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节
作者:一意孤行      更新:2022-11-10 16:21      字数:4732
  “早。”邵炜站到苏措身边。
  苏措对他点头示意,“师兄你也早。”
  邵炜昨晚打地铺睡的,睡眠质量不算高;好在平时他们都是熬夜成习惯的,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来。他看着她,笑问:“你怎么知道这里的?你跟蔡玉好像很熟悉?”话音一落,他看到苏措含笑的面孔,补充道:“我知道,我的问题实在很多,如果你不想告诉人,可以不用回答。”
  “没什么不能讲的,”苏措回忆着说,“上大学的时候我曾经资助过这里的两个小孩念书,她写信谢我,就认识了。义务教育普及后,我就买了书寄过来。这几年我们时常写信,互相之间也很熟悉;三年前我来了这边上研,离得近了,就来看一看。”
  “小师妹你真是让我惭愧,”邵炜重重叹气:“有时候看到新闻报纸中也有提,可我们都没那个心。”
  苏措示意邵炜去看那个忙碌的身影:“师兄你也是在说我啊。跟蔡玉比起来,我算什么?你知道她在这里教了几年书?从她高中毕业后就到现在,十年,整整十年,几乎都是她一个人扛起了这所学校,支教的大学生也来过,不过都是来了又走。起初这所小学,你以为是这个样子?那时候教室壁上到处是洞,夏天漏雨冬天漏雪。她只有用泥把墙缝、屋顶抹上才能上课。可是这么些年她半句抱怨都没有提过。”
  邵炜回头打量校舍。一个小院落,几间矮房子,钟就挂在一间教室的檐下;操场中央,还有一杆国旗。
  十多个年龄不一的孩子们这时翻山越岭的来上课了,他们大都来自四村八乡,穿得很朴素,长得很憨厚。看到苏措一个个喜出望外,热情的涌进来,一口一个的“苏老师”,叫得脆生生的。
  苏措半蹲着,笑容满面看着那群孩子。
  邵炜抱着胳膊站着,看到苏措脸上的笑容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幸福的味道,他虽然累得厉害,可是那种笑容和神采是他从未见到过的。看着看着,他心头泛上莫名的惆怅,愉快苦涩兼而有之,可以意会不能言传。
  一个十岁左右小男孩蹦跳着来到苏措面前,从破旧的书包里翻出一本数学书,喜滋滋的问她:“苏老师苏老师,这道题目怎么做呢?”
  翻一翻书,苏措有点诧异:“小飞你不是三年级吗?怎么在看六年级的课本?”
  小男孩名叫齐小飞,容貌端正,眼睛明亮,除了衣服破旧,半点也不像是这样一个贫瘠的山村里长出来的,明显比其它孩子看起来不一样。他嘟嘴:“三年级的数学都太简单了,我早就看完了。”
  那神情使得苏措想起了一个人,她失笑,侧头看邵炜在一旁失神,便指一指他:“小飞,这道题目去问站在那边的叔叔,老师告诉你,那位邵叔叔是咱们国家很有名的数学家呢,所以啊,肯定讲得比我好多了。”
  大一点的孩子们已经知道数学家这三个字代表的是了不起的人物,一下子朝邵炜涌过去,缠着他问东问西;齐小飞却没过去,还留在苏措身边问:“真的么?”
  苏措刮一下他的鼻子:“当然,苏老师什么时候骗过你。邵叔叔数学非常厉害的,不信你去考考他,随便问他两个数的相乘的结果,他都知道。”
  “这么厉害啊,”齐小飞板起小脸,用一种极富怀疑精神的语气问:“如果他不知道怎么办?”
  苏措假装思考了一会,“如果不行,你就去刮一下他的鼻子。”
  邵炜听到苏措跟一个小男孩在算计自己,当下真是哭笑不得,不过刚刚的惆怅不翼而飞,心里没来由的涌上了某种温暖。他看着那群孩子纯真的眼睛,忽然明白了苏措为什么总是到这里来的,他微笑着想,康德的说法也未必正确,世界上除了星空和人类的道德准则之外,还有孩子的眼睛同样是最奇妙的。
  三十二
  他们在四天之后终于离开那个小山村。蔡玉带着学生们送他们到了村口。他们一走三回头,直到那个远处校舍和身影统统消失在晨光之中。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人,一辈子都在山村度过;总有那么一些人,一生都在与孩子们打交道。山高水远,外面的世界多么繁华与他们毫无干系,对他们来说,那些都如浮云。
  下山的过程快多了。山里的路都是人一步步的踩出来的,如蛇一样弯弯曲曲。邵炜停住脚步,微微叠起眉头:“还有多少这样的小学?”
  苏措知道他已经开始估算,于是说:“你不要告诉我数字。只是,能帮一个是一个。”
  “你说的对。”邵炜笑道,“好像你说的话总是有道理。”
  苏措满意的斜他一眼。
  回到研究所里,又开始忙碌起各种事情。一批博士研究生毕业了,定向培育的大都留在了研究所,剩下的人都要离开;同是赵教授研究生的两位师兄也要从院里的博士后流动站离开,去国内最大的两个城市工作。然后连续好几天,都是送别饭,倒也没什么离愁别绪,就是吃饭吃到消化不良。
  最后那顿饭的时候,阴雨连绵,大家都有点伤感。一位师兄拍了拍苏措,叹口气说:“我们走了之后,你就是赵教授唯一还在身边的学生,也是最后一个学生了。其实她人很好,就是太严厉,对我们严,对自己更严……”
  日子临近夏天,赵教授对苏措是越来越严,不但半点假期也不给,更直接交给她一个关于核核碰撞的论文,因为课题选的偏又难,不要说研究所能帮得上她忙的人不多,就在国内都没有几个人做这件事情,可以参考的书几乎没有;苏措在漫长的半年的时间里每天都只能睡四五个小时,黑着个眼圈看国外所有相关的论文;这段时间下来,她写满了三本打印纸。大家对她寄予莫大同情,私下觉得赵教授太不近人情。
  这还只是这篇论文的理论基础部分,几乎相当于学了一门从未涉足的新课。苏措把这段时间学习到的东西整理成了一份五十页的文档,检查数次后,她拿到实验室楼下赵教授的办公室去。办公室没有开灯,黑压压一片,门是虚掩的,苏措见敲门也没有反应,就小心翼翼的推门进屋。
  一进屋就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脚,苏措踉跄了几步最后扶着门站定,手搭到了电灯开关附近。灯亮起来后,她看到脚边的地上有个小小的空药瓶。苏措认识的药极少,可偏偏这种药她却是认识的。她握着药瓶,盯着上面的字,浑身开始发抖,那种发颤的感觉每到一处,那一处就不再是她的。
  茫然的回到实验室,苏措坐在电脑前发呆。不晓得出神多久,她终于看到邵炜靠在实验室门口看着她笑:“都十一点了,怎么还在忙?”
  苏措跟他招呼:“师兄你回来了?”
  算起来已经有四五个月没看到他,这几个月邵炜和另一位教授写的论文在国内外都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他这段时间一直呆在国家数学中心,同时忙着出席会议,接收其余数学家的疑问。他看上去那叫一个意气风发。
  “我听说这段时间赵教授把你折磨得不成人形,”邵炜毫不避讳上上下下的看着她,仿佛要找出什么“不成人形”的证据来。
  “没有啊。”苏措斜他一眼,“谁瞎说的。赵老师对我很好。”
  “数学上遇到问题,为什么不找我?”邵炜一抬下巴。
  本来苏措正在关电脑收拾桌子,此时她抬起一道目光略带笑意的看他:“我的数学不比你差多少的。不说我的事了,师兄你怎么样?是不是得到赞誉无数?虽然我并不太懂黎曼几何,可当时我就说这篇文章会轰动的。十年磨一剑啊。”
  两个人踩着月色走回宿舍,邵炜讲着这段时间的经历和认识的人,他极能说,而且只挑有趣的讲,声音拌着月光分外动人。苏措忍住倦意听者他的叙述,时不时的提几个问题。一路上遇到不少熟人,皆是表情暧昧的同他们招呼。
  苏措上楼前,邵炜忽然叫住她。
  “什么?”苏措诧异的回头,一时不查,疲惫没有藏好,让邵炜看得清清楚楚,他竟有些愕然:她怎么能累成这个样子?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本来想说的话题也不可能再提及,于是他对她挥手,示意她上楼:“没什么事情,你好好休息。”
  苏措点点头回了宿舍,那晚是她几个月睡的最早的一天,可是梦境光怪陆离,她一次次的被梦魇惊醒过来,然后陷入疲惫再睡,再醒。
  第二天苏措把那些文章送到赵教授的家里,让她看看文章是否需要再次补充。苏措呆呆平视前方,赵教授说起话来满头银发微微晃动;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头发全部都白了?她竟然都不知道。
  “很好。小苏,我放你两个星期的假。”赵教授说。
  苏措终于回神,那满头白发让她觉得刺眼。她把攥在手里的空药瓶放到她的书桌上,轻声说:“教授,昨天我捡到这个。”
  赵教授的眼睛不太好,一时没看清上面的字,就问:“什么?”
  “您去医院吧。”苏措又悲又急,低声说,“您去医院吧,好吗?”
  一旦老去,就很少有什么事情能使他们吃惊,赵教授也是。她取下老花镜后终于看清楚药瓶上的字,又看到苏措几乎是在恳求的目光,继而露出个难得的笑容:“人老了就会病,我也老了,去了医院也没有用的。没什么好担心的,小苏,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什么事情也都能看开了。”
  苏措并不常来她家,因为她总在实验室,找起来也方便。此时她环顾四周,这个房间里还是一样冷清,除了必要的生活用品和一箱子一箱子的书,别的什么都没有。以赵教授这样的专家,待遇应该是很好的,可是她还仿佛生活在几十年前。她是怎么过来的?没人知道。苏措鼻尖开始发酸。
  “你有了心理准备,也好。”赵教授点头,“这篇文章写完后,就是你的博士论文。”
  掩上门的那瞬间苏措心力交瘁。她从门缝里看到她的身影,微微有些佝偻,伏案写着什么,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中轻轻晃动,阳光落在她的老花镜上,反射出微弱的光芒,也挡住了她的目光。
  当天下午苏措就背着书和电脑笔记本,离开了研究所。她再次去了齐家屯小学,因为太忙,她有一段时间没跟蔡玉联系,现在才知道,今年入学的小学生比往年多了十来个,蔡玉已经忙得生了病,人急速的瘦下去一大圈。
  那天晚上,两个人坐在床上聊天。苏措问她:“支教的大学生还没来?”
  蔡玉苦笑:“应该八月底到的,可是现在都十月中了,还没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刚刚有空,这半个月你歇一下,我来代课。对不起,我也只有帮你这么多。”苏措有心说笑,“你要是不怕我教不好孩子的话。”
  灯光很黯,蔡玉的脸庞流动着莫名的苍凉:“你开什么玩笑,你是华大的大学生,现在念博士,水平比我不知道高到了哪里;我就是高中毕业……当年我的成绩已经是学校最好的,可也不过刚上了重点线,华大对我们来说,就是梦想,平时是想都不敢想的。”
  苏措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句的说:“没有人比得过你,没有人的。”
  看到苏措那郑重的表情,蔡玉也不想在这话题继续下去,打趣着道:“对了,上次跟你来的邵炜呢?他很喜欢你吧?”
  “啊?”苏措冷不防听到这个,一呆。
  “如果不喜欢你,没有男人会无怨无悔的跟着你跑到这么个山沟里来的。”蔡玉说着,扶一扶眼镜,笑道:“第一次你来齐家屯的时候,我真是吃惊。我没想到你那么漂亮,我再也没看到比你漂亮的女孩子了。他不喜欢你才奇怪。”
  苏措别过脸:“我对不起他。可是,我没办法。”
  沉重的语气让蔡玉也想起自己的心事来,她叹了口气,什么都不再说:“睡吧。”
  其实苏措并没有真正意义上作过教师,她偶尔来一次,在蔡玉忙不过来的时候给学生们讲讲题,但是站到课堂上还是首次。
  教室虽简陋,但是学生们学得很专心,他们端端正正地坐着,稚气的脸上写满了虔诚和喜悦。不过偶尔还是有坐不住的学生,下课的时候会迅疾转过小脑袋和身边的后面的孩子说几句悄悄话,然后重新坐得端端正正,生怕老师发现。苏措只是微笑,到底是孩子,就应该这样。
  她教他们念唐诗,书声嘹亮,惊动了山间的飞鸟。她告诉他们,在现在这个世界上,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只有读书。苏措很少用这样的语气说话,那席话听得孩子们大气都不敢出,他们并不能完全理解,可还是把那番话记住了。
  周末的时候孩子们都没有来。蔡玉的咳嗽一直没好,苏措不让她动,坚持着自己去溪边打水回来做饭。
  那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不冷不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