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节
作者:
辩论 更新:2022-10-22 19:54 字数:5159
以恐吓他,似乎他的考虑以为那被日本兵打死,那还是或然的,而那要不使他立刻
就走,那个恐惧来临却是必然的,决无逃避的,所以他就决定速走。
丁宁安慰他说:“随你便罢,你愿把猪留在这儿呢,你就留在这儿,你要把猪
赶走呢,你就赶走,你要自己走呢,留下猪也行……你要留下猪呢,自己走也行。”
听了最后一句话,大家都笑了。
“你看少爷给你说得多清楚,你还走吗……”大管事也笑着说。
“走呵,我还得走呵,我赶着它走。”他失措地向马棚旁边的一间空屋子走,
回过头来,对丁宁闪烁地说,“少爷,我不是呀,实在是……我大儿子,呵呵,病
啦……唉!”老人的最后的叹息,如同要哭了似的,似乎有无限的难言之隐在他的
心头蕴藏着不能说出。
丁宁考察地看定他的背影。
大山浑身是汗,一手拿着一柄大斧,栗子色的肉,蒸散出琥珀的热气,看着老
头儿深深地摇了一下头。
“唉……还是让他走吧。”
丁宁才看他。
“他不是儿子病了,他一定还……”
他向大山的钢铁似的躯干,惊异地看了一眼:“你在劈木头吗?”
大山走近了灯火,把斧柄高高地举起,斧头本来已经咬着一块松木墩,“拍嚓!”
脆生生向上一撂,便分为两半。
丁宁惊羡地喊道:“看我的!”他想起了林肯的劈木头。
大山把斧柄交给他,他也拿起了一块木头,高高地举起,向地上猛力一摔,手
上震得有点痛,丁宁并不作声,皱了一下眉头,希望那木头一定开,可是木头并不
汗。
“你落地不能那样使劲。”大山用脚向丁宁方才劈的那块木头轻轻一踢,木墩
便分开。
丁宁感到十分的胜利:“怎样?”
“行!”
“我说的呢,他怎一定死也要走呢?”大管事走过来笑着说,“你说好笑不好
笑。我就说呣,这里一定是有个原因,我到空屋里去一检查,果然的,原来你猜怎
么的,他的猪,把老爷的尿盆给拱打了……哈哈!”
大山也不由得大笑起来, 但是还没笑完, 就倏的噎住了。他又淡淡地一笑:
“唉……那也值得一走。”
“唉,这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佬,那里知道是尿盆呵,他看打碎了,便慌慌
张张地问小半拉子,小半拉子一看他的神气就想吓吓他一场,说‘这了得,这是老
爷的古董,古瓷的花盆,老爷前天找出来的,吩咐让他拿到空屋来筛细土,好填花
盆。现在打了,老爷一旦要知道了那还了得,老爷的脾气,你可是知道的,先小心
小心你的脑袋。’他一听见,这还了得,所以连忙央告小半拉子不要告诉别说是猪
拱的,他连夜跑了,明个他好落得个不认账……哈哈……”
“那小猪倌怎不告诉他呢!”
“小猪倌给太太抓药去了呢。”
“哎,他一个人哪,黑更半夜的过铁道呵,保不定……”
三个人意外地都沉默了。
第九章
水水。
支支溜,支支溜,媚眼儿小声小气地羞涩地,又不甘寂寞地叫。
画眉是一套一套地哨。
“瞄,瞄……”得意地学着猫子。
媚眼儿不安地把柳叶大的小身体,匆匆地穿梭地掷到青纱帐子似的钻天柳里去。
“咔……”画眉愉快地笑了。四谷里传来空灵的回应。
腊嘴们故意地从低技跳上高枝,跳到顶尖了,又喳喳地成群地飞到再高一点的
树上,又重新地跳。
钻天杨,一顺水地插在胡香色的发软的肉松似的河沿上,疏疏的叶儿,描淡了
的眉似的向下垂,没有风丝,细枝也轻轻地打着细枝,发出无声的响,冰寒的跳跃
的水花在它脚边流了,泉眼咕都咕都发出透明的水骨朵,绿匀匀的水琤琮着。
柳杆是溜直的,刚洗过似的娇绿,只是有时有着一些不讲究小绿蚱蜢型的小虫
子,在杆上随便地吐吐沫。
四谷忽然静了,丁宁觉得耳朵眼里有点铮铮地响。
一只土色老鹞鹰,倔傲的苍色的长膀子,忽敛忽敛地示威地有弹性地扇了两下,
便落下一尺多来,又把两只膀子放平了,杀着风纹丝不动地打旋。
旋的一个圈子比一个圈子大,必是目的物跑了,螺旋线旋到最后一周,便被一
棵大白杨树挡上了。
四谷似乎又轻轻地喘息了一下。
鸟声从白杨的叶里重新传来,崭黄的柳色遮去了头顶上蓝玉的青天,一只银灰
色的水鹤,衔着一只小鲫鱼瓜子,像只断了弦的风筝似的飞起来,又扎下去。
多液的花蕾扩散出金绿色的香气,马莲花疏懒地躺着。
一株半枯的倒栽杨,隐士似的在水面上卧下,一座天然的桥呵。下边幽幽地让
河水涮着,白色的树芽,就像淌出来的树脂似的一簇一簇地从棕色的老皮里钻出来,
向下挂着。
丁宁把一本《忧愁夫人》用绳系在垂下来的柳枝上,自己躺在树干上,静静地
看蓝天。
“嗙!”声音是浓浊的轰响。
一定是大山那野兽在狼窝里打狼了。
一切又复静,鸟鸣分外的清新。
丁宁用手随便地翻开书上的扉叶,上面有一行小字。
给丁宁——小林
再翻过来一页。
是娟秀的笔迹,袅袅的字。
母亲呵,你的儿子
有着保尔的忧郁,
他也不会吹唇。
但他没有蔼尔思培思,
他也不憧憬那白房子。
除非是那么样的时候,
他走进了那么样一个大红房子,
他永不会吹唇。
母亲,安歇吧,她不会用嘴唇来扰害你的,
当着她想起儿时的忧郁的时候。
丁宁悲惨地一冷神,便无力地把书松开。
吊在树枝上的书,似乎只倾心于地心吸力的引诱,并不注意到主人的情绪,它
自鸣得意地上下地跳着。
跳得忘形,一个没小心,绳头开了,书便跳到水里去。
丁宁一跳就跃起,把身子横在树于k,伸手到水里去取。
水从树干底下,勉强地钻出来,出门便打涡漩,书也随着水涡滴溜溜地转,离
手边只差二寸远就够不着,将身猛地向前一探,书也机警地转头就跑。
一条小柳叶儿鱼,翻身跃在书篇上,折了两个跟头,又跃到水里去,水花溅在
书篇上,像几朵刚出水的小荷钱,水载书,书载水,向下流。
丁宁激赏地摇了一下头。
“呵,真是……”
他矜笑着,他赞赏着,目光一直地随着那本书走去。
他似乎看见那书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了,他看见那书似乎已经走到很远很远的一
个青色的国度里了。
那里是一片诱人的青色,那里是诱人的青色里的一片诱人的灰色的荷叶呵。
他已经忘却了那书,他被眼前的真实幻化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
他忽然起了一个异想,他想我也到那国度里去。
似乎并未经他手去脱,他的衣服,便自然地从身上掉下去他把两臂撒欢似的拳
了两拳,一个鹞子翻身,便跃下水里去。
头搁那边钻出来,已经是出去了几丈远了。
真痛快呀,水麻酥酥地向内里钻,冰凉的,希罕人的透明的水呀,丁宁一个大
爬手就奔著书下去,刚一着边,书就不见了,水像新嫁娘似的稳不住架跑,容不得
转身去追,便不见了。
丢弃了书,便去赶从上流流下来的野花圈,抓起来刚想戴在头上,水,不让他
戴似的顽皮地把他又送出两丈远。
流出去不知有多少远厂,前边是水坝漏。
呵,真了不得,丁宁连忙站起来,好险没有顺着水向下岗溜下去。
丁宁在天然的水坝漏外面的边上向下看,嘴里不住地伸舌头。底下像是桐油铺
的一带软沙床,水晶莹的蚌蛎肉样的在上面淌过去。
上游的水倒下来,打在锅底坑里,没命地旋,水坝漏都是满装着雪白的沤沫,
四边比当腰还要高起二三尺,当腰,一个无底的很像通过了地心的眼,玻璃的眼,
流着秀媚的娇波,向丁宁紧跟紧地诱惑。
丁宁大吼一声。
“如今,我是解放了。”
噗通一声,便向小水坝漏里边跃去。
小水坝漏,便好像狭隘的国家主义者样的向着他的大胆的侵犯者怒吼。
一阵爆击的洪响过去,无数的水沫,受了紧急命令似的,一拥冲上丁宁的肩膀。
一群奇异的有吸盘的动物,在他两胁下没命地滚转。他浑身的毛孔发出软松软
松的奇痒,脑子里涵满着凉丝丝的迷晕,丁宁轻轻地把眼阖上,怕把水给碰碎了似
的,一动也不动。
一股子细流,从顶上斥出来,打在他的头上。
凉爽电解了全身。
他本能地向水坝漏下边跳下去。
壕涯的绿草——天然的流苏,都脉脉含情地向下梳拂着。
河身就在这垂发上滚过去,一点也看不出那是河床,草是碧的,水是玻璃的,
沙是黄的,人体是肉的,奇异的动物呵,奇异的流呵。
丁宁不睁眼,蛙式地在水面淌着。
这返回自然的蛙呀。
眼前的黄色不见了,必是上边多添了柳条的荫凉了,但是眼睛不睁开,这真是
神奇的感觉噢。
流吧,流吧,自己也是泡沫里的一个泡沫呀。
有香有色的流呵。
回归自然的流呵。
水不流了,什么东西撞了头。
丁宁连忙翻过身来,看见挡在前面的是一带钻天柳的鱼帘子,丁宁一跃就跳起
来,什么地方呵……
一个老头,赤着一双带着筋疙瘩的泥脚,右手拿着一个粪箕子,眯缝着一双昏
花的老眼在看他。
丁宁这才觉出自己自身的形象。
岸上一个小姑娘在马架前边拢火,看见丁宁的模样,害羞地把天蓝色的背影向
着河面。
“呃……”丁宁立刻地失措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但他随即就恢复了自己。
“是刚才——失脚……你老有衣服,先借借……”
“唉,你搁那儿来的?”
“在狼窝。”
“呵,狼窝,呵,那早年的土匪窝,你是逃出来的票吗?”
“呵,呵。”
“哎——”
老人一面感慨地摇着他苍白的头,一面又自言自语地说:“不过这几年没听说
那儿有呵。”老人走到马架里立刻地拿出一条面口袋布来。
丁宁失神地望着岸上熊熊的火焰。
小姑娘正从肩膀上向这边偷偷地望着,看见人在注视着她,连忙红起脸,匆匆
地炒鱼。
“裤子倒有,都是牛皮的,您怎能穿,唉,今年五月十三都该过去了,天还没
下雨,那两天,挤了那点点那算什么,春汛过后,大鱼也没上过网……这就叫没法
子……”
丁宁把面袋布围在腰间,用麻绳一拦,他觉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风趣。他想,
如今或者我能用我的sentiment去感觉Gaugin在Tahiti岛上所描绘的热带风光了吧
……
“您是城里谁家的少爷?”
“丁……”丁宁没说完又收住。
“丁,丁四老虎,呵,四太爷的后人吧?”老人震惊地把眼光规避在一旁。
“什么,丁四老虎?”丁宁浑身都是疑惑。
“呵,北壕村……”老头儿气厥似的艰难地说出。
“你认识!”
“唉,那是大主顾,每年都得往公馆,把大的……”
“呃……”丁宁一团的疑惑,都散开了,可是老头还在沉思着,非常地忧郁。
“少爷,怎么让胡子绑来了,我进城还没听说。”老人的眼睛像害病似的挤眯
在一块。
“不是,我是在上游洗澡,一高兴,顺水就浮下来了。”
“呵,呵,少爷的水性不错!”
老人沉思了半天,用手托着下巴,才又感慨地又很亲热地自言自语着,“呵,
是少爷……幸而,近年来,这儿新修了一座鬼王庙,胡子犯忌讳都挪了窝了,挪到
大菜园子那边闹去了,要不然早年这地方都是窝处,少爷有几个命,也拿不回去。”
“今年城边上少了罢,有保甲。”
“保甲保的才是假,人家往东打,他往西打,人家往西来,他往东打,要不是
按户派钱,下乡捉小鸡,人家连他名姓都忘了。今年年月一旱,胡子都像牛毛似的
起来了,前三天平车站就劫两份了……今年是年月赶的,没好!……”
没有胡匪?丁宁向四外看了一眼——
“你是谁?”他突然地问。
老头儿的颜色倏地变了,他急急地把头向下低着,一直低到无可再低。
丁宁霍地站起来,两只尖锐的三角眼,威迫地向他逼视。
老头儿的眼睛充满了干枯的泪水,迟疑地悲哀地一动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