这里召开。空间不算大,十几个人坐得满满的,但米囤固说,党的第一次代表大会不就是在一只船上开的吗,船能有多大?楼下专设有党支部办公室,办公室只是平时办公用,支部会从没在那里开过,米囤固对此也有说法:楼房是无产阶级政权自个儿修盖的,登木梯上楼干净,省得沾地主阶级的腐朽之气,地主再开明,那房子不也是剥削来的?
现在,李三定就走在门楼下面了,他抬头向上望了望,脖子折得有些疼,楼上的窗玻璃晃得眼睛也有些睁不开,他觉得这楼盖得一点不好看,傻高傻高的,快赶上电影里的鬼子炮楼了。
忽然有个声音喊,哎哎哎,你找谁?将李三定吓了一跳,循了声音望去,原来门楼右侧有间偏房,偏房门口站了个穿军大衣的小伙子。李三定便说找工作队。小伙子说工作队的人多了,是找老李还是老张还是小路啊?李三定说是昨晚和米小刚一起广播的那人。小伙子说那是小路,你进去挨屋找吧,不知在哪屋开会呢。李三定猜这大约就是金大良说的值班民兵了。小伙子的身后是个砖砌的火炉子,炉子里冒了红红的火苗,围了炉子有几个烤火的人,也都穿了军大衣,看也不看这边,顾自聊着什么。李三定想,若是做这样的值班民兵,倒也安然自在。
二十五 进去是一所很大的院子,院子四周是带走廊的房子,走廊比院子高出许多,由一级一级的石阶连接了起来。站在院子里,就像进了什么包围圈,要不是满墙红色的最高指示,李三定还以为到了报纸上批判的旧社会了呢。他定定神,先从南房开始,依次地东房、北房、西房……进一个门,就问工作队的小路在不在?人家摇头,他就进另一个门。这样出出进进的,同样的话也问了再问,他就不由地有些发慌。倒不是因为找不到小路,而是因为房里的人太多了,也不知哪里来的,许多门里都是烟雾缭绕的,就如同一个一个的洞穴。他站在亮处,“洞穴”里的人看他是方便得很,进一个门,齐刷刷的目光就投过来,他的慌就多上几分,这样慌上加慌的,没等把门进完,他脚下的鞋子就掉了两回,头上的汗也出来了,脸红得都快赶上墙上的最高指示了。其中的一个门里,二十几个全都是年轻姑娘,一式的绿军装,短头发,门上挂了“铁姑娘队”的牌子,见他进来,忽然爆发出了一阵大笑。笑声中他鞋掉了不说,脑袋还撞在了走廊的柱子上。笑声更升了级,哗——哗——惊涛骇浪一般,他话都没说出来就被吓跑了。下一个牌子,写的是“贫协会”,门里一群中老年人,在吐出的烟雾里大声争吵着什么,谁都抢了说自己的,谁都不肯听别人的。李三定把话问了一遍,没一个人理他,再问一遍,还是没人理,他终于没勇气问第三遍,就又往前去了。下一个门里,是一个很大的空间,几十个人席地而坐,黑压压的,几乎全都是黑衣黑裤,勾了头,看了地下。他们的前面,一个年轻人在讲着什么。年轻人中等个子,方正的脸庞,嗓门有些尖声尖气的原来是米小刚呢!抬头看门上的牌子,写的是“治保会”。米小刚在治保会干什么呢?再听,原来是一群戴帽四类分子,个顶个的阶级敌人。怪不得,他们头都不敢抬一下了。
李三定正要走开,就听米小刚忽然喊道,你站过来!
李三定怔怔地站住,才明白米小刚叫的是一个戴帽分子。那人从人群里站出来,走到米小刚跟前,米小刚左右开弓,啪啪就是一顿耳光。被打的人胡子拉碴的,头发花白了,背也驼了,但站在那里动也不动,耳光就像打在木桩上一样。米小刚自个儿打累了,又叫了另一个戴帽分子代他打。这另一个要年轻许多,个子也高,一巴掌就把那老的打倒了。老的躺在地上,吭也不吭,动也不动,仿佛一棵树忽然被风刮倒了,不去扶它,在地上就那么躺一辈子都是可能的了。
李三定看着,自个儿的脸都有些痛了,想那米小刚,真不知为什么那么多的仇恨,动不动就要拼命的样子,现在连他李三定似乎都在被仇恨着了。
接下去是“团支部”、“民兵连”、“妇联会”什么的,团支部的米小刚正在那边和阶级敌人较劲,民兵连的金大良也不知哪里去了,门都开着,只有几个年轻人坐在民兵连的桌子上聊得火热,也看不出他们是干什么的。妇联会的门虚掩着,里面传出叽叽喳喳的声音,就像是一群刚归巢的鸟儿。再往下才是党支部和工作队了,门却都关得死死的,李三定敲了敲,没人开,又推了推,没推动,返身问那几个年轻人,年轻人说,小路是谁?看样子,他们和大队部没一点关系,只为了找空房子聊天来的。
再接下去就更奇怪了,二十几个人在一个比治保会更大的房子里,拉的拉唱的唱跳的跳,比治保会那边要喜兴多了。房子的门窗都关闭着,站在门外声音不大,推门进去就像掉进了一个节日里,到处是旋律、节奏,到处是激情和喜兴。没一个注意到他,只有一个胖嘟嘟的女孩立刻替他把门关上了,却也不看他,独自跑到角落里反复做着一个动作。另一边是五六个人站了一排,猫了腰蜷了胳膊,随了节奏忽而进忽而退的。还有一个穿了大衣的人,手里执了一根细细的竹棍,边唱边做骑马的动作。一遍又一遍,总也做不好,嘴里也就一遍又一遍地唱:穿林海跨雪原,穿林海跨雪原……李三定开始明白,这是正排练《智取威虎山》呢。这种排练学校、工厂到处都有,却没想到村里也有了,且是在这样一座院子里。李三定觉得放松了许多,便上赶了那胖嘟嘟的女孩问工作队的小路,女孩仍看也不看他地说,这是宣传队,不是工作队。李三定只好又去问其他人,其他人也是和女孩一样的回答,顶多往工作队的房间那边一指,说,工作队在那边。
从宣传队出来,就只剩了楼上的广播室没去过了,李三定看看那架木梯,又高又陡,两根梯腿疙疙瘩瘩的,长满了疤拉节子,一头靠在房檐上,一头扎在南墙根下没化掉的积雪里。横枨呢,有不少处缠了铁丝,像是要断开了,拿铁丝来固定的。李三定走到跟前,扶了梯子站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往上爬了。他是十二分地不想上去,迈一步,停一会儿,迈两步,又退一步,梯子吱吱呀呀的,像是承受了千斤的重量。他想要是声音再大一点,他就毫不犹豫地退下去了。但吱呀声就像一个老病号均匀的呻吟,不间断,也不见什么异常。
终于上到了门楼,广播室的门紧闭着,李三定上前敲了敲,听不到动静,又敲了敲,才听到一个声音嚷,敲什么敲,进来就进来!
声音熟悉得很,推门进去,原来是金大良!
金大良坐在一张一人凳上,他的身后是一排溜的一人凳,身前则是一张铺了花单子的单人床。床上坐了个扎两把小刷子的女孩,小刷子扎得很特别,头上不见分印,一直顺到耳下,一边一个,从哪边看都像一只短把儿的笊篱。笊篱前面是一张俊俏的脸,大眼睛,高鼻梁,大嘴巴,眼睛是亮的,鼻梁是亮的,嘴唇也是亮的,一整张脸就像熟透了的葡萄,碰一下那亮泽都可能变成水流出来似的。但笊篱样的发式跟这张脸配在一起,却显得有些怪,仿佛是错穿了衣服,怎么看怎么不是她自个儿的。
金大良见是李三定,吃惊地站了起来,说,你怎么来了?
李三定便说要找工作队的小路。
金大良说,你不是猪脑子吧,这时候还自个儿往枪口上撞?
李三定不明白地望着金大良。
二十六 金大良说,找小路干什么,解释那事跟你没关系?
李三定说,不是跟我没关系,是跟李文广他们没关系
金大良说,那就更不能找小路了!
李三定说,可他们说的不是事实啊。
金大良说,一上喇叭不是事实也是事实了,你还指望他们反悔吗?
李三定说,可是,队长在等我信儿呢。
金大良说,你呀你呀,这时候了还顾他们,顾顾你自个儿吧,值班民兵都没法要你了,听说还要开你爸的批斗会呢。
李三定说,跟我爸有什么关系?
金大良说,跟你爸没关系也得批你爸也不能批你李三定,谁让你爸是教书先生呢。
李三定说,那就更得找他们说清楚了。
金大良说,拉倒吧,要能说清楚我早替你去说了,他们连我的都不听,连我爹的都不听,能听你的吗?
两人说话时,女孩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一会儿看看金大良,一会儿看看李三定。
床单上是一朵一朵的牡丹花,红的,黄的,白的,粉的映衬得女孩愈发光艳。
李三定开始看着金大良,后来就只看着女孩了。关于批斗会的事他也心急得很,但目光仍不能从女孩的脸上移开。他像是被金大良的话和女孩的脸双双地击中了,它们是那样地不同,但力量几乎是同等的,仿佛晴天里下冰雹,晴天,冰雹,给人的感觉都远远超过了它们单独存在的时候。
金大良用手在李三定脸前晃了晃,哎哎,看什么呢?
李三定不知不觉地问,她是谁?
金大良说,她是谁不要紧,要紧的是你得马上离开,离开离开,你明白不明白啊?
女孩却笑吟吟地答道,我叫二宝,新来的广播员。
女孩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很好听。
金大良说,走吧走吧,碰上工作队可就晚了!
李三定一边看着女孩一边往门口退,一只一人凳绊了他的腿,使他几乎摔个跟头。女孩手捂了嘴,呵呵地笑出了声。
回到家里,一家人正在等他的消息,生产队长也来了,张口就问,工作队怎么说?
批斗会
李三定没找到工作队的小路,第二天晚上,小路自个儿倒找上门来了。
小路倒也不是找李三定,是找傻祥家走错了门,误闯到李三定家里来了。按说错了他该扭身就走的,但李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