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
垃圾王 更新:2022-11-10 16:20 字数:4726
我在少年时,闻到外国人身上浓郁刺鼻的香水味道,总觉得不可思议地难闻。当我初次闻到榴莲的气味时便想到了外国人身上的香水味。美国有个强奸犯在为自己辩护时,曾振振有辞指责被辱女子身上的香水味太有刺激性,以致使自己失控而犯罪。据说,法院真的以此为由从轻发落了那强奸犯。我想,那被辱女子身上大概就是那种有些呛人的像榴莲一样的香水气味。
气味有时比颜色和形象更具刺激的力量,这在动物身上特征尤其明显,榴莲的气味确实让人想到性。
将榴莲的气味作为一种性的隐喻,《榴莲飘飘》堪称经典。
《榴莲飘飘》是陈果继“香港三部曲”后执导的“妓女三部曲”的第一部,榴莲自然是贯穿整部电影的重要象征。阿燕拿着双程证从东北牡丹江来到香港掘金,在旺角操起皮肉生意,穿梭在公寓陋室、大酒店与茶餐厅之间,期望在最短时间赚最多的钱。在天天必经的小巷,阿燕认识了偷渡来港的小芬,一段寻常的友谊连接到阿燕重回故乡后的生活。榴莲在片中的几次出现,看似漫不经心却颇耐人咀嚼:外籍劳工把榴莲当做砸小混混的武器;小芬一家在贫苦的劳作中共吃一只新奇而陌生的榴莲;回到东北后的阿燕接到了小芬寄来的榴莲的问候。榴莲被当做暗器砸来,构成影片最初的戏剧冲突。生活在香港底层的阿燕和小芬偶然相识,也认识了新鲜又刺激的榴莲。三个月匆匆过去,阿燕就要离开香港,最后一天她接了38个客人。影片不动声色地表现阿燕心与身的极度疲惫:她躺着,像死鱼一样把双脚支在墙上。看到这里,我感觉到那榴莲的气味正悄悄涌入,迅速弥漫开来。
陈果以极为写实的方式铺陈社会底层人物的故事,不动声色地通过细微的情节表现人物复杂而细腻的感受。影片中对榴莲的无声解析令人欷不已:其中有近五分钟的长镜头描述小芬一家人剥榴莲的全过程,底层小家庭漂泊中的卑微温情令人难忘。当阿燕在寒冷的东北接到小芬寄来的榴莲时,她把榴莲带给亲人和同学品尝,好不容易把榴莲打开了,却无人愿与她分享,阿燕只能一人默默吞咽这热带的特殊滋味,那是阿燕心灵与肉体都无法抗拒与忘却的人生啊!
在2002年的香港国际电影节上,我曾就榴莲的特殊寓意当面询问陈果。他说,起初并没有想到太多,感觉合适,刚好用上了。他说这部电影的产生是在拍摄《细路祥》时,看着旺角来来往往的黑社会和妓女,让他有了想法。
其实,关于榴莲在影片中的寓意是不必刻意追寻的,即使是陈果也难以十分清晰地说明所具有的丰富内涵。何况影片一经完成,便成了公众的产物,每个人都可以从中解读出自己意想中的榴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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榴莲的气味(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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榴莲的气味似乎正符合了人性深处对“非”与“邪”的渴望,既是审美的更是审丑的。
几乎所有爱吃榴莲的人都经过一个从拒绝到接受乃至上瘾的过程。我有一位女同事,初到广东时,有人拿榴莲请她尝,尚未进嘴,她便恶心欲呕,每经过榴莲摊时都要掩鼻而行。不过三年,她已是一个榴莲的瘾君子,几天不吃就想得难受,即使不买,有时经过水果店也忍不住要进去,在榴莲柜台前流连,沉醉于那曾让她恶心欲呕的榴莲气味。在南方居住了十多年后,我才尝试着吃榴莲。犹如少女初夜,经过短暂的不适之后,很快就入了佳境,且欲罢不能。咬一口嫩黄的榴莲肉,温热的甜腻从唇齿间迅速滑入,每一根味觉神经都充满了热带的激情与深情。
榴莲与毒品有些相似,都是起初排斥而后成瘾。由于气味特殊,吃榴莲已是一门学问,专有“怎样吃榴莲”类的书出版。据说,要让初吃者渐入佳境,开始应选择七八成熟的榴莲,吃起来臭味不重,初吃者较易接受。像很多热带佳果一样,榴莲自身也具有对立的功效,果肉内含火气,稍吃过量,会流鼻血,但其壳煎淡盐水服用,又可降火解滞。以榴莲皮内肉煮鸡汤,据称是女性滋补的上品,还能去胃寒。
在各种时令鲜果中,从大路货的苹果、菠萝、香蕉、梨、桃,到较少见的山竹、火龙果,其气味的共同点几乎是一致的:清香。令人想到青春,想到年轻的纯洁和甜美,是从现在朝向以往的回味。惟有榴莲的气味令人想到的是人到中年,是当下对过去的遗忘。它早已过了青葱岁月,不是纯真年代的少男少女,不是青年的激情与矫健,也不是壮年的沉稳与醇厚,是人到中年—女人的人到中年,是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有浓得化不开的风情,有些不再上进、破罐子破摔的无奈,有点堕落,也不算太堕落,至少与无耻无关;有点肉感、放浪,有点风骚,但不让人恶心反胃,正好处在一个临界线上,再过一点就让人不屑了;是饱经沧桑的通透、旷达。总之是一种难以说得明晰的,一个季节对另一个季节缓慢的、持久而沉迷的渗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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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电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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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线也能成为束缚人的绳索。(《色情热线》影碟封面)
结构电影情节时,电话是非常有效的道具,切入悬念、中断故事、缓解冲突、暗示发展,只一串电话铃声便可以奏效。希区柯克的多部悬疑影片中都有成功运用,《电话谋杀案》干脆将等待电话设置成了影片的中心情节。电话具有丰富的象征意义,且具有天然的未知与神秘特点。《美国往事》中罗伯特·德尼罗扮演的“面条”躺在中国烟馆里,那一串串电话铃声,就像在催魂,他在这令人心神不安的刺耳铃声中回忆那些堕落的生活。后来的很多导演都把铃声视为恐怖与悬念片的救命稻草,风靡日本的《午夜凶铃》等均是此类代表的延续。
人出现在现场却将身体隐藏,电话实现了这一古人的梦想。人可以单凭声音即可巧妙地表达丰富的情感,比莅临更佳的是,它可以伪装表情、隐去尴尬,《围城》中的男女主人公示爱时便特意选择电话,且还使用了一般人听不懂的洋文。可见,20世纪30年代的大上海,电话功能的启蒙早已开始。
电话使声音在交流中上升到了“中心”的位置,虚无缥缈、说过即逝的声音,因为声形错位而具有了暧昧的功能。人们不必劳神费力地去登门拜访、人约黄昏了,不必为相见的着装打扮而煞费苦心,你完全可以仰在沙发上,或只穿条短裤(干脆裸体其实也没人知道),就可与达官显贵或你的顶头上司谈谈天气人情,或说些不凉不淡又必须说的话。登门拜访、探亲访友的所有繁文缛节皆可免去了。颇有一些怯懦的登徒子,凭着冰冷的话筒,胆大包天地向他们平时正眼都不敢看的心中女皇,发动情战攻势。我有一朋友,貌丑,声音极富磁性,口才一流,硬是凭着每天几个电话,不出数月便虏得一美女的芳心,该美女(已成该友之妻)悻悻道:“全是他电话的声音把我说软了!”
比利时影片《色情电话》几乎全部是由男女主角互通电话构成,正值困惑中年的孤男寡女,因为缺少爱与性,就通过电话互相进行“话淫”,在电话中让自己沉迷在假想的亲昵、快感和高潮中。这让我想到现在实行的“网恋”,不同的是因为有声音,总算在“声色犬马”中,还占了一个“声”。当女方假冒自己突然去世时,男方便一半是好奇一半是怀念地想知道她是怎样的一个人,这就违反了当初两个人“互不打听对方身世”的约定,而当女方再以真声出现在听筒时,男方知道女方跟自己开了个大玩笑,顿时觉得萌动的真情被欺骗被侮辱了,由此十分恼怒。看来,即使是在“色情电话”中,人也因彼此“话淫”的和谐而产生真情,并不愿意被亵渎。
当电话逐渐成为现代人的主要交流工具的时候,等待电话便成了很多现代人的宿命。“等我电话!”或“到时我给你打电话!”已成为生活中最司空见惯的场景,等待电话同时也就成了现代人常在的一种精神状态。
一般说来,等待电话是人们不经意的心理现象,现代人在丰富的物质生活中,渴望交流沟通,渴望去体味“生活在别处”,“别处”是哪里?在电话线的另一头!等待也许只是一次声音的造访,等待的也许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信口一说的许诺,这样的等待与名画中一个女子一边织毛衣一边等待远方丈夫的归来其性质与轻重应是一样的。作为置身事外的第三者,谁能分出当事人情感等待的轻与重呢?对一相情愿的痴情者来说,等待只是一串总也响不起的电话铃声。
等待电话使电话所处的环境蒙上了一层神秘氛围。我有过无数次等待电话的经历,在等待中,人的精神往往处于一种静止的状态,时间仿佛也停止了;等待中你所做的事情变成了无意义的机械运动,阅读也成了一片空白;在等待中,除了期待的内容外,一切都失去了记忆。被等待的人也许正在海上畅游,而你已成了被困在网中的鱼。
在等待你期盼已久的电话时,每一次电话铃声响起,对你都是一次精神煎熬,你迫不及待地抓起听筒,听到的却是你完全不希望听到的不速之客的声音,你还要强忍烦躁地寒暄,还要赶紧找借口,让对方迅速挂断电话。等待电话使人成为物质的奴隶,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在自己家的空荡的客厅里等待我渴慕已久的心上人的电话。那真是一次精神的历险,我不断地查看电话机是否放好,怕铃声太小听不到,我甚至连卫生间都不敢去。但那天,我终于没能盼来本该打来决定爱情命运的电话,命运真会捉弄人,那整整一天竟没有一个电话打来,后来才知道,那天电信局修线路,恰好我所用的电话线停了一天,这样的巧合简直令人发疯。
1989年的冬天,我在寒冷的北方写过一首名叫《等待电话》的诗,写得其实是自己的一次真实感受,诗的意象是:一个人在一个漆黑的夜晚,独自对着悬浮的时间,等待肉体以及电话牵挂的远方的声音,宫女一样寂寞的旧时钟贴着苍老的墙不住叹息,我黑色的躯体等待白色电话灿烂的声音,写情写景写漫长而绝望的等待,“黑暗的心滋生”出了一丛丛的“败草”,就是说,很久很久之后,终于传来了“那金光闪闪的铃声”,我狂喜地一跃而起,要去抓那白色的话筒,却不知道,那天籁般的音响,来自于“自扇耳光的嘹亮”。
十年过去了,那“嘹亮耳光”的声音,依然响在耳边,两种完全不同的声音,为何能奇妙地融为一体?等待电话,是等待一记“嘹亮耳光”?还是等待一次精神的宣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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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轨无声远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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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的一天傍晚,我在北京地铁站等车,是西单,看见了一个黑衣的年轻妇人忧郁地在站台上踱步。她的高高挽起的发髻和柔软而泛着光泽的黑色圆领短上衣,使她的颈和肩胛骨显得格外白,有种耀眼的感觉。她的短裙、连裤袜和高跟鞋都是一袭黑色,挺拔的双腿在薄袜的笼罩下也泛着特殊的白光,我一到车站就被这个黑衣女子吸引住了。
周围匆匆往来的人群仿佛根本没在她的眼里,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有点茫然和忧郁;她缓缓地踱着步子,高跟鞋击打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地铁列车往来了几趟她都没有上,我站在离她约五米远的廊柱边一直注视着她,猜想着她为何在这里信步。当然,她和她的一切我都一无所知,但她的神情,她的浑身黑色映衬下的雪白的颈项和轮廓优美的大腿使我心中涌动着莫名的感动,在大约十几分钟的纷纷意识流中,我甚至萌动了非常浓烈而又无法言说的爱意。
那天傍晚,我就是怀着一种无望而苦涩的爱在悄悄注视着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子,她的高跟鞋敲击出的每一声脆响都像鼓点敲在我的心房。
后来,她沿着高高的台阶走出了地铁站,我仍然傻傻地站在空旷的站台,心中的失落难以形容。这时,在我的眼里,只有地铁的轨道,在深邃的黑暗中,像两柄极长的剑泛着幽幽的青光。
差不多过去了二十年,我仍然清晰记得那像黑色闪电一样转瞬即逝的黑衣女子,而那在黑色中闪着光泽的幽幽铁轨也铭刻在我的脑海。在我看来,铁轨最具沧桑、漂泊的寓意。我曾在早期的一首《站台》的诗中描述过铁轨的意象,表现的是少年情窦初开的烦忧和怅然,最后一句是:铁轨冷寂地无声远去,/像岁月望不到头。
直到今天,每当我望着绵延不绝的铁轨时,仍禁不住萌生一种寥落苍凉的心情。我曾思忖为何会有这样的情感,犹如古人对长河感叹时光、对落花哀悼青春,铁轨最能勾起现代人在路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