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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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就是 更新:2022-11-10 16:22 字数:4772
大家闲聊的时候是坐在楼下堂屋里的,小曲莉看见了挂在墙上的那把刀。难得有这样年轻的姑娘知道一点户撒刀来历的,她却说,这刀上若真的有“户撒”字样,那这刀就一定是阿昌族的东西。她说景颇族的刀要长一些,傣族的刀也没有这样大的杀气。
哈哈,我瞪大眼睛看着这个小姑娘,她竟说我的刀上有“杀气”!
我儿子一定给她吹过。儿子吹牛肯定已经和原来那事情两样了。我说的是我们几十年前发生的事情,那时在盈城很轰动。当年事情发生的第二天,故事的样子基本是符合实际的:两个北方刀客和四个缅甸的马帮遭遇,一个刀客被打死,一个刀客的老婆被打伤,马帮的人死了两个;事情发生小半年,故事梗概变成了两个北方的刀客杀退了一帮前来抢劫的缅甸土匪;事情发生五年后,故事变成了两个武功高强的北方大侠杀退了来自缅甸山区的一大队土匪……
儿子问过我,爸,当年到底是几个北方人啊?杀退了多少马帮?
我说,小子,当年就我和你杆子大爷两个人,你孃孃和你妈都在场,土匪是来砍咱们家竹子的,被我们杀退了。
儿子一定和小曲莉讲过墙上的户撒刀怎么怎么神奇,也得讲他对这刀怎么怎么敬畏。但不管儿子怎么和女朋友跟风跟影地吹牛,我们家的故事在盈城还是有口碑的。我在20年前是盈城的英雄,那时人们最怕的就是来自缅甸的马帮,那时我和杆子是杀退土匪的两个英勇的北方刀客。我是那次厮杀之后活下来的惟一一个刀客。
嘿嘿,我还成了刀客。我是不是刀客我自己最清楚。我没刀法,没练过刀,更不属“武林”中人。我来到盈城,完全是为了活下去,为了能和我秦大哥在一起。我不是刀客,但我当年跟着的是一位真正的刀客——秦大哥是用刀从北方杀到南方的,他是“练家”,有师有门。他和我讲,始终别在他腰里的这把户撒刀沾过不少血气,他再不想用这把刀了,只想把它老带在身上避邪。我和杆子干了土匪之后,我就明白了为什么我总是拔不出来那把刀,那是秦大哥在做刀鞘时用竹签封死了刀鞘。
刀看上去并不凶狠。小曲莉说它有“杀气”。不过我有点相信是被她看出来的,不认为是她通过我儿子的吹牛自己想出来的。
我就坐堂屋的竹椅上笑。这年月科技真发达,我和两个情窦初开的孩子在家端详一把苍老兵刃,说说话就冷不丁被手机铃声打断,哈哈,我记得一个什么流行歌里有个唱词,说的是“切下这个平面,闭上眼睛躺在上面,去感受一段时空……”
那小曲莉眼神就始终在屋子里转。她不只是好奇墙上的刀,对盈城的房子也好奇,她说,真有意思,房子这么高,举架超过三米,堂屋比城里房子的全部建筑面积还大,正面墙上供奉着一大堆祖宗、神仙。她问,盈城家家都这样吗?儿子对她说,是啊,家家这样。我说,是啊,可不都这样嘛。
那天小曲莉想和孃孃说说话,她孃孃正好站在堂屋门口。孃孃也靠着门框对小曲莉说,是啊,是啊,都这样,都这样。
我老伴是孃孃的堂妹。孃孃在盈城过了好几年日子才找到了这个不远不近的亲戚。孃孃被折腾得很惨,她从山里回到城里,就开始不言不语了。那时杆子疼媳妇,怕她有一天被惊吓成疯子。
秦大哥死后,我和杆子走得最近。当年在甘蔗林里抡刀开路的杆子已经不存在了,他瘦得不成人样,我问过他是不是沾了什么毒,他摇头说有时候连饭也得等,咋敢吃那些东西。孃孃那时看见我就点个头,然后自己进屋子里忙些活儿。他们好几年没有孩子。杆子说没孩子不是他的毛病,是他媳妇的毛病。
孃孃在盈城有两个哥哥,在秦大哥死后不久就找到了他们。两哥哥来认这门亲事的那天孃孃在屋子里昏倒,脸惨白,嘴发青。杆子从此就多了一块心病,老怕媳妇抽风。自然他媳妇从前在山里的遭遇只有杆子自己能知道一点儿。
两哥哥不凶猛,对杆子说话和和气气,只是杆子听不太懂。他们是缠着头巾找来的,脸黝黑,浓眉大眼的,杆子一眼认出来他们是少数民族。杆子和我说,那天他只顾了后退着,面对他们的问话一概不知,他后退到堂屋的时候伸手要摘下墙上的刀,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媳妇咕咚一声倒在了屋里,声响惊动了两哥哥,他们冲进里屋,一把从地上抱起他媳妇,大叫阿妹阿妹。
那两个哥哥远走高飞了,据说是去了瑞丽,又转到了缅甸定居。
盈城的少数民族部落也在不知不觉中同化,不像原先那样一会儿工夫就可以集结成队,一会儿工夫就可以刀枪棍棒什么的。大盈江水就这样,这里叫“象城”的时候据说江水不老实,叫了盈城以后江水没再泛滥过,走弯走直,挺文明的,不声不响的。
堂妹是突然从远方冒出来的,哈哈。那天我去杆子家,就突然看见堂屋里坐着一个姑娘。这个姑娘就和当年逃婚的柳姑娘一模一样,比当时的孃孃稍稍年轻一点儿。她坐那里给我打了个礼。杆子和他媳妇都来介绍说,这是堂妹,从缅甸回来,不走了。杆子说,兄弟,干脆你娶了她吧。
那时候杆子就特别爱刀,老在堂屋里摆弄刀。堂妹说她知道这刀,这种刀当地话叫做“户撒”,因为产自“户撒”村而得名。堂妹说话很好听,软软细细地,虽然带着滇西腔调,还很明显,但我仍觉得好听,而且,我竟然完全听得懂。
我哪知道什么是恋爱啊,我没法去按照恋爱规矩去恋爱。照盈城已经被改变的规矩,我得在赶会的时候或者赛歌的时候向我心爱的姑娘表达爱意,也可以撩拨姑娘到我跟前,用个毡毯裹住她去僻静的甘蔗林里竹林中幽会。我都没做,我不敢做。我喜欢杆子媳妇的堂妹,堂妹也温柔,直给我好眼色,可我还是没有胆子做。
有个下午我坐在杆子家,杆子和媳妇在后院侍弄瓜园子,我坐得离堂妹挺远,偷看她,她在那儿小声哼着我弄不明白的歌儿。那个下午我下了好几回决心,但仍然在原地听那些小调儿。堂妹给我泡的茶我一口也没喝,就端在手里头,茶杯里山菊花转啊转啊,转了好一会儿才停。
堂妹好像知道我腼腆,也知道我是汉人,她悄悄和我交流眼神儿,一个月,我们不停交流,每次她看我几眼,我都舒服得不得了。哈哈。
孃孃那时和杆子一样瘦,没了当年柳姑娘的模样——她是柳姑娘的时候,她和她堂妹一样俊俏。她也和我说了几回话,说得不多,但我记得住。杆子媳妇说,兄弟,你娶了堂妹吧。
我们结婚是在4月,盈城开始热,比北方的夏天还热。
我那时对堂妹说,看到你第一眼,我就想和你过日子。堂妹说,我也想和你过。
刚来到盈城的时候,是在和秦大哥他们一起去朗齐押柳姑娘的前一年,我们这样的汉人被这里的少数民族叫汉客、山客,还有叫我们刀客的。我们是从山上下来的,从北方的山上。那时我根本就没有想过我在将来会有个女人,心里只有秦大哥那样的汉子。秦大哥没女人,到死的时候也没女人。
刘二哥在丢了柳姑娘之后就走了。秦大哥死了,我觉得杆子应该是我的亲人。我感觉杆子变化太快,过上了日子,收起了原来当刀客的精气神儿,把心思一下子用在女人身上了。我觉着这也是我应该有的转变。世道比从前太平了很多,当山客刀客不是什么有前途的事,我应该有个家,哪怕这个家很漂,就像杆子的家那么漂,也是好事儿。
第五章
李叔太想说话。我听得没有一丝困倦。他执意要下楼泡第二壶茶的时候,堂屋里的木钟敲了三声。丑末寅初,盈城这个时候在睡眠,闭上眼睛,我能听到大盈江流水的声音。
我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很多背景的故事,古代的,民国的。刀客的称谓由来已久,把这个称呼用在上世纪70年代以后的人身上,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麦烨执意要在这个假期来高黎贡山找找韩成,好像不只是为了她父亲的一个愿望,她对刀客的故事有特殊的兴奋,我觉得她是在找另外的东西。
麦烨的工作轻松,但不寻常。她学的专业和别人不一样,那个“社会学”究竟是什么学问,我除了皮毛,看不清楚骨肉。
她是个优秀的社会学学士,她的父亲为她骄傲。
李叔讲的故事里有让我心悸的情节,他只是一说,可我在自己身上找到了感觉,过去的刀客和现在的人,在男女之间的感情也相通。李叔曾对堂妹说,看到你第一眼,我就想和你过日子。我,看到麦烨第一眼,也同样这样想过,只是麦烨没有和当初的堂妹一样说,我也想和你过。
这一夜,将无眠。
李叔端着第二壶茶走上阳台的时候,我对他说,李叔,今夜,无眠。
李叔说,好的,无眠。你让我想想死去的杆子兄弟,想想我儿子。
第六章
你们也看到了,孃孃的病没有好转。近十年不癫狂了,只是痴呆。她不是那种,不是老不停叨念杆子和那个没见过面的孩子,她就呆坐床上和院子里。她从不去后院瓜园,从不去看后院的竹子,也从来不走出去看高黎贡山看大盈江,也不去看大片甘蔗林。
现在孃孃喜欢笑,不出声地笑。这样笑容和杆子活着时她的笑不一样,我认为她是找到了释放,自己轻松了。
我儿子说,孃孃现在应该是幸福的。
我让儿子叫杆子媳妇孃孃。我说,叫她孃孃吧,让她把杆子忘掉。她本来姓汉族的姓,她姓柳的。儿子原来是叫她柳大姨,改不了口的,从小就叫出来的称呼一下子是难改的。但儿子上大学前跟她妈妈去了一回缅甸,回来后,他改了口。
堂妹说,当年在郎齐的中国人还记得柳姑娘的事情,他们说了很多。当然我儿子也在场,听明白了。儿子说,爸,知道柳大姨为什么不像祥林嫂那样念念叨叨吗?柳大姨是个烈女子啊。
孃孃在缅甸的遭遇我不知道,是她们母子讲给我听的,堂妹在杆子活着的时候,两女人多少聊过些话,堂妹就结合着讲,把故事连接起来了。
孃孃逃婚并没有想过走多远,是被路上的老乡稀里糊涂带到了缅甸。走到郎齐大家就失散了,她落在了郊外的一家店里。一切都情理之中,她没有钱,又不懂当地话,两天时间就被赶出了店铺。她打听回中国的路,遇到的中国人不多,遇到的人都不是好人。
一星期以后,郎齐的妓院门口打出了个红色招牌:“来自中国的少女献情献身!”孃孃遭了不测,怎么遭遇到的,没人知道。她被收容进了妓院,这个,却人人都知道。
堂妹和我说,姐姐在杆子活着的时候曾和她聊过一些没头没脑的话,两人坐在屋里院子里的时候姐姐突然就冒出来几句,说这些话时,姐姐表情很可怕。
堂妹告诉我,姐姐那时候说,死也不能让那些男人得逞,要想制服一个女人没那么容易,不从的事情别想干得成!
孃孃在妓院里只呆了一个月,那个月,很多男人为她而来,个个被她打伤咬伤。她专撕嫖客嘴巴,专踢嫖客下身,她对妓院老鸨用中国话大喊大叫,告诉人家谁敢上她她就废了谁……妓院主人气得浑身乱抖,他说这多年来没见过这样烈性的娘们儿,他叫几个人按住孃孃,撕烂她裙子,用木棍给她破了身。这帮畜生啊,这样破身能弄死人的……
差不多被弄残了的孃孃被按住头,看其他妓女接客和行房,老鸨太坏,叫她看,叫她动心,想让她变成摇钱树。孃孃愣是白看了三天,竟没动一点儿心,反而破口大骂那些接客的妓女。
后来,妓院老鸨接到了个什么指令,把她关进后院土楼里,直到我们四个中国男人到了郎齐,才被从妓院押出来交给了我们。
堂妹说,你们四个去押解姐姐回来时,不是从妓院押出来的吗?我说,不是,我们只在郎齐郊外等着,孃孃是被人送过来的,送过来的孃孃穿着一身鲜艳衣服,干净得很呢。堂妹说,族长是个爱面子的人啊,她怕给族人丢脸啊。
我现在还这么想,心里面感觉,当年孃孃是被摧残得变成了神经病的,她后来从甘蔗林里再次逃跑,一来是不想回到盈城面对父母和族长给她安排的婚姻,二来也是因为她失了贞操,无法对亲人和族人交待。我寻思,要不是她逃到高黎贡山后实在太苦,她也不会轻易嫁给了杆子。应该说,她和杆子算是有缘分的人。
杆子一定是没法让媳妇怀孕,杆子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