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节
作者:
精灵王 更新:2022-11-05 09:54 字数:4715
一会儿,世界果然起了变化。忽然地,蓝天就变得浑浊昏黄了。风来了,风像野马,失去方向,从各个方面乱蹿出来,呼啸,奔突,仓仓惶惶。随着风狂,大朵的云也失去常态,翻卷着,撕扯着,痛苦万状。天际有闪电,闷雷隐隐嗡响。这是暴风雨来了。是一场大的暴风雨。皮皮虽然只有两岁,却也是经历过了两个春夏秋冬,对暴风雨应该不陌生,然而它还是异乎寻常的不安和激烈。还会有什么呢?
白头翁与麻雀们带着它们的孩子急急回巢,张华在楼下大声叫唤:“收衣裳了!收衣裳了!”话音未落,黄沙平地骤升,顿时遮天蔽口,黑暗中,一阵腥气扑鼻,紧接着的是一阵地动天摇,我家一只玻璃水杯被晃倒了,哐当一声,惊心动魄,我想这是地震了。再回头,整个城市已经完全不见,翻江倒海飞舞的,皆是尘土、树叶、禽类的羽毛、废旧塑料袋和纸片。浓重的腥气,阵阵扑鼻而过,恶心恶肺的窒息人。人正傻着,脸面前突然出现一个鸿沟般无比阔大的闪电,眼睛白花花地瞎了;仓惶地蹲下,本能地抱住头,皮皮奋不顾身地一扑,万钧雷霆居然就从头顶直直劈落下来。家里那面有着蛇迹的墙面,轰然剥落,簌簌垮下;窗棂上的风勾,神秘无声就被扯脱,窗扇被猛烈推击,玻璃哗哗地破碎。紧接着的,却是一个巨大的黑与静,黑如洞穴,静如失聪。我带皮皮正要奔下楼去,远方飞响起了鼓声,酷似我在舞台上听到过的非洲丛林鼓,仿佛有千军万马的黑人队伍过来了。万千疑惑,不知所以;何去何从,犹豫不决,满心里都是惊吓;惊吓于这无知的一切。鼓声由远及近,清晰可辨,不容置疑,天空随着亮了起来,循声可见天地间竖立着一堵墙壁,所向披靡地移动过来,是灰白的颜色。在这一刻,无知叫人万念俱灰,惟有束手待毙了;只有皮皮仍英勇顽强,不住地跳将起来,朝这堵墙壁拚死吠叫;就在墙壁临头横压过来的那一刻,我遍体被击打、烧灼而后冰凉——才发现,这堵墙壁原来却是雨,大雨,鼓声是大雨行进的脚步声。
我在大雨里看望许久,用巴掌接雨,碾磨成汤。好几番回味,才知道世界上竟有这样磅礴壮烈的雨,也才知道,雨也是可以给人绝顶惊吓的。
再以后,无数的风雨,也不再有这天的症候与气势,也不再有这天的惊吓;再大的雨,也吓不住我了。
大雨下了五个昼夜,武汉变成了汪洋大海,我家也变成了泽国。开始我动用所有容器,到处接漏;很快,接漏变得幼稚可笑;因为家里与
户外没有多少区别,屋顶不是漏雨而是下雨,我必须赶紧疏通厨房与卫生间的下水道,以便雨水顺畅地流走;任何对于这房子的抱怨以及对于武汉气候的抱怨,都变得幼稚可笑;现实就是现实,再抱怨,现实还是现实;最要紧的是行动,是要采取应对措施,我得选择雨水稀疏的地方,支起塑料雨棚,抬过床铺,让孩子得以安睡,再让自己得以安睡;人不能睡觉,这才是真正的损失。
大雨过后,我家是一片断壁残墙。
隔壁聂文彦家也是——片断壁残墙。
我们这栋公寓一楼的饶庆德教授家,也是一片断壁残墙。
花桥苑四栋公寓楼的八户顶楼人家,八户——楼人家,一共十六家,家家户户,皆是断壁残墙。居住一楼的人家,惟有张华没有损失,只是一只沙发与一‘只竹床,被大雨冲到了小区院子门口,两个门卫,一会儿就替她抬回自行车棚了;竹床用毛巾擦一擦,晚上照样睡觉。大家都说:“张华,这次你得了便宜,就不得偷懒,要帮帮大家的忙了。”
张华连忙应承,说:“我帮我帮。”好像她果然得了天大的便宜。
因此我们十六家,顿时都面临了一个室内装修的问题。室内装修是时髦风气,从广东传来,先富起来的一批人,住过了星级酒店,便渴望把自己家里也变成星级酒店。本来家庭是家庭,酒店是酒店,两者本质上完全不同,没有任何可以类比的地方;但是金钱就是有自己的霸道,广东有钱人就是要这么装修;不幸的是,这股风气还迅速地传染,蔓延到了全国。像我们这样,房子年久失修又被大雨冲坏,想要装修得恢复功能,朴素好用,造价合理,居然没有装修公司理解和接受。大雨来得突然,仅有的几家装修公司又行迹可疑,还一律极不爽利,瞪了眼睛反问:“怎么装?怎么装?”大家便都摸不着头脑了。
雨后天晴,大家三三两两,站在广场上,交流了各家的情况,只听得一片笑骂与叹气。有男人骂:“狗日的这叫下雨?这叫下子弹!”女人们就无可奈何地摇头。忽见一楼饶庆德饶教授跑出家门,面色苍白,仰天长叹一声,便棉条扭扭地瘫在地上;教授夫人赶了出来,惊惶失措抱起丈夫,大叫张华张华。张华应声冲了过去,手脚麻利地张罗,打了120急救电话,急救车便很快赶来,载走了饶教授和夫人。
饶庆德饶教授这一次的损失是最大的,他有着和大家同样的损失,即家具被泡坏、家用电器和寝具全部受潮、墙面千疮百孔;另外还有一桩损失,是别人没有的,那就是,饶庆德教授花了半年时间整理的重要材料全部被浸泡和散失,这就直接导致了他的高血压病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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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庆德教授的重要材料,是对于我家八楼邻居王鸿图的揭发与控诉。
去年春天,饶庆德教授写了一封公开信,致花桥苑全体邻居,塞到每户人家门缝里;公开信的大致内容是这样的:饶庆德,男,现年五十九岁,国家一级教授,国务院专家津贴享受者,省市社科联理事,家住花桥苑四号楼一楼二号,与该楼八楼二号的王鸿图系同事,同在社会主义教育学院教书。饶庆德教授几十年如一日,埋头研究与教授社会体制研究,发表专著若干,带出研究生无数,平日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德高望重,与花桥苑邻居们共住三年,相信大家有目共睹。然,王鸿图这个人,当年曾是饶庆德的学生,为了入党和留校,每天都跑到老师家里,买煤炭换煤气修理桌椅板凳,儿子一样孝敬;其后来如愿以偿地入党、留校,还当了行政科长,立刻就不再跑老师家了。不仅如此,还在学院的几次分配住房中,捣老师的鬼,致使饶庆德教授在三年前才分配到住房,且是最差的楼层:一楼。近年来,眼看知识分子一天天吃香了,王鸿图摇身一变,又做起了教师,并且连连发表论文,破格评上副教授,居然也得到了花桥苑的住房。如今饶庆德教授要揭穿他的:王鸿图所谓的论文,都是从饶庆德教授的学术专著上抄袭与剽窃的,论点一样,论据一样,结论还是一样,只不过加了一些流行与时髦的学术用语。饶庆德教授发现王鸿图的丑恶行径之后,立即向各级组织和有关部门检举揭发,无奈现在物欲横流,人人都在搞经济赚大钱,根本懒得为学术的清白主持公道。而王鸿图这个跳梁小丑,不仅在学院对饶庆德教授置之不理,最近还在花桥苑小区散布谣言,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其妻聂文彦,也厚颜无耻,巧言令色,在花桥苑自行车棚等公共场合,恶毒攻击饶庆德教授。饶庆德教授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日特向各位邻居坦然告白,以求澄清事实,还个公道。
在公开信的最后,饶庆德教授写道:饶庆德教授坚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坚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坚信有朝一日,王鸿图必将原形毕露,得到他应得的可耻下场。
我们花桥苑人家,都觉得饶庆德教授的公开信写得好玩。由于自行车棚被饶庆德教授誉为花桥苑的公共场所,大家都来打趣张华。张华只是一无所知的样子,与饶庆德教授和王鸿图聂文彦两家人,都同样热情,一碗水端得很平。也有不认识王鸿图聂文彦夫妇的人,不停询问张华,谁是王鸿图?谁是聂文彦?漂亮不漂亮?至于他们之间的是非曲直,大家倒没有去分辨;现在社会信息量太大,人心野,报纸多,还有互联网,骂人和攻击人的热浪一阵一阵掀起,此起彼伏,无沦有道理没有道理,总归都不善。这样的不善之举多了,叫人疲乏与厌恶。我们小区的大家,正是这样的心理与态度,热闹还是喜欢看的,尤其是本小区的邻居,真人就在面前,也还是十分有趣;而去辨清黑白真相,那就无聊了,等于吃饱了撑的。这也就是众人的明智与超然:谁与你去琐琐碎碎?谁与你纠缠不清?原来日常生活是这样的浩淼,无论沉渣泛起,还是浪浮尘屑,都是一旋而不见了,依然白清白净。
倒是矛盾公开以后,从此极不自在的人,便是饶庆德教授一家与工鸿图聂文彦一家了。我隔壁邻居王鸿图聂文彦夫妇,一定要假装不知情的模样,但又每天增添了面部的笑容,特为向众人表示他们的不在乎与清白。饶庆德教授,由于年纪大了,又患有高血压,平日是不骑自行车的;这会儿,又特意把家里的一辆旧自行车找了出来,修整鼓捣一番,三天两头骑骑,以便自然接近自行车棚;电要把自行车存放在张华那里,电要每月交给张华五元钱保管费;因此就可以亲切问候张华,对胖丫和蔼可亲,还会弓身看看餐桌,也不管餐桌上是什么莱肴,一律都喷喷赞美:“好香好香!”聂文彦居住八楼,饶庆德教授居住一楼,聂文彦上班下班,上楼下楼,必须经过饶庆德教授的家门。本米不足太注意修饰自己的聂文彦,此后必定打扮停当才出门,皆足时髦且庄重的职业套装,高跟皮鞋,口红胭脂,昂首挺胸,得得迈步,一步一步经过饶庆德教授的家门,一步也不肯松气。偏是饶庆德教授夫人长相显得比丈夫还要老迈,头发稀稀,眼袋垂垂,颧骨尽是老年斑,衣服也大都捡媳妇的旧,穿在她身上,总是不伦不类。面对这样的情形,饶庆德教授更加悲愤难诉;他怒而发狠,决心求助法律严惩王鸿图这个市侩小人,便开始夙兴夜寐,埋头整理材料,将王鸿图的论文与自己专著逐字逐句两相比照,再加注释评点与抨击,要铁证如山地证明王鸿图抄袭与剽窃。饶庆德教授花了大半年的心血,写了厚厚一大摞材料,还没有来得及向法院起诉,结果遇上了1995年夏天的泼天大雨,大雨毫不留情地冲进了饶庆德教授家的门窗,毁掉了他书桌上几万字的檄文与匕首。
好在抢救及时,饶庆德教授没有出大的问题,在医院治疗了半个多月,精神抖擞地回来了。那天是星期天,人们都在家里。王鸿图聂文彦夫妇伏在自家阳台上。我也伏在自家阳台上。许多人都伏在自家阳台上。饶庆德教授走进花桥苑,走过广场,慈祥地唤一声“胖丫你好啊”,又紧紧握住张华的手,使劲摇,感谢她的救命之恩。饶庆德教授夫人也在一边夹门夹舌,哕里哕嗦,感谢张华在这一段时间里,照看他们家门户,每天料理他们家花草。老太婆将一网兜奶粉和水果,送给张华。这是人家看望病人时候送的礼物,奶粉牌子芜杂,水果也干瘪了。张华说:“夫人你不要客气,近邻胜远亲,再说我是一个闲人,也没有帮你们做什么事情,饶教授还需要补养身体。”老太婆坚决不肯,要哭的样子,一番推让,熟透的香蕉也断了根,掉一支地上,不知被谁踩了,地上狼藉难看。
王鸿图聂文彦夫妇对视一眼,想笑,克制住了,脸上尽量无表情。
最要紧的事情,便是我们十六户人家的集体装修。我们已经委托张华,找了张华以前的熟人,进行集体装修;因为这样,装修材料可以互相取长补短,费用也会大大降低,工期也可以大大缩短,十六户人家又可以团结一致,家家都是监工,便都不是太受累了。张华赶紧征求饶庆德教授夫妇的意见,问他们家是否同意这个方案?张华说她已经代表饶庆德教授家表示同意,因为工程预算要事先做出来;是按十六户人家预算的,为的是预算出来,好让各家各户都掂量一下,看看划算不划算?眼下十五户人家都觉得非常划算,就等着饶庆德教授家作出决定,如果不参加装修,就赶快表态;如果参加装修,就马上在合同上签字;工程亟待开工。饶庆德教授夫妇愣住了。显而易见,从感情上,他们实在接受不了与王鸿图家一起装修。然而,客观上的各种好处与优惠又显而易见,他们也实在无法放弃。
张华见状,乖巧地搭了一个桥,对饶庆德教授夫妇说:“如果你们身体不好,忙不过来,只是看看合同,委托我签字也可以。”
半晌,饶庆德教授才艰难地作出了抉择,他说:“罢了!我们委托你签字吧。”一语既出,饶庆德教授泪下涕零,好不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