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节
作者:辩论      更新:2022-10-22 19:54      字数:5111
  一个没席子的土炕,只有两条臃肿的棉絮散乱地躺着。
  水水把一朵豆瓣儿黄花,戴在头上,放下那块蚀掉了水银的小镜子,回眸向他
  展然地微笑。
  丁宁很悲哀地又扫了这奇异的居室一眼,便迟迟地走到她的跟前……
  “你不苦吗?……”
  水水怔怔地望了他一眼。
  丁宁痛苦地摇头。
  水水沉沉地望着,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丁宁一步一步地向她走近。
  忽然的她痛苦地哭起来了。
  丁宁无语地掠着她的头发。
  水水一头便洼在他的怀里,用脸揉搓着他,大声地哭。
  她秀削的肩,一纵一伏地起伏着:“不,不,我喜欢的……”
  丁宁非常难受。
  “吃吃……”哭声里夹着痴笑。
  笑完了,把头用力地扎到丁宁的怀里又沉痛地哭。
  “我不知道怎么的……我心里难过,我想笑……可是又笑不出来……”哭声又
  转为急遽的沉痛。
  “我的小水水呀,我知道你……”丁宁把赤热的颊压在她的颊上。
  “不呣,不兴你说话,不呣……不呵……”水水绝望似的哭着,小拳头吃力地
  打着丁宁的怀里。
  丁宁用手小心的,怕碰破了似的,爱惜地将她抱起。
  水水疲倦地抽噎。
  丁宁无语地坐在河沿上,水水攀着他的脖子坐起来,把头贴在他的心上,听着
  他的心跳。
  阳光从头顶上洒下,城里的午炮,轰然地一响。
  水水坐在丁宁的跟前,呆呆地望定了她每天看惯了的蓝天,又看看每天看惯了
  的流水,口里喃喃地自语着:
  “我一打从小,什么人也没见过,我也没妈……我就和一条小羊玩……去年,
  我的小羊也老死了……”水水的眼圈又红了。”
  “小时候,还有人上这儿来买鱼……后来,便连人芽也没有啦……爹……只一
  个爹,从前是黑胡子的爹,现在是白胡子的爹……我什么人也没有……人有,都不
  是我的……我也没妈,我是从水里淌来的……爹爹把我抱起来,就叫我水水……我
  的命就是水,我是搁水里来的,将来我也得死在水里……”
  一种水样的哀感透澈了水水的全身,水水浑身都抖缩着:“……呵,你把我一
  口吞进去了吧……”水水用两手握成了小拳头,打他的胸脯。
  丁宁用脸偎着她的头发,热泪簌簌地流下。
  “我要疯了,要我就去死吧!”
  “呵,呵,我难过……呵,呵……我喜欢的……你抱我……”
  丁宁使劲地用两臂夹住她,夹得她的骨骼都格格地响。
  水水发烧的颊,一团火似的贴在丁宁的脸上。
  白区的牙齿发狂地战栗地啃着他的脸。
  丁宁的脸铁箍似的扣在她身上,臂和手指压出一标一标子的白印。
  水水气都喘不出来,脸上更红了。
  丁宁用力地摇,把嘴唇暴雨似的打在她的脸上,颈上,直到两片鲜血的嘴唇都
  变得惨白了。
  丁宁用力地摇着。
  水水痛苦地张开眼,脸上微微地笑着,两颗莹润的泪珠,在眼圈上挂着。
  丁宁喃喃地在她耳朵根下,说着一些不可解的话语。
  “朋友……就在明天……我们一同住在一起……我们再不住在这儿……我们也
  再不打鱼……我们……呵……明天呵……就在明天……”
  “呵,我怕……”水水又伏在他的身上哭起来。
  “水水呀,我的小水水呀,”丁宁小心地抚着她的头。“你是太兴奋了,小水
  水呀,来,来,你须得安静了。水水……”丁宁试探想把她放倒……
  “哎呀,什么东西气味!”水水一激冷就跳起来,恐惧地向外望着,“哎呀,
  你看一锅鱼都煎糊了。”
  “可是我不管了……鱼呀,天天是鱼……永远是鱼……”水水用脚使劲地踢着
  旁边的鱼桶,鱼干,鱼钩,鱼网……大大小小的金色的纹银的鱼都在地上翻腾地滚
  了。“我再不要见鱼了。”
  “是了,咱不要鱼了。”咱们把它都扔在河里,可是他又想起那可怜的老头儿
  晚上吃什么,于是他把许多小的都用脚踢到水里去了,留下些大的,“对了,咱们
  再不要鱼了,来,咱们把它煎死,来……”
  起了锅,重新倒了油,捉了两条活鱼就往里放,鱼儿一跳,又跳到地上,滚得
  满身都是泥。
  “你看你,你来拢火……”
  丁宁吐了吐舌头,就老老实实地来拢火,水水拿起刀来,剁去了头尾,开膛了,
  又刮鳞。
  丁宁拿起她刚开了膛的鱼就往锅里放:“现在行了吧?”
  “不行,还得等油开哪。”
  “得……”
  “拍——”
  什么地方枪响,胡匪!
  丁宁吃惊地一回头。
  大山正野人似的提了一杆枪,站在一块大红石上,看着他们。
  “咦,你来啦,老头儿哪!”
  大山一偏身。
  老头儿的苍白色的头便现出了,一面用手揩着汗,一面颤微微地说:“少爷等
  急了吧,人老了,不行,腿慢……”
  看见自己的女儿,便连忙跄跄踉踉地跑过去:“水儿,爹爹给你拿花来了。”
  “爹……”水水愉快的,又有点哀凉的眸子,微笑地睨着父亲。
  爹爹不解地也安慰地用着昏花的老眼细细地看着他的宠儿。
  水水使劲地把脸偎在老人的胸口,甜蜜地长出了一口气。
  “来,你别带那朵黄花儿了,来,爹给你带朵红的……”
  水儿脉脉地用手指播弄着爹爹对襟上第三个纽子。
  老爹爹可怜地相看着她的小头:“我的小百灵儿热不热。”
  水儿脉脉地无言地,又愉快又哀凉地向他腼腆地笑了一笑。
  忽然,这边是大山粗暴的声音:“就是你,你就是!你怎样,你也一样!就是
  你!”
  丁宁一串说目裥Α?br />
  大山针对着他的笑,恨恨地向他狞视。
  “嘿嘿,我告诉你,大山哥,一点也不是,害他的决不是我,决不是!害他的
  是小日本,我告诉你,小日本还在我们任何人的肩上,他超出了家的万恶十倍,这
  个你尚且不懂!”
  “嘿嘿,这个我比你懂得多,可是为什么一个尿盆会送掉了一条人命,这和小
  日本何干?这和小日本何干?”
  丁宁眼睛发出异常的光亮。
  “至于小日本,我比你懂,我是身受过来的,你是听别人说的,我是自己爬过
  来的,你,你怎样呢!”
  “我并不比你差,我正爬过来又爬过去!”
  老头儿看他们斗口好笑,便连忙走过来排解:“唉,这位大哥说话太气粗,少
  爷,就多看待点,体量体量他个粗人……”
  大山愣愣地向老人看了一眼。
  “走,回去!”丁宁眼睛燃起了火光,命令地喊。
  水水锐声地一声怪叫,但是没有叫出来。
  他去了,他将永远地去了,他将永远地带着他的水样的爱情去了。
  泪水在她的睫毛上打转,她的两腿发软,她要栽倒,但是她没有倒,只是痴痴
  地望着。
  丁宁一甩手,把自己的衣袖挽上来,也没和大山要抢就走。
  大山气急败坏地跟在后面,右肩指着丁宁的枪,左手倒提着一条套筒,喉咙里
  不住地发出极不自然的呛声,显然的,另外有一种情绪在点燃着他。
  丁宁用着三角眼,盯着他的黑绒镶边的大眼,什么魔鬼在吞食了这匹难驯的野
  兽呵。
  丁宁猛可地向后看一眼,他看见水水撒着手,脚底下生了根似的在那里痴痴地
  立着,他想我得立刻转回去。
  但他向大山凶残地看了一眼,便自虐地向前走。
  两人无声地走着,脚底踏在地上,有意地发出空洞的怪响在说出他俩的一对的
  钢铁的感情。
  寂寞的林子无声地在肩边擦过,一片银灰色的艾蒿的特有的香味淤集在整个的
  林中。
  一颗从来没饮过人间的水酒的透明的心哟,那无底的眼,红玉的唇,被着新奇
  的命运所践踏起来的荧光般闪烁的悲、哭、思量和轻笑,水样的身世,水样的哀伤,
  处女的未凿的爱的绊色的光焰,风露的娇弱呵……
  那立在人生的跳板上的一棵凄艳的影嗅,把生命交付给水水的一个惆怅的影噢
  ……
  那被旁人的强悍给掩埋了的,给遗弃了的,给忘却了的,用奸诡的狼毫给完全
  涂抹了的……
  丁宁的眸子,浸浸地湿了。
  “站住!”
  一支冰冷的枪管针对着他。
  一字眉,着了火似的茸草纠在一起。
  “你!”裂帛似的声音。
  “举起手来!”
  丁宁的手,还是照旧地垂着,眼睛里冒出血光。
  大山也不吱声,把狮子的鬃毛在头上有力地一抖,向前用枪管逼着,丁宁无可
  奈何地向后退。
  他要干啥呢?……
  敏捷的猿猴似的,大山向前一扑,绳子从腰间拦起,拦在树上。
  丁宁刚想反抗,却只有面对着前面的合抱的大树的分儿了,大山走到树后,紧
  住了绳子,便从丁宁的身后向后退去。
  愤怒、焦炙的探到丁宁的每个血球,他狂暴地摇着身子,绳子像毒蛇似的缠住
  了他的自由,他残忍地把腰背到后面,背,头发向下垂着,眼睛由下向外倒视,用
  火红的眼睛凝视着大山。
  “你作什么?”
  “住嘴!”
  “你个无知的蠢物,要我死,行,可是你有什么理由!”
  “什么,理由,好,你自己就是你的理由!”
  “你个愚蠢无知的强盗,你只配作杀人犯,作刽子手,你不配作光明磊落的好
  汉!”
  “好,好汉,行,你要我告诉你,好,我就告诉你,你家的一只夜壶就逼死了
  一条人命,难道我一个枪子就要不了你的一条人命!”
  “你放屁!你这无耻的下流的棍徒!”丁宁裂竹的声音,丁宁全身的血液都开
  了花,狂怒电解了他自己。
  “哈哈!”大山一片疹人地狂笑,笑声完了他才得意地搓着自己的两只大手。
  “我也不想活了,咱们一堆儿死,我先打死你,完了我也死,我真不信,一个
  尿壶就逼死一条人命,一条人命就不值一个尿壶,呵?有这等事吗,呵……唉!”
  大山碎心地长叹了一口气。“唉,我真想不到,那样一个好人,走不出二十里地,
  便会随随便便地送掉了性命,唉……”
  丁宁想着这只无耻的猛兽呵,一点理性也没有的猛兽呵,怎能把这个罪恶,必
  得判决到我的身上呢,丁宁大吼一声:“混蛋,你就毙我,我叫你就毙!”
  “住嘴!”大山恨恨地咬破了嘴唇,端起枪,大声地喊,“你住嘴,我告诉你,
  你死一点也不难,我才敢杀你,我看你的命运一个尿壶都不如!你家是世袭的小烫
  锅,穷人在你们的地上,就像落在菜碗里的苍蝇!寡你太爹那一辈就逼死了多少人,
  抢了北天王的财产,还造出了孤仙来搪塞,这是我爷爷躺到床排子①上才告诉我爹
  的!你爹活活地把人家的姑娘抢去,把我一家拆散,呵,你今天,又祸害了一个可
  怜的乡下姑娘!……呵,我们乡下人就非得受你们的祸害不可吗?呵?我不打死你,
  我打死谁?”
  大山的脸,透出了青光,牙齿打着牙齿喀喀地响。
  ①床排子,东北死人咽气不能在炕上,先抬到扎好的床排子上面。
  “唉,大山,你想一想吧,你冤枉我不要紧,但是你的痛苦,是不是就这样的
  可以解决呢!”
  “住嘴!”
  “好东西,你想一想吧,我绝不吝啬我一条命,假设因我一死,我就可以使你
  们得救,我是不辞一死的,我自己也会杀我自己的,但是,我死了你能得着什么呢,
  大地主依然是大地主,庄稼人依然是庄稼人……你要是人,你有人的脑筋,你就仔
  细地想想罢!”
  大山废然地把枪垂下,他又想起了那穿长简马靴的大老俄告诉他的话……
  “好罢,好东西,杀呀,杀绝了帮助你的人、杀绝了帮助你的人吧!杀呀,我
  命令你,你就杀我!”
  “哇拉拉——”大山的拇指一句,子溜子的声音啸得毛骨悚然,一大片的树叶,
  都从上边纷纷地落下来,打在丁宁的脸上。
  丁宁的头,巍巍地向外扭转,脸上一层愁苦的惨白,嘴角流着死渗渗的吐沫,
  大山看他一动不动了,便低了头,但是刚一抬头——
  “卡拉拉……”又是一枪。
  枪声,枪决了大气的平静,鸟儿像自己要死了似的,呷呷地发着哀鸣向西飞去
  了。
  一块榆树的老皮,从离了宁的头上有二寸高的地方打下来,挂在丁宁的头发上,
  丁宁苦楚地一摇头,树皮又霍地落下来。
  大山的眸子里装满了泪水,低着头,一步一步地走到丁宁的身边。
  他用手轻轻地扣一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