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节
作者:
精灵王 更新:2022-11-05 09:54 字数:4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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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家盛也有些难言的苦衷,他总要等到三个女人都梳洗妥当了才能起来,就怕起米早了看见了女人们衣冠不整的样子让人尴尬。女人们在外间轻手轻脚地端脸盆提水瓶,谁也不敢大声说话,怕吵醒了里间睡眠中的男人,家盛却躺在床上全无了睡意,只等着外面发出喝稀饭嚼油条议论着今天的榨菜太辣的声音后,才急咻咻地起来,然后往厕所冲,小跑步的速度,不敢跑得太快,怕腿脚上一使劲,下排水的闸门就失控。
三个女人上班去了,家盛才松了口气,一个人笃悠悠地吃早点,洗刷碗筷,然后躺在床上看书。偶尔也洗衣服,端了脸盆拿了肥皂盒子到院子里的水龙头下去洗,有人走过看到他,便和他招呼:晓瑞家的张医生,你辛苦啦!
家盛就响亮地回答:为人民服务!好似招呼的人是首长在检阅,他是一介兵士,习惯于这么回答的。
那人就哈哈地笑出声音来:不愧是军医哦!
家盛也跟着呵呵地笑,那人要是站定下来和他多说几句,他也多半是以微笑或者点头作回答,他是不习惯与人拉家常的,军人的风范在他身上显见得很。人们也就知道了,晓瑞的男人是个沉默寡言的兵,这个据说医术挺高明的男人在部队里做外科医生,开刀接骨头是家常便饭。刘湾镇卫生院的外科医生做的却多是接一下脱臼的手腕,给田里割麦子稻子不小心被镰刀划伤了腿脚的人涂点消炎药什么的,或者有跌跤摔跟头的人来看病,就帮人家看看有没有跌断了骨头,没断骨头的,开几帖内服外敷的活血药打发人家回去,跌断了骨头的,就要往县城医院送了。
家盛在这里呆了一星期,上上下下的人都见识过这个穿着军服长得高高壮壮脸上冒出几颗青春痘的年轻人了,都知道这是晓瑞的男人,军医大学的外科医生,他的职业和经历使他的声誉和威望有些与日俱增的意思,这也连带着晓瑞脸上风光了许多。医院里的人看到晓瑞总不免想打听家盛在部队里的情况,晓瑞虽不愿意多说,但也说了不少,说起来不只尽是挑好的告诉人家,有时候还会抱怨部队里做医生是苦差使,下连队,到山沟沟里去也是常有的,弄不好打起仗来,还要上战场,我这个家属是得不到他一点点照顾的。说的人带了点担忧和怨愤,听的人却是满脸崇敬和羡慕的神色。
卫生院院长尽管五短身材相貌平平,平时也是很官僚主义的做派,不把医院里的下属放在眼里,但对于家盛这种人才他是极其重视的,外来的和尚会念经,他合计着在开大会的时候请家盛来做一回怎样救死扶伤、发扬白求恩精神的报告。可这种被重视,终究只是精神上的安抚,没有一点点实惠的好处,院长并没有给晓瑞和家盛找一间单门独户的房子住,只是每次碰到家盛,满含歉意到卑躬屈膝的地步,嘴里对家盛说着:条件有限,只好委屈你们了,感谢你对晓瑞工作的支持。好似如若家盛提出要给他们单独的住处就是拖晓瑞的后腿一样。
家盛总是在院长这么与他寒暄客套的时候点头微笑,也并不如别人想象的那样正好乘了领导关心下属的机会提些可以照顾的要求,这个男人对生活并没有过高的奢望,或者他一向未把晓瑞在刘湾镇的工作看作是终生的,犹如他每一次睡在那间十六平米的宿舍里间,躺在那张狭小的单人床上时总是想,有一天,我要带晓瑞离开这里,去北京。这样的想法他并未告诉过晓瑞,只有一次,两人挤在床上似睡非睡的时候,家盛在晓瑞耳朵边小声问:要是带你去北京工作,你愿意吗?
家盛的呼吸吹在晓瑞的颈脖里依然带着一股医用酒精的气味,这个男人喜欢用酒精棉花擦手,现在他的呼吸里也充满了那种冷冷的刺辣。晓瑞很轻很轻地问家盛:你不是说转业后回上海吗?为什么去北京?我还指望你带我离开刘湾去市区安家落户呢。
家盛那边无声,夜在骤然间沉人了泥潭,连一丝光影都没有。这个男人有些沮丧,他伸手在被窝里摸了一把晓瑞薄瘦的乳房,想起了北京郊外乌林山医院的硬馒头,没有喧腾的蓬松感,坚硬瘦小,却很抗饿。还有那个叫梅林的女医生,从协和医院下放去乌林山的,说着并不地道的京腔普通话的女人。
那日晚上乌林山的故事还没讲完就被一个死者家属的哭声惊破了,直到今天,三个女人竟然谁也没有问过家盛在乌林山的那一夜到底有没有找到梅林,也没有人间家盛当他的手电光照射进太平间时看到了什么,一切都在窗外传来的一声惨叫后停止了,故事也就真的成了故事,像扔掉的垃圾、泼出去的水,没有再提起的意义。那两个睡在外间的女人,此时也许已经人了梦。长着一张微黑的小脸结婚两年了还扎着两把小刷子辫子的女人叫爱芳,那个短发大眼睛身材稍稍丰满些的女人叫林林——当她在黑暗中惊慌地抱住家盛颤抖不已的时候,家盛感觉到了她胸前柔软和弹性的肉体,抱在手里的感觉和抱着瘦削的晓瑞有很大的差异。尽管这两具肉体是有着多么不同的手感,但那一刹那,家盛还是忘记了这三个女人准是谁,直到晓瑞拉亮了电灯。
再次回忆那天晚上的情景,家盛发现林林尽管是那种张扬得有些过分的女人,但不得不承认,比起文静得几乎接近沉默的晓瑞,林林是确实有着她的可爱的。宿舍里只要有林林在,总是能听到笑声,她要不在,空气就沉闷得像夏天的雷雨前一样压抑。家盛住在这个女人的世界里,郁闷得有些接近百无聊赖。因此在他的潜意识里,还是很喜欢林林的,只要一见到林林回宿舍,他便愿意开个玩笑说个俏皮话什么的。林林似乎很知情趣的样子,总是在家盛不经意间说出一个笑话的时候首先哈哈大笑,爱芳终归有些木讷,晓瑞是那种即便有十二分快乐也只愿意表达三分的女人,所以林林在的时候,家盛就格外活络调皮,犹如那些俏皮话都是为了说给林林听的一般。
然而这种情形却让晓瑞心怀一丝暗暗的不快。那晚拉亮电灯后,晓瑞对家盛叙述的故事结局已经不再关心,饭桌前的一幕让她触目惊心,尽管她从未提起,心里也一直对自己解释那只是林林被惊吓后的下意识举动,可心下里却还是对林林有了一丝恨意。当她拉亮灯绳的时候,她看到林林抱着家盛的肩膀,同时,家盛也搂着瑟瑟发抖的林林。这是让晓瑞极其不愿去仔细回忆的一个场景,可她不能冲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发火生气摔锅子扔碗,如若那样做了,就等同于她认可了他们的这一举动是有着情感基础的,她当然不认为他们在黑暗中的搂抱是有基础的,没有,肯定没有。可即便没有,也依然让她不堪接受,她只能那样沉默着,看似并不在意,事实上却更是因了要维护自己的一份体面而保持着理智,心上,却像是被蜜蜂蜇了一
下,隐隐作痛,不强烈,却时时让她感觉到那种痛,似是在提醒她,事实上她是受伤了,只是她不愿意承认而已。
晓瑞睁着眼睛看帐子顶端,那些曾经居住着一只褐色的蜘蛛,但现在帐顶一片漆黑,晓瑞似乎看见了那只蜘蛛以它的复眼透视黑暗,在她和家盛躺着的空间里张结着柔弱却坚韧的网。她等待着家盛的手对她身体的进一步侵探,却终究没有下文,然后,她听到轻微而均匀的轻鼾从耳边传来。在这间和另两个女人同住的房间里,家盛和晓瑞总是不断地预计着一场酣畅淋漓的温存,但因为一点点情绪的变化,抑或是外间一丝一毫的响动而半途夭折或者功亏一篑,多次的此种经验让家盛感到与晓瑞之间的床笫之事有些兴味索然,于是,家盛在这半夜时分的宿舍里就特别容易睡着,不睡还能怎样呢?
晓瑞的右眼皮蹦跳了几下,有些与她捉迷藏一般在她伸手去揉眼睛的时候再次陷入了平静。她把脸往家盛颈窝里一埋,在他充满医用酒精的呼吸里也渐渐睡去了。
四
家盛在刘湾镇卫生院的探亲假一转眼也用掉了好几个星期了,平常的日子三个女人都要住宿舍,日子就显得多少有些难熬。与三个女人在一张餐桌上吃饭的机会每天都有,他也常常在饭桌上开玩笑,林林肆无忌惮的笑声最后成了孤独的展览,晓瑞冷漠的反应让家盛明白她不喜欢自己和林林这样一吹一和在饭桌上的表演。于是后来,家盛连玩笑也不敢多开了,更不要说在饭桌上说故事了,即便是大白天也如此。家盛一直感觉如若他认真地看一眼林林或者爱芳,即便晓瑞背对着他,眼角的余)匕依然会瞥见那一瞬的注视。她是那种面不改色的女人,晓瑞只是把他这无意的一眼记在心里,晚上在被窝里,便以她的冷淡来回报家盛,犹如这一线眼神就是家盛对别个女人无形的拥抱,是对晓瑞不忠的表现。家盛的多虑决不是过分敏感,他只能极其小心地生活在三个女人中间,这个军医用他那一份沉着和耐力周旋于这个女人的世界,实在是有些屈辱了他。
林林却终究有些任性的样子,她似乎并不在意晓瑞的态度,只一味地讨好着家盛,比如周末回了一趟家,周日晚上来时就带了整瓶的糖醋蒜头当着晓瑞的面交给家盛,话倒是面对着晓瑞说的:食堂里的菜不下饭,这是我妈妈自己做的,张医生在北京吃惯了大葱蒜头的,你们拿去吃吧。说着把一个贴着“红油辣糊”或者“糟方腐乳”商标的旧瓶子往家盛怀里塞,态度热情得让家盛无法拒绝。
晓瑞在这种时候总是保持着沉默,直要等到家盛的客气招架不住林林的热情时,她才笑眯眯地说:谢谢你啊林林,我们家盛说是在北京生活,但他也不爱吃蒜头的,你留着自己吃吧,你对我们真是太好了。
说这话的时候是必定要用“我们”的,似是在提醒林林,她晓瑞和家盛才是一家子,轮不到你林林来这番讨好,话里带了些骨头,听上去硬邦邦地少了柔软。林林却并不在意,把装了蒜头的瓶子往家盛怀里一塞就转身走了,边走边笑说:给了你们了,送人也和我没关系。
林林一走,晓瑞就冷冷地看家盛:人家可真体贴你,你也不能不领情,你就拿着慢慢吃吧。
家盛只有尴尬地笑,竟然没有什么话可说。
晓瑞接着说:林林这几天也不提她的男朋友了,不知道那个叫来福的男人到底和她怎么样了,前段时间林林还说他们要结婚了呢。
家盛清楚地知道晓瑞的心眼,因此并不答腔,自管自捧着本书看起来,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林林的事情与自己无关,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倒也让晓瑞提着的心放了一点下来。
那瓶糖醋蒜头,后来在早餐桌上反复出现,晓瑞拿来大家分享,林林也并没什么不高兴,喝稀饭的时候也常常夹一瓣来下饭,吃得煞是香甜,那情形,好像这蒜头是晓瑞拿来请客的,与自己无关。
糖醋蒜头倒也是小事,只是这种有些一厢情愿的暧昧实在令晓瑞心怀不满,但晓瑞也只在家盛面前冷言冷语几句,并不发作。住在一起的女人,为着男人而面和心不和是常事,晓瑞也终究是有修养的人,不至于真的翻了脸。倒是林林有些变本加厉的不知高低起来。有一回午休时间,晓瑞不小心摔破了一个瓷碗,收拾的时候割破了手指,找了半天没有红药水,她用手绢包着手指头去了门诊办公室,自己包扎了手指,回到宿舍,踏进门前,竟然听到林林在说:我要是能有晓瑞的福气,找到像你张医生这样的男人,我是少活几年也愿意的。
爱芳的声音也传了出来:林林,你家来福听了可要生气的,来福不好吗?中学教师呢,你还不满足啊。
林林好像用鼻子出了口气说:他呀,能有张医生一半强,我也就不嫌弃他了。
并没有听到家盛说话的声音,却还是有一两下男人“呵呵”的笑声传出门外。其实这番话也并不过分,只是在这段时间变得十分敏感的晓瑞听来,实在是有着不轨的图谋的。她在门口站了片刻,牙关竟然有些颤抖,然后轻声咳嗽了一下,推开了宿舍门,屋里霎时就没了笑声和对话声,好似晓瑞是屋子里这些人的领导,另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是下属,领导来了,下属的闲话就戛然而止。
晓瑞的右手握着左手食指,脸色铁青着进了里屋,爱芳靠在床头打着毛衣问:怎么样,手没问题吧?
晓瑞露出一个生硬的笑容说:没什么,只是割破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