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节
作者:
精灵王 更新:2022-11-05 09:54 字数:4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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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时候,我和王爱国并肩走在街上,这不是张城的街道,所以和我想象中的样子没有一点相同的地方。王爱国耷拉着头在我后面走,你他妈怎么搞的嘛,我吼起来,还老师呢,连个字也不认识?他把大巴前面的张镇看成了张城,害得我们走错了地方,现在我们所在的这个张镇和张城和我居住的那个城市构成了一个完美的三角形,往哪个方向走都是差不多的距离。现在怎么办呢?王爱国问我。我怎么知道,我跟他说,去找你的李小姐啊。别这么说李小姐,王爱国跟我说,她是个好人。我愣愣地看着他,半天才力不从心地说,老王,你也是个好人。但是,他*的——王爱国茫然地看着我,不知道我要说什么。
我们那天住在张镇的张镇旅店,我躺在脏兮兮的床单上,闻到屋子里潮湿的臭味,心乱如麻,想到明天的去向,我简直是一点睡意也没有。王爱国倒是头一挨枕就睡着了,看来,他昨天晚上大概真的一宿没睡。他一睡着,我就更加感到焦虑了。这样挨到半夜,外边忽然开始下起雨来,好像窗外恰好有一棵什么树,雨点打在树叶上,发出刷刷的声音,我就在这种声音中渐渐平静了下来,但我只是平静了下来,若要想想什么问题,想到的只是雨点声。后来王爱国不知怎么也醒了,他一醒就问,什么时候了,什么时候了?好像他要去学校上早自习一样。我难得平静地说,才两点,不用着急。他刚撑起的身子一下子又躺了下去,好久没有声音。我以为他又睡着的时候,他突然说道,你说,他的声音又恢复了在王城时候的呆板和胆怯,你说,我们来这个鬼地方干什么?他的声音像是真的有疑问,又像是要讨好我,好像这样一发牢骚,他就可以推卸他的罪责一样。我开始没有听清他说什么,等我听清了,我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又气恼起来。但是,我还能说什么呢,我要再对他说什么,就不是王爱国弱智了,那就是我弱智了。所以,我没有吭声,我忍住自己的气恼,全力去听刷刷的雨声。
渐渐地,我又平静下来,但是,不久,在雨声之外,我似乎又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一抽一抽的,像是一个破气管在打气。开始,我以为这声音在屋外,没有当心,后来,我发现这个声音在屋内,不是在屋外。但是,当我仔细听的时候,又好像没有了,满耳都是雨声。我轻轻地叫了一声老王。没想到王爱国很清醒地答应了一声,好像他一直就在等着我这一声呼唤呢。既然叫了,我就只好跟他往下说话。我说你没睡啊?没有,他说。我还想往下说,就找不到话题了。又沉默了好长时间,王爱国又突然冒出一句来,他说,我们明天什么时候出发?我说什么出发?他说,去张城啊。我一下子就有了主意,我对王爱国说,我不去张城了,我明天回去。那你不去看你的朋友了?老王,我说,我在张城没有朋友,我是骗你呢。我说完,我觉得自己有一点点过分了,但是,想到我这两天的荒诞遭遇,我又觉得说什么也不过分了。我等着王爱国发表他的意见,但是,等了很久王爱国也没有什么动静,好像房间里没有王爱国这个人物了。我莫名地紧张起来。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深更半夜,什么事不会发生呢。我觉得我的嗓子有点发紧。我想打破沉默,但是又惟恐触动什么,就机械地等待着。又等了很久,等得我快要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我听到王爱国说了一句话。他说:“这样吧,既然你张城没有朋友,那就再跟我回王城,我再跟学校请两天假,好好地陪你在王城玩玩。”
听完他的话,我两眼一闭就睡着了。
大理心得记
冯骥才
两团浓浓的文化迷雾安静地停在滇西大理一带的田野中,一动不动,绵密而无声,诱惑着我。这迷雾一团是甲马,一团是剑川石窟中那个不可思议的阿姎白。
我第一次见到云南的甲马纸时,便感到神奇至极。一种巴掌大小的粗砺的土纸上,用木版印着形形色色、模样怪异的神灵。这些神灵只有少数能够识得,多数都是生头生脸不曾见过。其中一位“哭神”,披头散发,嚎啕大哭,浑身滚动着又大又亮的泪珠,使我陡然感受到一种独特又浓烈的人文习俗隐藏在这哭神的后边。这是怎样一样特异的风俗?怎样一种幽闭又虔减的心灵生活?至于阿姎白——那个白族人雕刻的硕大的女性生殖器真的就堂而皇之置身在佛窟之中吗?两边居然还有神佛与菩萨侍立左右?能相信这只是一千年前白族雕工们的“大胆创造”?
虽然我的高原反应过强,超过两千米心脏就会禁不住地折腾起来。但对田野的诱惑——这些神秘感、未知数和意外的发现,我无法克制;它们像巨大的磁铁,而我只是一块小小的微不足道的铁屑。何况在大理还要召开一个学术性座谈会来启动甲马的普查呢。
4月16日我和中国民协一些专家由北京飞往滇西。其中杨亮才是专事民间文学研究的白族学者,精通东巴文字的白庚胜是一位纳西族专家。有他们引导我会很快切人到当地的文化深层。
甲马上的本主们
这种感觉不管再过多久也不会忘记——
车子停在路边,下车穿过一条极窄极短的巷子,眼睛一亮,豁然来到一个异常优美的历史空间里。手腕表盘上的日历忽然飞速地倒转起来,再一停,眼前的一切一下子回复到三百年前,而这一切又都是活着的。两株无比巨大的湛绿的大青树铺天盖地,浓浓的树荫几乎遮蔽了整个广场。这种被白族人奉为“神树”的大青树,看上去很像欧洲乡村的教堂——村村都有。但周城这两棵被称做“姐妹树”的大青树据说已经五百岁;围在小广场一周的建筑也不年轻。雕花的木戏台、窗低门矮的老店以及说不出年龄的古屋,全应该称做古董。广场上松散地摆放着许多小摊,看上去像一个农贸的小集。蔬菜瓜果花花绿绿,带着泥土,新鲜欲滴;日常的物品应有尽有。然而人却很少,无事可做的摊主干脆坐在凳子上睡着了,鸡在笼子里随心所欲地打鸣,一大一小一黄一白两条觅食的狗在这些菜摊中间耷拉着舌头一颠一颠走来走去;白族妇女的一双手是不会闲着的,用细细的线绳捆扎着土布。这是扎染中最具想象力和手工意味的一道工序。一些染好待出售的布挂在树杈上,在微风里生动地展示着那种斑斓和梦幻般的图案。在外人看来这些花布大同小异,但每一家的扎染都有着世代相传的独门绝技。只有她们相互之间才能看出门道,却又很难破解别人的奥秘与诀窍。
这儿,没有现代商场那种拥挤和喧嚣,也没有人比比划划、吆五喝六地招揽生意。似乎集市上的东西都是人们顺手从田野或家里拿来的,没人买便拎回去自己享受。一种随和的、近于懒散的气氛;一种没有奢望却自足的生活;一种农耕时代特有的缓如行云的速度;一种几乎没有节奏的冗长又恬静的旋律。
一个意外的发现,使我几乎叫出声来。在广场西边一家小杂货铺的几个货架的顶层,堆满一卷卷粉红色和黄色的小小的木版画。要来一看,正是我此行的目标——甲马!这种在内地几乎消失殆尽的民俗版画,在这里居然是常销的用品,而且种类多不胜数!
店主是位老实巴交的姑娘,头扣小红帽,不善言辞,眼神也不灵活。我问她这铺子卖的甲马总共多少种,都怎么使用,哪种人来买等等。她一概说不好。只说一句:“谁用谁就买呗。”
“这么多甲马是从哪里批发来的?”我问。姑娘说,是她父亲自己刻板印制的。她父亲是本村人,六十来岁,叫张庆生。大理的甲马历来都是本村人自刻自印。目前周城村还有三四家刻印甲马呢。我对她父亲发生兴趣,再问,不巧,她父亲有事外出去洱海了。
我决定每种甲马买两张。价钱低得很,每张只行:三角钱。我边挑选边数数,最后竟有九十多种。这使我很惊讶。店铺里卖的东西必定是村民需要的。这周城人心中有如此众多的神灵吗?都是哪一些神灵?
云南的甲马不同于内地的纸马。但它是从纸马演化或分化出来的一种。纸马源于远古人最深切的生活愿望——祈福与避邪。那时人们无力满足自己这种愿望,只有乞求神灵的帮助。在汉代人们是通过手绘的钟馗、门神、桃符以及爆竹来表达这种心理的,并渐渐地约定俗成。等到唐宋雕版印刷兴起之后,这种广泛的民俗需求便被木版印刷的纸马承担起来。北宋时期的纸马就有钟馗、财马、钝驴、回头鹿马、天行帖子等等很多种了,《水浒传》中神行太保戴宗的靴子上不也贴着纸马吗?一些像开封这样的大城巾还有专门销售纸马的铺子,就像此刻眼前周城这家卖甲马的小店铺。这难道足中古时代留下来的一块活灵活现的“活化石”?
一千年来,纸马的风俗流散全国。几乎各地都有这种小小的自刻自印而神通广大的纸马。纸马走到各地,称呼随之不同。河北内丘叫“神灵马”,天津叫“神马”,广州叫“贵人”,北京还有一种全套的神马,被称做“百分”;云南便称之为“甲马”、“马子”或“纸火”。所谓“纸火”,大概由于甲马在祭祀过后随即就要用火焚烧,但内丘的神灵马却任其风吹日晒,自然消失。各地纸马上的马多是神灵的坐骑,云南甲马的本身就是快速沟通凡世与天界的一种神灵了。
中国的地域多样,文化上都很自我,相互和谐的古老方式便是“人乡随俗”。纸马的随俗则是依从当地的心理。这就不单田地制宜地改变了纸马使用时的习俗,各地独有的神灵也纷纷登上这天地三界神仙的世界中来。
我拿起一张甲马。灰纸墨线,刀法老到。中间挺立一人,佩刀执弓,颇是英武。上书二字:“猎神”。我问这是白族的神吧?
杨亮才挺神秘地微微一笑说:“这人叫杜朝选,我们就去看他。”
我像听一句玩笑,笑嘻嘻随着亮才走进一条蜿蜒的长街。这街义窄又陡,路面满是硌脚的碎石头,好像爬一座野山。走着走着便发觉街两边一条条极细的巷子全是寂寥深幽的古巷¨临街上的窗子形制各异,有的方而拙,有的长而俊,古朴又优美,好似窗子的展览。一路上还有废弃已久的枯井、磨台、风化了的石门礅、老树、残缺的古碑、墙上插香用的小铁架以及浸泡着板蓝根的大染缸……我忙伸手从裤兜里掏出手机赶紧关掉,生怕这种全球化的物件打破我此刻奇异的如梦一般的感受。在一条深巷尽头,出现一座松柏和花木遮蔽的宅院,不知哪户人家。亮才推门进去,竟然是一座小庙。正房正中供奉一位泥塑大汉,威风八面,双目如灯。亮才说:“这位就是猎神杜朝选,周城这村的本主。”我忽然明白,这是一座本主庙。正是那张传说可以接通神灵的甲马纸——猎神,把我引入白族奇异的本主文化中来。
我读过一些白族本主文化研究的书。我对这地远天偏的白族特有的民间崇拜好奇又神往,但没想到自己毫无准备,已然站在一座本主庙里。我向庙中各处伸头探脑,所有物品全都不懂不知没有见过。书本上的东西在现实中往往一无所用。只有历史文化的浓雾将我紧锁其间。
不管白族的本主是否上接原始的巫教,不管它从佛教和道教中接受多少祭祀的仪式,在直觉的感受上它并非宗教,分明还是一种纯朴的民间崇拜。在周城附近慧源寺中一座本主庙里,我看到当地的一个民间组织莲池会正在祭祀本主。头包各色头布的妇女与老婆婆们手敲长柄木鱼,齐声诵经;身边竹编的盘子上,恭恭敬敬地摆着茶壶、小碗、茶水、瓜果、干点、米酒、松枝与鲜花。没有铺张,只有真切;没有华丽,只有质朴的美;一句话,没有物质,只有精神。那种发自心灵的诵经之声宛如来自遥不可及的远古。什么原因使它穿过岁月的千丛万嶂来到眼前?
本主崇拜是以村为单位的。一般说,一个村庄一个本主。也有几个村庄供奉同一个本主,或者一个村庄同时敬祀两三个本主的。周城就有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