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节
作者:
精灵王 更新:2022-11-05 09:54 字数:4756
还有这么一次,小穗子站在高处为团支部抄墙报。团支书王鲁生觉得抄墙报是给小穗子将功赎罪的机会。她站在小椅子上,小椅子叠在大椅子上,听见人们在她身后聚一会,又散开。只有一个人没走。冬骏。她决不回头,因为她一回头,他就会走。最终他还是走了,轻轻说一句,小心点,别摔下来。他站了那么久,原来是想在她出闪失时及时救助她。像从前那样,他总给予她默然的,有备无患的保护。他的保护网原来仍在暗中为她张着。原来她还是他心里的一点牵挂与不忍。
但小穗子没有把下面这个事件写进日记。所以我们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那场春节演出中她和冬骏间发生了什么。小穗子不上台,却让大家派给她的杂事忙得团团转。她得传递道具,递茶水,递假辫子。在她匆匆穿过一条荒弃的走道时,看见了那截电缆。她停住了。电缆头不过被胶布粗粗缠住,只需再把胶布撕开。八个月前,强大的电流从她肉体和脏器中穿过,以那样危险的震颤来点穿一个秘密事实:他对她无处不在的注视。她慢慢蹲下来,看着黑色胶布下的粗大铜丝,形态很清晰,如同一触即裸露的神经末梢。
“你在干什么?不晓得这里已经不是走道了?!”
她回过头,冬骏显灵一样站在她身后,手里拿一支海绵步枪。
她说了句什么。或许她什么也没说。
冬骏上来,扯住她的胳膊,扯到五步开外。他明白她蹲在那电缆边意味着什么,他在浓妆后面的眼睛,是恳求的:别这样——为了我,不值。
她想解释事情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她想问他,难道我走进这个废弃的昏暗走道时你在看着我?难道我还像过去一样惹你不放心?小穗子见自己的胳膊被他狠狠甩下,同时听他责备:这么大人了,还这么冒失,走路也不看看,能走的不能走的,只管瞎闯!
他偷偷把事情改了个性质,绝口不提这情景是八个月前那情景的重复。但不论他怎样为自己自圆其说,他还是骗不了她,他仍是一刻不停地在注视她。
“冬骏哥,”她说。
冬骏在浓妆和舞台服饰后面畏缩了。他拚命制造另一种人物关系和事物逻辑,说:“做什么事都跟没魂似的,你不闯祸谁闯祸?”
“谢谢你。”她说。她在三个字后面抒情,表达所有的谅解和忠贞。
她相信冬骏和她的相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它被迫断裂,只因为它不合时宜。她还相信高爱渝得到的,是不同的冬骏,那个冬骏不会抽丝一样地爱,细细地用心疼的目光编一张网。
现在再回到这个初夏的下午,我们都在院子里化妆,看见受了“非正常退役”的小穗子为邵冬骏的相片和高爱渝吵了起来。小穗子从人们的起哄中已明白她的处分已在保密室的打字机上敲定,盖上了政治部红汪汪的大印。但她的眼睛就是盯在高分队长的脚上。她认为那双脚绝不仅有脚的功能,它们生来是做一些隐密的色情小动作的,它们会轻轻跺谁一下,或小小踢谁一脚,不便言辞的话语就都有了。脚像模型一样标准,脚趾直而长,那脚在她眼前越来越流气,简直淫荡起来。
“……大家评一下理嘛,她把人家男娃子穿裤头背心的照片硬是扣下!”高分队长说。
“你下来——别坐脏我的书桌!”小穗子说。
“还有比这更脏的?”高爱渝拍拍屁股下的三合板桌面。“这里头锁的东西,有种拿出来给大家念念。那才是脏得生蛆的东西!”
小穗子看着透明丝袜里在起劲煽动的脚,一步步走上去。
我们以为她去开抽屉取照片,在高分队长的逼迫下打算缴械。她却不可思议地抓住书桌的腿一掀。她动作迅猛,高爱渝两脚悬空,被斜着掀到地上。镜子跌碎了,划破了她的手指。这只血淋淋的手印转眼就在小穗子脸上了。
不知怎样小穗子已抓住了高爱渝的头发,专门吹成的报幕员大波浪头。小穗子边打边想,现在好了,她可以不顾解放军的光辉形象了。老百姓打解放军,打也白打。不当解放军可真痛快。看热闹的人们说原来小穗子推鸡公车,喂猪,翻沙子长了一身贼肉,力气也见长,拉架还挺费劲。
这时曾教导员来了,百米赛似的穿过院子,两腮绯红。她一看这场女子角斗就大喊道:“都疯了!”喘了两口气,她又说,“你的档案还没封口呢,我告诉你萧穗子同志,组织上可以马上再给你记一大过。”
当晚演出结束,小穗子端一大筐化妆毛巾走过篮球场,看见女兵们在灯光下和乔副司令玩闹,赶紧绕开他们向大门岗走去。在远处她回过头,见女兵们正疯疯癫癫地抢球。乔副司令穿着运动衫,在女兵们中间灵活地窜来撞去。球到了他手里,他投一个,准头很棒,停下来张嘴粗喘,问道:“娃娃们,老头子球打得好不好
啊?”
“不好!”女兵们嚷着。高爱渝瞅个冷子抢了球,一个舞蹈大跳,球不知飞哪儿去了。当舞台监督的副团长这时也上来凑趣,捡了高爱渝的球,三步上篮。一会他过来问乔副司令,演出观感如何。
“又想问我讨钱买鞋子!”乔副司令说。舞鞋的费用老是超支,他老得额外批条子。
高爱渝说:“老头子硬是小气,一双鞋子才几块钱么?”
乔副司令在她头顶打一巴掌,又对所有女兵说:“都过来,一个人给老头子打一巴掌,老头子就给你们批条子,买鞋子!”他学高爱渝,把“批”说成“披”,把鞋子说成“孩子”。
女兵们就跑啊,躲啊,笑得清脆无比。都没戴军帽,头发里还有汗,软软地贴在前额和面颊上,揩去的脂粉在眼圈和嘴唇上留了浅黑和浅红,就像街上男流氓们叫的“妖精军妹儿”。打着打着,乔副司令的手顿在空中。他向左看看,又向右看看,说还有个小丫头呢?哪儿去了?女兵们静下来,对老头儿所指的人猜到一点。老头儿这时去看副团长,说很长时间没看那小丫头上台了,就是光着脚丫子踮脚尖那个。
副团长不知说什么。老头子说:“那个丫头跳得不赖,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叫她跳!”
副团长想,可别败了老头子的兴致。他笑着说:“好,叫她跳,一定叫她跳!”
“你们谁能光脚丫子踮脚尖?”乔副司令用回力鞋的鞋尖点着地,“那不就给我省钱买‘孩子’了么?”
女兵们想小穗子那一手只能叫撂地摊。三年前她投考时成绩不好,却突然当众脱下鞋袜,人在两个大脚趾头上立了起来。然后她就那么挺可怕地立着,跳了一段自编的“吴清华诉苦”。消息传到几位首长那里,都跑来看十二岁的女孩耍猴。门外汉的首长们收留了小穗子,连她那位有着丑陋政治面貌的父亲,也忍受了。
乔副司令又跟副团长说:“小丫头跳得好,让她跳!”
副团长还是嘻嘻哈哈,“好好好,让她跳。”他脑筋却是很忙乱的,想着如何把小穗子将挨的处分告诉老头儿,首长们老了,倚老卖老地总想在文工团有那么几个玩具兵,副团长对此重重叹口气。
乔副司令把对小穗子的处分改成了“非正常服役”,意思是一旦她表现差劲还可以回到“非正常退役”,再说白些就是“死缓”。
被判“死缓”的小穗子有天忽然发现,她居然和我们一块大笑了。像是一年前没有发生那桩丑闻,没在二百多名战友前念悔过书,没被女兵们躲瘟疫似的躲了半年多,笑冲口而出,气流和音量都完全愈合了。事后她不记得是什么引起大家的笑,总之她笑得和大家一样前伏后仰,无拘无束。也居然没人转过头来白她一眼:这类快乐竟有她的份了。
也许只有她自己注意到,从她朗读了悔过书之后,她失去了大笑的能力。父亲曾经讲了个故事:有只雁被雁群驱逐了,它孤单单在草荡里叫了一夜,起飞了半天,就坠落死去。驱逐对这只雁是致命的羞辱。雁是多么尊严的生命啊,父亲在自己被驱逐时讲了这个故事给小穗子听。小穗子却很不尊严地去默默地爱。
后来她把雁的故事告诉了刘越,刘越流了眼泪。就在她和刘越刚刚相恋的时候。他哀伤地流下汨来,那个从小就做篮球明星的刘越。
在她恢复大笑功能这天晚上,她已重新上台了,角色很小,还是女扮男装。她就穿着一身男式军装,头发全塞进帽子,脸上化得虎眉虎眼,手里拿着一把带红长穗的木头大刀,哈哈哈地跟着我们所有人笑起来。
其实我们也注意到了小穗子的仰面大笑。我们中的谁还有些心动地想:她笑得真好,一点阴暗烙印都没有,毕竟年少。
她穿着军装,打着绑腿,化着面目全非的妆,在演山前的舞台上反复练习旋转。一年中,她的舞蹈长进很猛,人电不再是抽条女孩的样子了,多少有了点看头。申敏华歪戴着军帽,拨着琴弦走过舞台,突然停住,说:“哟,、穗子,是你呀,差点没认出来,扮男装倒挺精神。”
小穗子停下旋转,呼呼直喘,笑容咧得很大。
申敏华有一点想聊天的意思,拨着弦站成个稍息。一年前对小穗子的“审判会”上,她忽然大声说:“我明明看到是邵冬骏勾引小穗子!”她这一叫大家全愣了,看着平常一身怪毛病的三流女琴手走到台前。政委小声说:“喂,小申,请回到自己座位上发言。”她像是没听见,一直走到小穗子旁边。她又长又细的手指朝排练厅的镜子挥舞,说何年何月何日邵冬骏如何偷摸一把小穗子的脸蛋,偷捏小穗子的手,借“抄跟头”的名义,偷搂小穗子的腰。大家都想,她一贯埋头拉琴给人们一个脊梁,结果什么事她都没错过。
申敏华所有的军事姿态都差劲,但稍息站得特别标准。她慢慢换着腿,从左边稍息换到右边,手指头在琴弦上拨出半句一句的旋律。她天生有点大辩若讷,一开口总吓人一跳。审判会过后的一天,小穗子走进女浴室,发现所有女兵一齐静下来。两三个人合用一个龙头,小穗子便走过去,想和谁挤一挤。而她刚把头发打湿,抬起头,见搭伙的人全躲开了,挤到了别的龙头下。这时有个人大声冒出一个句子,怪腔怪调,那是引用她给冬骏的情书。女兵们尖声喝彩,又有一个人出来,整段背诵了小穗子的一首情诗。字句竟然可以任人打扮,被女兵们打扮成了古怪而猥亵的东西。她们磊落地露着肉体,追逐打闹,小穗子这下可给了她们一项新娱乐。原来自以为情深意切的文字,给她们一念,再歪曲歪曲,她自己也觉得不堪入耳。然后就听见一声喝斥:“你们他*的于净!”一看,是在雾气深处的申敏华。“你们谁没在暗地搞小勾当?还有偷偷勾搭首长儿子呢!”
此刻申敏华看着穿着灰色舞鞋的小穗子,脸上出现了个讥诮的、意味深长的微笑。她的意思是:才刚刚穿上舞鞋,骨头可别太轻呦,,
我们得说,申敏华的眼力是没得说。她看出小穗子那天晚上演出不是无缘无故的轻盈、优美、出色,而是在借题发挥地抛投情愫。申敏华看出小穗子是永远处在情感饥饿中的一类人。她的言行举动,都是为一份感情,抽象或具体,无所谓。对于这个刚过十六岁的小穗子,她就那样蹬在一双灰暗的舞鞋里,苦苦地舞动,为着尚且在空中飘渺的目光,为那目光小的欣悦。她尚不知那目光来自何处,属于谁,她已经一身都是表白。她语汇的表白被人们嘲弄了,唾弃了,否绝了,她就剩下脖颈、胸、腰、臂与腿的语汇。她的忘形正在于此。
小穗子站在乔副司令的遗像前,眼泪流得一塌糊涂。两年里老头儿没来文工团视察,但托人给小穗子带了一包糖果,一支钢笔,一封字条。上面写:“好好跳舞。没有我批准,不许乱谈恋爱。”
小穗子一点不知道,老头儿写这封信时,病已很重。老头儿脸上的浅麻子在遗像上消失了,面容是古板的,像农民大爷进城照的头一张相。小穗子正是为这副敦厚古板的面容而无声痛哭。
她感觉到一个人站在她旁边。一双白色的回力鞋,尺码很大。她等了一会,这个人却不走开。又等一会,泪水干了,把脸绷得硬梆梆的。
“乔副司令本来说,要介绍我们认识。”这个人说。
小穗子转过脸。这个人个子很高,一米八几。小穗子马上被他那种奇特的单纯吸引了。这单纯不在于他目光的坦率,也不在于他孩子般爱惊奇的眉毛,也不完全在于他微笑时露出的虎牙。小穗子一时想不出他的单纯是以什么体现的,只感觉那单纯极其有感染力,让她轻松和无拘束。
“我老是看你跳舞。最早是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