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节
作者:
精灵王 更新:2022-11-05 09:54 字数:4781
着,只要让他闻闻医院里药水的味道,说不定他的病都会好起来,于是,他黯淡的眼里燃起了希冀的亮光。但没有一个人从屋外走进来,只是从门上,从窗口探进脑袋来,看上一眼,叹一口表示爱莫能助的气,就缩回去了。
或者说:“哦,看样子,他病得不轻。”
“嘘,我看他要死了。”
“也好,死了就了了。”
“是啊,这个娃娃,是不该到这个世界上来的。”
“这个可怜的女人,不该带他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啊。”
格拉的眼睛绝望地闭上了。他们说得对,他再也不想看见这世上的任何东西了。他闭上眼睛,就把外界射人的光明阻断了。但他的心脏还在跳动,脑海里还有意识的亮光,这个光是他自己不能关断的,只能看上天的意愿了。
他也不能关闭自己的耳朵,所以他能听见桑丹在喃喃地哀求:“救救我的娃娃。”
“求你们发发善心,告诉他,兔子不是他弄伤的。”
“只要你们说不是他干的,他就会好起来。我的儿子跟我都是贱命一条,只要你们谁去告诉他,那事不是他干的,连药都不用,他就会好起来。”
但没有人回应她,人们一如往常保持着他们居高临下的沉默。
桑丹的口气变化了。
“你们中间有人自己晓得,是哪只脏手把一只鞭炮扔在了兔子的颈子上,我向上天保证,要天天诅咒这只手像一段树枝一样枯死,像一块臭肉一样烂掉。
“我还要诅咒你们……”
她的诅咒把内心虚弱的人群驱散了。
这是新年的第四天。
四顾无人,平常无心无肺、无羞无耻的桑丹在这一天变成了一头凶狠的母狼,她蓬头垢面地冲进了恩波家的院子。大声哭骂,楼上依然静悄悄的,就像这家人一夜之间都变聋变哑了一样。在桑丹渐渐嘶哑的哭骂声中,这新年第四天的夜晚降临了。这一天晚上,整个机村都像死去一样沉默不语。
据说,村里每一个孩子在火塘边都受到大人的责问,但这种责问很有意思。没有人问鞭炮是不是自己家的孩子扔的,而是说,看来,这个可怜的格拉确实可能是被冤枉了,“那么,你看见是谁扔出的那枚鞭炮吗?”
这些斗争年代成长起来的孩子们结成了坚固的同盟。这样子的责问不可能撬开他们的嘴巴。大人们心里有着的小小不安,因为他们曾经求证过了,也就消失不见了。
又据说,天黑以后,恩波家楼上有人下来了。
有人说:“是喇嘛沙甫下楼来,对桑丹说,他们家并没有人说兔子是格拉炸伤的。但村子里的乡亲们都这么说,特别是村子里的孩子们都这么说,他们不能不信,也并不全信。只是以后,他们一家人真的不希望让这两个孩子在一起玩,这两个可怜的孩子是相冲相克的命。”
村里一直传说,沙甫喇嘛还悄悄给了桑丹一粒珍贵的丸药,而且还是一个过去的活佛亲自加持过的。
就是这粒丸药把格拉的命救了过来。
传说嘛,有人传说就有人质疑。质疑的人又制造新的传说,他们说,那天下楼的不是沙甫喇嘛。而是恩波。而且,恩波是被兔子催着下楼的。兔子这个善良孩子在桑丹的哭喊声中,吓走的游魂回到了体内。他说:“那鞭炮不是格拉哥哥扔的。”
勒尔金初说:“那么,你看见是谁扔的?”
“我没有看见。”
“你没看见怎么肯定就不是他扔的?”
兔子哭了,“阿妈,求求你不要这么说话,我害怕。”
勒尔金初看着孩子的父亲,“听见没有,他害怕,这个世道,害怕的人,假仁假义的人,是活不下去的。”说这话时,这个漂亮的女人神情庄严,像个宣谕真理的女神一样。
这一刻,恩波对这个女人生出了敬惧之心。因为,她宣谕的真理不是佛说的真理。也不是一个举心向善的人应该信奉的真理。而这样的真理正在大行其道。
兔子撑起了身子,说:“我起誓,要是格拉哥哥真扔了这枚鞭炮,不是我,就是他会死去。”
孩子的这个毒誓把大人们都惊呆了。传说,被吓跑了的游魂刚刚归来的兔子站起来,对父亲伸出手,说:“你跟我来一下。” 父亲便听话地站起身来。 “跟我下楼去一下,我要说句话给格拉哥哥的妈妈。” 恩波便牵着兔子下楼了。 据说,兔子脖子上缠着在刷经寺医院里上的白色绷带,靠在门框上,有气无力地对着桑丹微笑。
桑丹扑通一下对着兔子跪下了,说:“你好就好,你好就好。”
兔子说:“格拉的妈妈,你回去吧,告诉格拉哥哥,我晓得让我流血的不是他,他其实应该晓得,我不会相信是他。”
“可是我的儿子要死了。”
“不会的,我发过誓,他不会死。因为弄伤我的不是他,等我伤好了,我们还要一起玩耍。我爱他。”
听了这话,桑丹感动得涕泪纵横,抱着兔子的头一阵狂吻,直到兔子静静地说:“格拉的妈妈,你回家去吧。”
恩波也说:“不是我们做大人的狠心,大家都这么说,不由我们不信啊!既然孩子都这样说,你就安心地回去吧。”
桑丹从地上爬起来,回家传话去了。传说桑丹把这些话学给格拉听,格拉长长叹息一声,安心地睡过去,烧慢慢开始消退了。
有了这些传说,机村这个年就过得有些滋味了。以前过年,有庙会,有传统歌舞,但这些都是旧社会的东西,在新社会里,上面说,这些东西应该随旧社会消失了。于是,这些旧东西真的就消失了。新社会的新年就变成了纯物质的新年,年前来的汽车拉来了配给的每人半斤白酒,一斤花生,和每人五十颗棒糖。这是这个纯物质的新年里机村人享用到的全部好东西。当然,还有因兔子不知为谁所伤而生出的谣言,以及因这谣言而生出的不同传说。机村看上去依然死气沉沉,但人心却在暗地里被这些传说所激动着。
大年初七,大病初愈的格拉扶着墙壁慢慢走到了屋子外面,有气无力地靠墙坐在羊皮褥子上,他的眼皮显得很沉重,一些人故意在他面前来来去去,他都好像没有力气把那眼皮抬起来一点。
就是这一天,又生出了一个新的传说。说格拉的病所以好起来,不是因为恩波一家人原谅了他,也不是因为受伤的兔子本人发的毒誓。而是一天半夜,一个神秘的男人溜进了那间小屋。那个男人带来了一小块早已绝迹多年的鸦片膏。烟膏化了水,给格拉灌下去一点,他的心就安静下来,高烧也慢慢退去了。这是过去机村人对付一些小病小痛的常用办法。这个办法管用了。
这个男人是格拉的生身父亲是肯定无疑的了。
但这个男人是谁呢?人们都这样问。
这个传说真是太精彩了,人们的好奇心进一步被激发起来。但回答并不令人满意。据说,连桑丹自己也不晓得这个男人是谁。人们说,在桑丹床上来来去去的男人太多了,她又是呆呆傻傻的那么一个人,怎么弄得清楚哪个是哪个啊。更重要的是,那些男人去的时候,都是黑灯瞎火的,桑丹也不可能看清他们的脸。
初七一过,人们就该下地劳动了。本来冬天无事可干,但上面让把村后南坡上的树林伐倒,开荒种地。于是冬天人们也有事可干了。男人们把树一棵棵伐倒,女人们把这些树堆起来,架在火堆上猛烧。开春后,大地化了冻,把这烧焦的地犁上一遍,过去的林地就可以种上庄稼了。村里那群野孩子:阿嘎、汪钦兄弟、兔嘴齐米和现在叫了长江的扎西多吉,从伐倒的树木中间,捡到许多比篮球还大的鸟巢。他们把这些鸟巢倒扣在头上,脸上装出鬼怪恐怖的样子,呼啸而来呼啸而去。
机村安静下来了。
村后的山坡上传来斧子斫伐大树的声音。除了千年大树轰然倒地的声音,村子里就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了。明亮的阳光倾泻下来,给冬天的日子带来一些稀薄的暖意。
格拉能够想象那些大树倒地时的情形。斧子锋利的刃口一下又一下砍进大树的根部,一块块新鲜的带着松脂香味的木屑四处飞溅。树身上的斫口越来越深,最后那点木质再也支撑不住大树沉重的身躯,那点木质发出人在痛苦时呻吟一样的撕裂声,树身开始倾斜,树冠开始旋转,轰然一声,许多断裂的树枝与针叶,还有地上的苔藓飞溅起来,一棵成长了千年以上的大树便躺倒在地上了,再也不会站在旷野里,呼风唤雨了。
十二
公路修通以后,上面的领导再来机村,就坐着吉普车了。
领导在机村毁林开荒的现场开了会。领导表扬了机村人苦干精神,同时也指出,这么好的树木,就投入火堆中一烧了之,太浪费了。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需要这些树木。公路修通了,这些树木可以运到山外为社会主义的雄伟大厦添砖加瓦。机村的男人们因此又多了一项沉重的劳动。他们把一段段的树木抬到公路边上,等待汽车来把这些沉重的木头运走。这是机村人八辈子都没有梦见过的劳动方式。现在,他们沉闷的嗓子哼着新学会的号子,来协调步伐,汗流满面,把木头抬到可以坐上汽车运往山外的地方。
看来,有些悲观的论调所言不差,公路修通了,机村人还是用双脚走路,而且因为汽车的开通而担负起这从未有过的劳役。很多人的肩膀磨破了,流出些血水倒还没有什么,反正皮肉是可以重新长出来的。但脚上穿的牛皮靴子,在这极端负重的情形下,比平常费了很多倍,这个损失可没有人来帮他们补偿。
桑丹的眼睛更混浊了。她一个人总是坐在那里絮絮叨叨。但没有人听得出她到底在说些什么。连格拉也不知道。这天,格拉看见太阳出来了,便出来坐在羊皮褥子上晒太阳。他身上的气力在一点点恢复。但他心里却像一座空空荡荡的老房子一样。要是心里不是这样一种奇怪的感觉,他的身体恢复还会更快一点。他
还是连眼皮都懒得抬起来一下。连额席江奶奶带着怯生生的兔子走到面前了他都没有发现。
直到兔子怯生生地叫了他一声。他才慢慢坐直了身子。
额席江奶奶躬身摸摸他的额头,说,好了,好了就放心了。格拉却感到那双皱巴巴手上的皮肤像纸一样沙沙作响。
兔子又叫了一声格拉哥哥。
格拉才抬眼去看他。奇怪的是,他没有料想中的激动。他看见兔子脖子上缠着的白色绷带又已油乎乎的很脏了。他懒懒地露出一点笑容,说:“你的绷带脏了。”
兔子眼里却涌上了?目花,“格拉哥哥受苦了,我知道不是你。”
格拉淡淡地说:“你把这话告诉你家里人就可以了,现在,你奶奶也听见你说的这话了。我晓得不是我扔的。”
兔子说:“我晓得你爱我。”
格拉眼里也有了些泪花,“但是那些人他们不准,你家里也一样,他们也不准。”
说完这句话,格拉长吐了一口气,真正平静下来了。要是这病好不了,真要死去的话,他也把该说的话对最该说的那个人说出来了。
额席江手上皱巴巴的皮肤沙沙作响,又放在了他的额头上,“可怜的孩子,你什么都懂。”她没有说他们一家人谁都不会怪罪于他,将来,他和兔子还是好朋友,而是顺着他的口气说,“乖孩子,你也会懂得孩子的妈妈与爸爸的苦处的。”
而桑丹还在一边絮絮叨叨。
兔子问奶奶:“格拉的阿妈在说什么?”
“我知道她在说什么,她说,都说新社会是好世道了,但人们吃穿都没变,要干的活却越来越多。”
桑丹看看额席江奶奶,眼里好像带上了一点会心的笑意,让人觉得是她对别人的破译表示同意。然后,她又自顾自地飞快地翻动着嘴唇自说白话了。
额席江点头说:“我想我懂得她说的。她说,都说过去的社会是把人分上等下等的,怎么今天也有人什么不干,修了这么宽的马路,坐着汽车来来去去,比过去的大人物骑在马上还要威风八面?”
格拉冷冷地说:“好了,你们回你们自己家里去吧。她的那些话都是胡说八道。”
额席江又称赞了格拉一句,随即,她眼里露出惊慌的神情,说:“兔子,格拉说得对,我们该回去了,大人们回来,看见我们在这里,又要怪罪我们两个了。”话音未落,她就拉着孙子的手,起身离开了。格拉看见兔子步子踉跄地跟着奶奶走,——边不断回头,一脸委屈与不解的表情。
这是格拉最后一眼看见兔子。以后,再回想起来,眼前就会看见那张频频回顾的苍白小脸,和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