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节
作者:精灵王      更新:2022-11-05 09:54      字数:4738
  庋恼踉拖缘煤芡饺涣耍侵荒苁共弊由系纳桌盏酶簦荒苁顾郎窀斓亟盗佟!?br />
  每天,他都在林中进行着这无声的猎杀。
  他甚至想,这样不停手地杀下去,要不了多久,这些林子里,就不会再有活物了。但他从春天杀到夏天,又从夏天杀到冬天,林子里野物也没有减少的迹象。随着他对森林秘密的洞悉,反而觉得可供猎杀的野物是越来越多了。好像是他的猎杀,刺激了野物们的生殖力。只要他停下脚步,竖起耳朵,便能听到这里那里,都有野物们的动静。一只野兔正在奔跑,三只松鸡在土里刨食,一只猫头鹰蹲在树枝上梦呓。而他,每天只要一只猎物就够了。
  每天。他来到林中,天才慢慢亮起来。对他这样一个熟练的猎手来说,白天还十分漫长。他慢慢在林中行走,看看那群猴子新的猴王产生没有。有只鹞子的窝被风吹歪了,有窝冬眠的熊,洞口伪装得不是很好,他要加上——些东西,帮忙掩藏起来。太阳出来,草地上的霜化开。他就会下套子了。下好套子,他就在附近等着。等待的时候,他故意把脑子停下来,腾空了,不去想别的事情。太阳把草地晒得暖和了,他就会倒在草地上睡过去。睡过去的时候,他也警告自己不要做梦,果然,他就不做梦。这些都是额席江奶奶临走的时候交待他的。凡是奶奶嘱咐的事情,他都照着去做,而且,不费什么劲都做到了。
  他想,既然人们把人死说成上天,那他相信,上了天的奶奶并没有走远,就在天上的某个地方关照着他。但他看看天空,却只看见天空深深的蓝,看见风驱赶着云,一会儿从东边飘到西边,一会儿,又从南边飘到北边。
  这天,他又去看望那头鹿。那头鹿被一个大人下的套子夹伤了双腿。格拉把那个猎人的套子毁掉,救下了那头鹿。开始,他去看它的时候,它会害怕地跑开一段,又回过头来向他张望。但后来,人和鹿的距离一天天靠近了。直到有一天,他把手伸出去,那头鹿也没有跑开。鹿子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巴着,显出天空和天空中的云影,他再走近一些,就从鹿眼中看见了自己。一个蓬头垢面的,眼神机警的野人。
  鹿子温暖的舌头伸出来,舔着他的手,一股幸福的暖流贯通了他全身,他说:“鹿啊,没有人做我的朋友,你就做我的朋友吧。” 从此,他就有一头鹿做朋友了。 他带去盐给鹿抹在嘴唇上,鹿很喜欢,他带去酥油,涂抹在鹿被套子勒出的伤口上,鹿也很喜欢。鹿一喜欢,就伸出舌头,舔他的手,他的脸,他也十分喜欢。喜欢那种幸福一般的暖流,从头到脚,把他贯穿。
  这期间,桑丹又怀上了一个孩子,后来,她消失了几天。当她满脸苍白再出现时,肚子里的东西已经没有了。但格拉每天的猎物,很快就把母亲滋养过来了。不到一个月,她的头发又有了光泽,脸上又有了红润,只是,他没有办法再让母亲眼睛里的光亮汇聚起来,使她对世上的事情表示特别的关注了。
  格拉对母亲说:“桑丹啊,你的眼神要这样就这样吧。奶奶临走的时候说,”说到这里,他看见桑丹歪起了头,好像在思索什么,眼神也好像要汇聚起来了,但这只是片刻工夫,母亲脸上又显出茫然而又空洞的笑容,“奶奶临走的时候说,要是你不这样,也许你是整个机村心里最苦的人。”
  母亲还是那样没心没肺地笑着。
  不知不觉间,奶奶和兔子就走了一年了。
  又一个春天到来的时候,正像奶奶对他预言的一样,勒尔金初生下了一个女儿。
  那天,奶奶在坐化之前对他说:“等到他们生下新的孩子,就会忘记对你的仇恨了。”
  从这天起,格拉增加了猎物数量。每天夜晚,等天黑尽了,人们关上了朝向广场的沉重的木门,他才悄悄地潜回村子,把一只猎物挂在恩波家门口。有时,那幢透出一点昏黄光亮的屋子安安静静。有时,那个屋子里会传出婴儿啼哭的声音。这时,格拉就会在恩波家院子的树篱边多站上一会儿。这声音很像林子里总在悬崖觅食的青羊幼羔的叫声,也很像兔子小时候的哭声。
  回到家里,格拉会对母亲说:“奇怪,兔子降生时,我才是四岁大的孩子。这么大的小孩是记不住事情的。”
  桑丹说:“是啊。”
  格拉又说:“算了,不跟你说这些,反正我觉得我是记住了。”
  桑丹眼里显出怜爱的神情,叫一声“格拉”。
  “我的好阿妈,你还认得我就已经很不错了。”格拉很老气地说。
  桑丹就格格地笑了。就像一个浑沌未开的孩子。
  春暖花开的时候,生产了一个女儿的勒尔金初又下地劳动了。她和恩波这对曾经显得像陌生人一样的夫妻,现在又恩爱如初——比起新婚时节,这对夫妻的恩爱中还加进了一种深深的怜惜。在机村,人与人之间的冷漠与猜忌构成了生活的主调。所以,这对夫妻这种显得过分的恩爱使他们成为了异类。但他们已经下定决心要不管不顾地过好自己的日子了。
  有传言说,是前喇嘛,他们的沙甫舅舅,运用法力,在他们身上下了一个凡人看不见的罩子,把他们和这个时代隔离开,从此,他们就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了。有嗅觉灵敏的人,感到了这种说法的恶毒。生活在罩子里就幸福,否则就不幸福,这就是对社会主义的恶毒攻击。但是,传言的特性就是,人人都听到过这种说法,人人都转述过这种说法,但谁都不知道那个始作俑者是谁。传言依然被人们津津乐道地传布着。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的嘴上,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的心里。
  这就是机村的现实,所有被贴上封建迷信招牌的东西,都从形式上被消除了。寺庙,还有家庭的佛堂关闭了,上香,祈祷,经文的诵读,被严令禁止。宗教性的装饰被铲除。老歌填上欢乐的新词,人们不会歌唱,也就停止了歌唱。但在底下,在人们意识深处,起作用的还是那些蒙昧时代流传下来的东西。文明本是无往不胜的。但在机村这里,自以为是的文明洪水一样,从生活的表面滔滔流淌,底下的东西仍然在底下,规定着下层的水流。
  生活就这样继续着,表面气势很大地喧哗,下面却沉默着自行其是。
  听到那个关于罩子的传说,格拉感到高兴。他想既然他们关在罩子里,既然罩子里就是一个自足的世界,既然罩子外面的事情与他们无关,那么,他的出现也就不会刺激到恩波与勒尔金初了。
  也许,就像奶奶说的一样,当他们有了一个新的孩子,以前的事情,就应该被忘记了。
  奶奶的预言很多都应验了。
  那个罩子,再加上奶奶的预言,使格拉觉得自己去见恩波的时机成熟了。他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头野兽,不应该再每天都呆在森林里了。他的头顶上也有一个更大的罩子。这是机村人集体的仇恨。奶奶说了,只要从恩波那里打开一道缝隙,这个罩子就可以打开了。
  这时候,大地回春,四野已经一派新绿。地里都播上了青稞、小麦和豌豆。黑土地潮湿松软,等待着翠绿的新苗破土而出。太阳一出来,把土地照得暖烘烘的,黑土地醉人的略带甘甜的气味混合着水汽升腾起来。男人们还在为遥远的万岁宫砍伐树木。漂亮的白桦木一棵棵被放倒,每棵都只取最笔直漂亮的一段。男人们把这些木头抬到公路边,等待汽车进山,把他们砍下的木头拉到比他们所有人去过的地方还要遥远的大山的外边。
  他们已经差不多砍去整整一面山坡的树木了,但汽车还不断开来,他们已经不去想象那万岁宫是一个多么巨大的宫殿了。有机村以来,所有砍去的树木都赶不上为那个万岁宫所砍去的树木。开初,索波那样的跟时代合拍的人总是充满深情去想象。但树越砍越多,他们也就失去想象的能力了。
  格拉设计了很久他重新在机村的白昼现身的时机,最后,决定是在有汽车来装载木头的时候。机村人看到汽车已经不再惊喜不已了。但汽车每次来,村里的人还是会聚集起来。不是想看汽车,而是不看汽车又有什么好看呢。
  这天,他看到两辆卡车顺着公路开来了。男人们把木头一段段抬上车,他就从山林里出来了。他装作顺便路过的样子,等待机村的人们发现他。第一次,从高高的路基上跳下来,吹着口哨从人群边上走过。但人们没有发出惊呼。不是没有人看见他,但人家只是抬了抬眼睛,又一脸漠然地把目光转到别处去了。格拉就木然地站在那里。他看见了一张又一张熟悉的脸,但那些人都没有看见他。他们就是把目光转到他身上时,也像是他并不存在一样,目光轻易就穿过他,落到他身后的草丛或石头上了。
  格拉走开了,回到林中,又从林中出来,他
  要重新走上一遍,让机村的乡亲重新发现他。
  格拉觉得前一次不被人发现,是因为他突然从林中出来的缘故。所以,这次他准备走得更远一些。于是,他就从村子的井泉那边过来。这样,他就要在空荡荡的毫无遮拦的大路上行走很长一段时间,这样,人们就有足够的时间发现他了。而且,这条大路还会与通往磨坊的路交汇一次,说不定,不等那些人发现,他就迎面和从磨坊来,或者往磨坊去的人撞上了。
  果然,当他从那丛老柏树笼罩着的井泉边出来时,就看见一个人从磨坊那边的路上过来了。
  而且,他直觉到这个人就是恩波。他不但记不起来刚才还在装车的地方看见恩波,反而觉得好长一段时间来,他老在这条路上遇到这个家伙。他觉得在好多年里,他一直在这条路上遇到这个家伙。那什事情过后好几年,格拉长大了,当恩波低着头迎面走来,直到两人相会时,才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瞪他一眼时,格拉已不再害怕,也不再莫名愧疚了。这不,在起伏不定的从磨坊到机村的路上,一个人远远地迎面走来,先是一顶戴着毡帽的头从坡下冒出来,载沉载浮,然后是高耸的肩膀,之后,整个魁梧的身躯像魔鬼从地下升起,并迎面压迫过来。
  开初,格拉总是感到害怕,总是感到莫名愧疚的。但现在不了。他抬起脸来,虽然心里仍然有些发虚,但眼里喷吐出仇恨的火苗,逼得那双布满血丝的大眼睛,仇恨的神色被犹疑所取代,然后,眼睛就和脑袋一起低垂下去了。
  这一老一少的两个男人总是在这条路相逢,每一次都有这样一番无声的交锋。最初,少年格拉是战战兢兢的失败者。如今情形有些逆转,是有些未老先衰的恩波,认命一般垂下脑袋避开少年人锐利的眼光。
  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少年的死。这个少年小格拉四岁。这个少年是恩波的儿子。恩波儿子九岁时,在年关将近的时候给鞭炮炸伤了。因为伤口感染,过完年不久就死去了。
  九岁的少年被一枚鞭炮炸伤,是一件寻常事情,当时一帮兴奋的孩子一轰而散,留下那个受伤的瘦弱苍白的少年在小广场中央哭泣,这哭泣与其说是因为疼痛还不如说是受到了惊吓。这个少年是容易受到惊吓的,他的绰号就是兔子嘛。兔子哭着回家去了。这件事情本该这样就过去了。但从汉历新年,到藏历新年,兔子脖子上缠着的白布条一天天变脏,人也一天天萎顿下去。村西头的柳林抽芽的时候,他虚弱地对奶奶说:“我要死了。”
  果然,那天晚上,他就死了。
  兔子死前,村子里就起了一种隐约的传说,炸伤兔子的鞭炮是从格拉手中扔出去的。传说就是这样,虽然隐约,却风一样无孔不入。格拉想,他们错了,我没有鞭炮,没有父亲,也没有哥哥给我抢来鞭炮。他隔着树篱问兔子的奶奶:“你相信是我扔的鞭炮吗?”
  老奶奶抬起昏浊的眼睛,“你是和他一样可怜的孩子,不是你。”
  但当他第一次看见兔子的父亲,看见他眼里喷吐的怒火,就几乎相信是自己夺去了兔子的生命。声音细小的兔子,身体瘦弱的兔子。总是静静地跟着奶奶坐在阳光底下的兔子终于死去了,在火葬地那里化成了一股青烟随风飘散,永远也不会出现在村中的广场上了。那个下午,天空中柳絮飘荡,格拉背着一小袋面粉从磨坊回家,在路上碰见了兔子的父亲恩波。格拉像被一粒火炭烫着了一样,跳到路边。垂手像等待命运之神一样,等待着那个认为他杀死了他的儿子的男人走到面前,等待从未出现过的恶运降临在头上。
  格拉屏住了呼吸,绝望而平静地等待着。他凝神静听着嚓嚓的脚步声逼近了,他甚至听到了野兽一样呼哧呼哧的粗重的喘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