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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辩论 更新:2022-10-22 19:54 字数:5096
就剩下两句尾音了,所以大家的声音又复高亢,节奏也意外的拖长——
“南无保平安哪,菩萨摩诃——萨,南无降吉祥呵,菩萨摩诃——萨,南无增
福寿呵,菩萨摩诃呵呵呵——萨,南无诸宫诸佛诸母回宫殿哪,菩萨呀摩诃诃呵诃
诃萨——”
最后的一句在王灵仙长长地拖住了之后,于是又功成果满地打了个呵欠,放下
了法铃……向大众们看了一眼,便打了个问讯。
“老佛的慈悲——”
跪经的人都感谢地向王灵仙磕头。王灵仙便谦抑的把功德都推在老佛的身上,
说明了自己的清高。
“大师的力量!”大家连忙指出这是大师的力量。
王灵仙还不好自己居功,微秘地含着笑说:“供主的虔诚!”说这是供主的虔
诚,于是供主便向大家感谢地施礼说:“同参的摄照!”
于是大家又都合同了声音说:“普同的吉祥!”
于是——大家都满意地笑了。
“大法师慈悲慈悲,我家的小朵一到半夜就又哭又闹呢,大法师你给我写个拘
魂单儿吧!”
“你把香兜儿押在老佛的香炉碗儿那吧,那里已经有十多张了。”
“大法师慈悲慈悲吧,我要讨付大茶①,我心口儿堵着堵着的疼!”
①大茶,和小茶对称,是一种最普通的汤药,多半是舒散药。
“你把茶叶包②写上法名押在老佛的香炉碗儿那吧,那里已经有二十多包了。”
②茶叶包,向法师讨茶时,包一小包茶叶,写上讨茶人的姓名,法师便以此向
佛前去讨。
“大法师慈悲慈悲,给我品品,我一到晚上就咳嗽,发烧……”
“大法师你能给我——念经吗,越是悲调越好……”是一个悲悒的声音,懦弱
的,祈恳的,像梦中的吃语似的……
“哈哈哈哈——”王灵仙连头顶上放光的大秃头都笑了:“孟中醒会念,你给
他施礼去吧,哈哈哈哈——”
大法师一边走下了法坛,一边就到北边去洗手,预备吃斋去了。
吃斋了。
南北的炕上,都是一律的赤白松的饭桌,馒头,供果,菜山……拆下来供四五
十人的饱餐。
吃到半道,母亲才出来了:“今天简慢得很,大家担待。”
“祸福由天定,不在口食中。”王灵仙呵呵地大笑了。
“一顺百顺万万顺,奶奶散灾了。”
赶会的看见母亲过来,便都一个一个地放下筷子,表示要起来的样子,含着笑
同母亲款好。
“大师的慈悲!”母亲的眼泪幽幽地流下来了!
“早得——明心——见性!”
王灵仙的一口馒头,还没咽下去呢,囫囵地吞着,对母亲赞颂,有着无限地骄
傲和喜悦。
母亲凄清地走出,大家都惘然地看着她的背影,又连忙低下头来吃饭。
斋罢了,离家近的二众们①连忙的都把方才分的供果用东西包起来,匆匆地送
回家里给孩子吃。大师们也趁着这个机会到房后去小便。
①二众,即女信徒,弘阳法教门用语。
桌上还坐着万奶奶和朱奶奶,托辞自己的牙口不好,贯彻始终地在那拣着可口
的吃……
“李奶奶怎没来?”万奶奶把一块供果刚放到嘴里,手里又捞起了一块。
“她怕丁府见笑,没有穿着。”
“这儿奶奶都是那样的人呢,都是怜贫恤苦的……”
“你看今天,穿得都很糊烂哪——赶会的还净是小媳妇大姑娘呢!”朱奶奶刚
咽了一口有滋有味的菜,全身的胖肉都希迷地笑了。
“唉,大众们②那敢赶这个会,谁还不知道这是谁家的门槛?——到这来的,
也都得暗地里思量思量呵,够格不!”
②大众,是二众的对称,指男信徒。
“那可真是——可是听说这个少爷不信佛。”胖肉立刻都收缩了,朱奶奶畏惧
地向窗外扫了一眼,看见没人这才安心了,就势在万奶奶的碗里抓了一把供果。
“那呢,信,那有不信佛的少爷呢,方才大法师给品了,还说有七成道心哪—
—人家大法师说的呣!”万奶奶在一个大盘子里发现了半盘的糖地豆,匆促地用手
巾包了:“嘿嘿,拿家去给我小孙子吃,唉,怪可怜不识贱的,小燕儿似的……”
“是吗?我刚才恍恍忽忽地听田姑娘说老爷牢狱①了。”朱奶奶艳羡地看着她
的手巾包,连忙又用正经话掩盖了自己的一双忌妒的眼。
①牢狱,死的代称。
万奶奶还没结好手巾,立刻地瞪了她一眼。
“嘿,嘿,我听那祓苦,我才……”
两人连忙把声音都放低了。
“少爷不让发送,说等尸首从大连运回来再发送,大家合计了好几天,少爷才
说,要是孝佛祓苦行,别的不成……”
“少爷明鉴,孝佛是真的呣,那对台的经呵,都是扯王八莲蒂,给活人增罪,
给死鬼带枷,王灵仙没短说了。”
“全城有名的大法师都来啦,明个王大法师给放焰口,你看还好看哪!”
“快吃吧,人家厨房都不是颜色了。”
朱奶奶连忙捧着自己的大肚子,光着袜底下地找鞋。
“我说老爷是病——死的?”
“可不,昨天吴家小四太太跟这儿丁奶奶谈,才露的口风——是闹的什么猩猩
红——急病,三天就死了——……”
万奶奶看督厨的来了,连忙咳嗽一声——
朱奶奶便不言语了,装着穿鞋。
晚上,赶会的人都陆续的星散了。
只是有几个祓苦的——因为拔苦非晚上不可——几个求诊化的,还有母亲特意
留下的几位,加上十几个大法师,所以佛堂里依然还是布满了杂沓的气息,长明灯
滋滋地爆着油花,香烟丝丝袅袅。
晶莹的钢炉里,九盏香花已经结了彩了,前排和后排搭住,两旁的向外闪着,
王灵仙微笑地对着母亲说:“你看老佛喜欢了。”
母亲闪着泪水的眼光,流动着一股拯救的光明,冷漠地点着头。
“哈哈哈……”一片如同发自弥陀佛似的襟怀的笑声,通过了荧荧的圣火,向
全屋里展开去。
南炕上孟中醒迟迟地数着串珠,对着一个少妇连连地说:
“唉,你别哭呵……来,我给你念就是了!”
捋着他腮上的三络六寸长的黑胡子,微微地点着戴着道士帽的脑袋。
“你就把唱给姜神童的那个偶子唱给她罢。”陈常智心里也替着这感伤的未亡
人发愁。
“哎,那那能,那是我俩谈的天机,那能随便的泄漏……唉,民国八年,我到
山东,特为访他,我和他谈道,我就说:‘青藕白莲红荷叶,花开三朵道一根,’
他就说:‘杏坛也如菩提树,儒释原来是一家。’我俩执手呵呵大笑,不言而去,
你想……哈哈——哎,唉,你别哭呵,你这样聪明的人,你怎么……唉……”
“大师——……”
“唉!我给你唱点什么,我给唱《香彩起》,不,《万年青》吧,《万年青》
也不悲……”
“你给她唱点劝化的吧!”是陈常智的声音。
“唉,你不知道,她这是情之积郁呵。要唱点悲的她才能听得下去呀,由听而
入,由入而悟呵,是不是呢,你说?悟而生智,智能常住……所以说,得因人而异
呀广孟中醒轻抚自己的黑髯,很有些阐经说法的神情。”
陈常智因为他说的颇与自己的法名相合,所以便故作禅悟了似的点了点头。
“你听我给唱个古的吧,这个,这个全咱古榆城,除了我,除了我,谁也不会
呀。这个,这是毛仲翁作的呀,我从一家秘本,一家秘本……咳,从古到今——哎”
今古悠悠,
世事的那浮沤,
英雄一去不回头,
夕阳西下,江水的那东流,
山岳的那荒丘,山岳的那荒。
消愁的除是酒,
醉了的那方休!
想不见楚火的那秦灰,
望不见,望不见吴越的那楼台,
事远人何在?
明月照去复照来,
故乡风景,空自的那花开。
日月如梭,行云流水如何?
嗟美人呵,东风芳草的那怨愁多,
六朝的旧事那空过,
汉家萧鼓,魏北的那山河,
天荒地老——
总是的那消磨,消磨消磨渐消磨——
慨当年龙争虎斗,半生事业有何多!
……
孟中醒也觉得自己唱的是特别的悲抑,他便也觉得有一种无极的空虚,很不自
然地把声音咽住了……
看了看,还是心碎地无声地在那啜泣,他便粗粝地生气了地大声喊:“你到底
是怎的呀?你怎还哭呵!”
女的似乎也惊疑了他这口吻的严苛,于是便吃惊地一抖,哭声顿然煞住……觉
出一阵出奇的寂静,脸便红了。
孟中醒也像不好意思了似的,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向后退了一退,又数着
串珠。
占据在屋里的中央的是王灵仙一通贴和圆洪的笑声。
“这是大功德主——佛前都有过保举的——哈哈哈!”王灵仙一手托着黄缎子
的布施册,眯缝着眼向母亲笑着。
“当年吴祖在红山嘴子度化的时候,也是修庙修观的,只有这个才能寄下根基,
如今马县长发起给吴祖修观,是无量寿功德,是无量寿功德,哈哈,丁奶奶——哈
哈,孟爷,你落笔,这是全城双倍的功德主!哈哈!”
“散灾的呢?”
“观落成了,散七天灾,高米秫饭,大咸菜,搭上粥棚,随来随吃,前三天是
奶奶的心愿,后三天是泰发堂的供奉,最后一天是兰家甸兰家为他家三姨奶奶求福
的施舍……”王大法师元气充沛地嚷着,很怕大家听不见。
“丁奶奶自己的心愿哪——”
“海纸五刀,大箔十五,金锭五封,黄钱十五篓,半斤的对烛十封,初一十五
开庙门烧,前愆后怨,雪化冰消……哈哈哈……”
“唉——佛教会一打修成了,我还没参过一回佛哪——这都是罪过,老佛跟前
多给我解脱吧——”母亲的眼睛又湿润了。
“呵,呵,佛爷不会见怪的,在家修自己,在外度缘人!佛爷不会见怪的——
等达道观落成了开光时一堆去吧——佛教会就在那后院,是双倍的功德!这‘达道
观’三个字是杨雨亭写的,与吴督军题的‘混沌初开’真算是金玉生辉呵。哈哈,
是双倍的功德,是双倍的功德!”
“不说是吴九奶奶捐的金盘的砖瓦吗?”——是谁的问声。
“呵呵,可不,可不,这几年来,真算是天开鸿运,万道归根,大众们二众们
都感化过来了……咳咳,大劫就要来了,这些女菩萨们都是佛前有解度的,都是有
解度的……哈哈,赶快回头吧,赶快回头吧。(唱)要知道,回头是岸,白莲台,
就在跟前,劝世人,多修慧福,无常到,好上西天,观世音,菩提灌顶,弥陀佛,
右手相搀——到那时,作恶的,都让无头饿鬼打入了拔舌地狱,惟有你,哈哈哈—
—脚底生莲!哈哈哈——你看,你看!”
母亲觑着那大秃头底下的直射过的眼光,习惯的不好意思起来,便悄然地出去
了,落在后边的佟姑娘便转过身来向王灵仙问道:
“可是,你答应的月月红,还没给送过来哪!”
“哈哈,这些日子香火太盛了,都把我薰忘了,明个打发人送来五十本——别
忘了,把它荫干,再搁阴阳瓦焙干了,用不说谎的童男童女的阴阳水煎三个开,用
武火烧,初一一副,十五一副,吃上半年,没有不好的——是瓶儿那小姑娘吧,她
是有慧根的,哈哈——”
“你派人送来就是啦!”
佟姑娘说完出去了。
“明天我让人就送来——哈哈,真是老胡涂了!”
等在旁边的杨嫂看着母亲和王灵仙说完了话,这才嗫嚅地在正在挽袖子的王灵
仙跟前悄声地问:
“我的病还得到你的澡塘那儿去洗吗?”
“你还得洗呀,你得舒经活血,补气调元哪,那圣水池是十方功德水,最能治
病!”
“不说那儿洗澡不要钱了吗?”
“呵呵,是的,是的——初一十五不要钱,随意扔点香火钱,平常只收洗业钱,
佛前的香火,随心的布施,没过予的!”王灵仙和方才一样的平和安静,又用通畅
地大笑打了一个结点,便起身去预备给别人诊化去了。
“那好了,咱们初一十五去。”杨嫂连忙低着声向静姑说。
“我不去,初一十五,人乱哄哄的,水也不换,真薰死人!”静姑不耐烦地瞪
她一眼。
“哼,还要洗业钱……连新民小学的校产都让他们占去了……初一十五,不要
钱,还得花香火钱,我男人……”杨嫂也觉着不是味儿,便埋怨地偷声地唠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