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节
作者:辩论      更新:2022-10-22 19:54      字数:5100
  “哎,刘老爷怎不来呢?”——是谁说了一句。
  “呵——”大家伙都霍地记起来了,都用模糊的双眼想看清楚身畔的邻居,是
  不是就是刘老爷。
  “真的,他怎没来?”
  忽然从大家身畔,就像从地里突然生出来了一般的那样快,一个人出现了,脚
  站在一块木头咕碌上。
  “我已经和丁宁交涉好了,今年的粮,是去铁了,不过……”
  “不过——”
  “话是那么说呀,他知道咱心诚不诚呢?咱们还得让那小子知道咱们是铁心推
  地,他才能怕!所以咱们到时候非得异口同声地咬定了说非推不可——死了也推!
  那才行!——现在有谁不推?呵,有谁?——呵,谁,吱声!有谁?”——大山的
  两颗剪绒镶边的大眼,像火炬似的燃着。“丁宁方才一听我说你们都推,他的脸都
  吓得煞白!”大山的声音不自然地顿了一顿,他看底下的人头都面面相觑,便急转
  直下,“你们心都齐了吗?大家咬住牙根,一定要推,然后再商量。丁宁他现在是
  走投无路,地也不敢放手,他现在一点着落也没有,老爷赔了钱,家里又……咱们
  大家咬住牙,听见没有,咬住牙,要一露活口,丁宁那小子一眼看出横口来,哼—
  —你们听见没有,今个我们要是我们爹揍的,拿出小子骨头来,硬挺到底——上秋
  的衣食穿戴都有着落了——听见没有?丁宁那小子也是一个人,见着他用不着尿裤
  子,他也不是三头六臂,咱们谁他妈豁不出脑袋,谁他妈就是大家伙揍的——”
  “对!”杨大瞎的眼睛感动得湿润了,两颗极大的泪珠,在他红肿的眼泡上凝
  结了一道强健的光。
  大家觉得都有了主腔骨了。
  只是黄大爷还不相信似的摇头。
  老田凤把一个岫岩五的石头嘴子咬得卡卡地响,他自始至终就是对大山取着敌
  意的,虽然现在他已经被大山的声音所诱惑,但他连忙用牙来拼命地咬住烟嘴,把
  自己的感情压伏下去。
  “哎呀,不好了……有,有,有鬼!”
  三缺嘴在那条大树上一跳多高的就跑出来,脸都变成了青紫色,牙齿打着牙齿
  得得地抖战。
  “一个黑影……一个黑影……在树上,跳,跳——下墙去,去了……吓死我了
  ……”三缺嘴一边喊着,一边浑身发抖,一个大嘴老鸹呱呱地叫了一下,便向着那
  眉梢样的月亮飞去了。
  老田凤举起烟袋锅子就打在他的头上:“我把你个血犊子,这是什么时候?一
  只大嘴老鸹你也没见过,你的魂飞到那儿去啦?”
  大家一听,可不是,半天云里,还可以听出一只老鸹的呱呱地叫声呢,便都像
  做梦似的笑了一下,又立刻的把脑袋重新严肃地直立起来……
  万牛子的嘴凑在老田凤的耳朵上:“你瞧罢,大嘴老鸹叫了,主不祥呵!——”
  “人影?”一个奇异的景象在大山的脑子里模糊地一闪,大山剪绒镶边的大眼,
  使劲地一闭,但随即就像两盏小电灯泡似的展开,用着平生的力量沉着地喊:
  “大家记住!谁要忘了今天的话,就先摸摸自己的脑袋,我让他活不过去今天!”
  他掏出了枪,向半天空刚想镇压似的放,但随后一想就立刻的只把手扬一扬,便从
  木头咕碌上跳下来了。
  杨大瞎才又把嘴凑在白老大的耳朵旁边急促地说着话,大山走过来拍了拍他的
  肩膀,便走出了大门。
  他刚走过道心,想进道北的大门,但一转念随即就转过身去。
  南园子的西邻是孔老二家,东墙是靠着水漏子,三缺嘴坐的是白杨树下边,是
  东边。
  他刚想向水漏子那边走去,忽然看见道北大门呀地一声开了,走出来的正是刘
  老爷。
  刘老爷向左右霎摩了半天,才用手神了神脖领,迈着八字步向南园子走去。
  大家的声音便更嘈杂了,窝窝地从四面传出来。
  大山听了半天,才听出了是张大白话和刘老爷的吵嘴声。
  后来又是田凤的怒喝声,万牛子气冲冲的一个跟着一个字的连珠炮的一大串话
  声……大家又都沉默了一会,刘发又像安慰大家又像是鼓励大家似的演了一遍说,
  大山想着我得立刻进去。
  大山立刻地挺起身来,想再回去。
  但是黄大爷大方的笑声送过来了。
  接着便是老人一串唠唠不清的话:
  “还是大家都推吧,有啥我都兜着,方才刘老爷说的不也是差不多吗?唉,这
  不就结了。”
  大山听了,这才安下心来,狠狠地用拳头那边比试了一下,便像想起了什么似
  的,又慌慌张张地向水漏子那边跑了。
  大山接着枪,一步一步地戒备着向前走,刚走不到四五步,就听见一片哎唷咬
  唷的呻吟声。
  “谁?”大山满心的疑惑。
  “谁?”
  “我开枪了!”大山把狗头叫起。
  “你妈的,是我,你敢怎样?”
  呵——大山细辨语声,是程喜春?
  “程喜春是你?”
  “呵,怎么的?”
  “我是大山。”
  拍的一块砖头打在大山的左肋上。
  大山一下子照黑影扑过去,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就摇:“你打谁?”
  “我就打你。”
  “你,你疯了?——”
  “你才疯了,你混蛋,你狗,我就打你!”四只大板牙齐正正地咬在大山的手
  上,一阵剧痛,大山激烈地叫了一声,连忙松开了手。
  “你是狗,你他妈外摆襟①,你吃他妈人家草料,给别人拉套!”
  ①外摆襟,向外使劲。
  大山用手使劲掐住他脖子摇,可是听了这话,不由得手一软
  程喜春还是咬牙切齿地骂。
  “你是狗,你啜咕地户来推地,我都听见了。我要告的,杀死我也要告的。”
  大山过来拍的就是一脚。
  程喜春捉过他的脚来就咬,大山大叫一声,用铜锤似的拳头在程喜春的脊梁上
  打了十几拳,那野兽才算放了手。
  大山抚着脚,想用枪把子打他,但是眼睛不由得湿润了。
  “你来,你狗,我就咬死你!”
  大山很悲哀地看了他一眼,便转身走了。
  半天半天,才看见那怪物带着一条摔瘸了的腿,滴拉当郎地疯了似的跑了。
  大山把手一掌打在天灵盖上,昏迷地看着程喜春没命地往前跑,一个趔趄摔倒
  了,又爬起来,拔起了腿,连瘸带拐地向大门跑了。
  里边是刘老二的声音:“是你吗?”
  “快开!快开!”是喘不出气来的喊声。
  刘老二开了开门,一把就逮住了他:“怎么样,听见了他说什么啦?”
  程喜春一甩手,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边就跑。
  背后刘老二恨恨地寻思,他妈的,本来是派我的差使,这回你又抢着抢着的作
  了,一定是这回听来要紧的了。连我的信都不给,就往少爷屋里跑,还他妈把兄弟
  呢,把兄弟行这个,卖朋友!
  程喜春脑子里空空的,一点什么也没有,只是机械地跑,也不知道转了二门子
  没有,穿过了正厅没有,也不知道是怎样闯进少爷的屋的,只是慌慌张张的,忽然
  的眼前看出来是少爷来了。
  程喜春竭力地想把嗓子弄净了一点儿,可是嗓子却偏又不净,反而会发不出正
  音来。
  丁宁过来轻轻地看了他一眼,便坐在小茶几前等他说话。
  程喜春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把方才所听的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丁宁。
  丁宁沉沉地点了头:“我都知道的,我不过用你来证实罢了。大山说谎,他们
  说跟我已经打通了……好的,好的,方才我告刘发不露声色地劝他们都推,是,对
  了……呃……”
  丁宁搓了搓手:“好,你去罢,我都知道了。”
  说完便什么都不瞅一瞅的,大踏步地踱着。
  第十三章
  推地。
  丁宁连看也没看他,只是激怒地说:
  “你告诉那些东西们,用不着再派人来跟我啰嗦了。他们的话,我已经听够了。
  地,我绝对不租,任凭他撂荒!”
  “少爷!”老管事嗫嚅着想说话。
  “什么?”丁宁的一字眉倒竖起来。
  “不过——不过,少爷今年不比往年,外出项都收紧,地要再……就……”
  “什么?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就按着我说的去办!”
  老管事的两眼里吐出从来没有过的火星。
  “少爷,我真没见过,我侍候老爷三四十年了,老爷那回把地撂荒过一年?…
  …呵,少爷,咱——”
  “什么?”丁宁霍地站起来,两眼蒺藜似的射出校光。
  丁宁轻藐地用鼻子嗤了一声:“你想怎么样?——”
  灵子暗暗地向老管事的递了一个眼色,老管事这才浑身抖战地退了出来,脚步
  迟迟的,临到门口还哀凉地想图以挽救地看了一眼。
  “你老千万不要伤心,他就是那样一个人,你想回家那天碰见你老就问长问短
  地说了半天,那老远的路程还没忘了给您老带熏鸡哪,他那样的脾气您还不知道吗?
  如今七岔八岔的事儿,都赶着一个时辰来了,唉,还能怪他……”
  老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才迟迟地说:
  “唉,我这大年纪了,还在乎这个吗?我不看他,还得看老爷的分上呢……而
  且他说是说,我回头跟太太商量商量该租的还是得租,该种的还是得种,咱们这等
  人家,一年的用度,要不从地上出,还行吗?油房呢,今年又吃机器油的亏,柜上
  的钱呢?又进不来……就全指着这个了。反正不两天,他又上学去了,他还能管得
  着家事吗?——可是灵子——”老管事的眼睛又凄迷在一起——“老太太的金首饰,
  你都和春兄预备出来,你知道,老爷的……还没寻出来呢,那一天,忽的发现了,
  就得发送,那里弄钱去,这事还能等吗?抽手不及,就得当号,当号官利才三分,
  是吗?……你记着,先预备妥……唉。”老管事又哀伤地点了点头——“这年头,
  不租地能行吗?……你呀,你好好地侍候他,你别看他火性,我倒喜欢火性,男人
  呣,岁数不大,倒有作为,你就看他这两天,办了多少大事!……你的性质,柔能
  克刚,你好好地耐,将来总有出头露日的一天……”
  “怎么大爷也说那话?”
  “孩子,你那知道我的心哪,我这个岁数了,今天巴不得明天,我受过老爷的
  恩典,为丁府效一辈子劳。现在呢,老爷又……唉,太太又病,师长不在家,我就
  像说书讲古那个话儿了,赵子龙单骑救主罢了,我看你年青青的,都好了,我心里
  就痛快,花好还得绿叶扶哪,你就好好地耐着……”
  “你看,大爷——”
  “大少奶奶呢,一身的病,要不然那倒是……”
  “灵子!”
  一种粗暴的声音,从门缝里钻出来。
  灵子连忙走到丁宁的面前,心里浮出一种委曲了的难过,想着自己可怜的身世,
  倍觉凄凉……自从太太那次回她妈家王三老爷家里,闹过一场病,由她侍候,太太
  看好了,便把她带回丁府来。后来太太说春兄一个人就够了,所以把自己打发来侍
  候丁宁,这时自己才觉出了人活着的意思。后来了宁出去念书了,只有放假期间,
  或许才回来些日子。如今,这次他回来,是整整三年了,自己也大了,他也几乎是
  个成人,自己每日起居行事,莫不都加着十分的检点,省得……
  “你和他唠叨些什么?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丁宁一歪身,便躺在炕上,两眼直视屋顶。
  灵子立刻脸上泛起了一阵羞辱的潮红,心里充满了不被了解的悲哀,只得红着
  眼圈,走到槅扇里边去了。
  过了两个钟头,老管事又走进来,毕恭毕敬地说:
  “回少爷,那些佃户又租了。说不去租也租。”
  “不行!——”丁宁坚决地摇头。
  “他们要见您——”
  “给我滚开——我的脑袋痛。”
  湘灵以为丁宁一定是病了,心里很难过,又想出来又不敢出来,便只有把脸埋
  在手里,伏在暖阁里一动也不动。
  大管事很嗒丧地走出去。
  一刻钟之后,又悄悄地回来。
  “他们要进来给少爷磕头。”
  “什么?”
  “他们——要,见,见。”
  “少爷——”
  有一口气许久许久压在气管里,慢慢地从丁宁的鼻子眼里冲出来。
  “就到少爷屋里来吗?——”老管事轻声地问。
  丁宁只轻藐地不耐烦地闭了一下眼睑。
  老管事畏畏葸葸地走出去。
  灵子的心破碎似的乱跳。
  不一会儿,门口便有叽叽喳喳的偶语声,他让他们进来,他们互相推让着。
  黄大爷的佝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