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节
作者:辩论      更新:2022-10-22 19:54      字数:5000
  “水!”她刚一张口,哇的一声,一口鲜血便吐出口来,她连忙用手巾揩了,
  塞在枕头底下怕丁宁看见。
  丁宁也徇着她的意思,装着不看见,无言的把水端来,侍候她漱口,又轻轻地
  用手给她捶背。
  唉,这不止是一个无法寄递的爱情的浪费呵,这不止是一个歇斯底里的饥渴者
  的最后的哀号呵,这里还有着一个被人类摈弃摧毁的人的最真诚自献噢。
  但是这是无用的愚蠢呵,想以丁宁这样的人来去寄托她的狭隘的德性,那是不
  可能的了。这个是可以使他感动的,也同样可以使他认识的,但是绝不是接受。还
  有许多更伟大更热烈的事业在等着他,虽然对于那些事业现在他只是憧憬着预感着,
  而不是把握着。但是他知道在狭隘与伟大之间,他是永远的属于那伟大的,绝无例
  外。 而今天也依然是,他绝不容一个和他立在完全X能调和,不能共鸣的灵魂,贴
  俯在他的身上。对于她的丰富同情,恐怕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能超过于他了,
  对于这种事业的坚决的处置,恐怕也再没有一个人更能残酷于他了——丁宁坚决地
  摇着头。
  于是继续的,还是无言的沉默。
  丁宁为了要使自己的思想更能集中更能宁静,他便无言地躺在后窗前一只躺椅
  里。
  后园子是两个人的说话声。
  “你这时颠猴似的忙什么,就告诉大山说,少爷的话,明个儿才回去,不就结
  了。”
  “那要是家有急事呢,大老爷的脾气,可不是玩儿的。”
  “扯你娘的臊,别甜嘴巴舌地混安排,还不是生怕你那情哥哥,大山,今个拿
  不回去回话,不好交差,巴不得让二少爷即刻回来,才趁你的心。哎,看不出你里
  外琉璃灯的人儿,偏会打不开这个算盘。少爷此刻要不去,少不得大山一会儿还得
  来接,那你不又多飞一次眼儿!”
  “我可告诉你,你可别依者卖者,别等我说出话来,大家脸上无光,咱们也不
  用说上的,下的,老的,少的,哼,要叫我看哪,哼!”
  “我怎的,我是一步俩脚窝,一步不歪。”
  “哎,正是——这叫作步步歪!”
  “你这个杀千刀的小活狐狸,你必是跟阎王爷睡觉来着,托生出你个出花的舌
  头!”
  似乎那个女的赌气走了,于是声音凭空的就寂下来。
  丁宁知道大山来接,便决定回去,站起来衣服,他看见桌上没帽子,
  知道还在东屋、他想不戴帽子回去。
  他用手摸摸那发烧的额角,便预备和她告辞。
  “丁宁,你睡我的香草垫子罢,好受些。”二十三婶从迷乱的沉思里转过来,
  便带着热烈的眼光罩定他。
  “呵,呵……”丁宁感到极端地难过,在他这不过是个连考虑都无须考虑的措
  置,而在对方却是一个碎心的虐待了。
  面前是一个被溺的人哪,用着最后的精力在把他当作一枝可救拔的芦苇去把握
  了……丁宁冷冷地一笑,即使是并非真诚的对她也是好的,于是他向窗外的夜色看
  了一眼;便静静地坐了下来。
  二十三婶幸福地把眼皮轻轻地阖了一下。
  析声在外面散文诗似的响着。
  夜是静的,但是丁宁的周身却不宁静,一觉还没睡醒,醉酒的昏眩便侵入了睡
  意。
  他狂乱地翻身,口里无限地干渴。
  偏是老奶拼命地劝酒,结果,毒液的机械的反应,使心于得像裂材,每个毛孔
  都暴躁。翻个身,听见外间屋还是格棱格棱地唠嗑,丁宁便试探着招呼。
  “有人吗?”
  “哎呀,丁宁,在叫妈哪,妈没睡!”是三十三婶的滴滴滴的低笑声。
  “有水吗!”
  “呵,你等一等,呵,我就给你斟,我知道你晚上要喝水呣。”
  三十三婶的低笑声,拖鞋的邋遢声,茶杯的磕碰声。可是没有斟水声,好像什
  么水浆的都早已预备好了似的。
  朦朦里来了三十三婶的影子,只穿着二十三婶的一件夏夜里也离不开身的银狐
  出风的小坎肩仔。
  “发烧吗?”三十三婶的手伸进彼里。
  丁宁就着手喝着,手好像有意地往里灌似的,丁宁皱了一下眉头,便止住了不
  喝。
  “甜!”丁宁带着点疑惑的口吻。
  “井水呣不甜。”
  “你要再喝,再叫我,这是果子露。”
  影儿在暗中失去了,丁宁又丢失了自己似的朦胧过去,浑身只是发烧。血的热
  度,像寒暑表的直线似的一直往上涨,真是意志薄弱,偏喝这混蛋酒!混蛋!……
  怎的方才的水,又好像是哥罗芳?
  全身却飘忽每个神经都膨胀着,苦恼着,好像有一种未被满足的要求在血液里
  流动。
  悠忽!
  全个的身子都向上浮。
  每个关节都失去了联系,一丝一丝地飞到一个茫然的沃野里去。直到身边已经
  不知在什么时候又添了一条天鹅绒似的柔滑的三十七度的肌肉的毡子,他还昏沉的
  毫无感觉。
  只隔了一道书画集锦的隔扇哪,偏是今天的二十二婶就更不能眨一眨眼了。
  她任着一个发狂的口,暴雨似的打在她的脸上,他又发狂地咬着她的耳朵,喃
  喃地对着她说了一大篇的疯话。狂乱地邪速地毫无顾忌地在她的身上揉搓着,在她
  的耳边咶絮着。像水母似的肉体,满载着吸盘似的压迫着她,扭扯着她,拧掐着她。
  色情狂地无耻地弄着丝质的被幅窸窣窸窣地响,最后,就像春汛期的银鱼似的,一
  哧噜便不见了。
  一点也没间隔,紧接着,就是一片德浪的笑声,一种无耻的淫荡的哎唷声,更
  狂浪的呻吟声,急促的动作声,只隔一道纸壁,雷震似的挑拨了二十三婶的耳朵。
  她歇斯底里的把全身的被子,都拼命地缠在脑袋上,紧紧地缠,像要死心上吊那样
  地狠命地在头上缠。脖子都已经没法出气了,她还是不松一松。但是一口又腥又甜
  的滋味却泛溢在她的喉咙了,她很费力地从枕头底下取出了手帕,随便地在嘴角上
  一揩,便把脑袋歪在一旁,从枕头上掉落下去,任着金星和银星在她的眼前旋旋地
  转了。
  如今,谑浪的声音是听不见了,只是一片打雷的轰隆声,轰隆,轰隆,她的整
  个的神经都在震动,于是她只是把全身的重量,都完全的摊放在平板的炕上,向上
  一口一口地倒气。
  第八章
  猪的喜剧。
  带着躁烈,烦恼,疲倦,丁宁从三奶家回来。
  他疲惫地躺在炕上,非常地激恼。他强烈的自尊心,受了无情的创伤。如同一
  个娇贵的小姐,被一个在她的眼中连一粒微尘都不如的下贱的人给淫污了一般地痛
  苦。
  他痴痴地望定了房顶,这是苍蝇,蚊子,臭虫的腐臭的恶德阿。我竟会受了这
  样一个人的严密的计划的包围与摆布吗?这种不可洗涤的耻辱,这种跳蚤的有意义
  的袭击呀,我决不会将她轻轻地放过的。
  丁宁静静地躺了一刻,心中似乎平静了一些。
  仿佛他似乎又味识出有几分滑稽的成分,在这事情的背后跳跃着。真是令人啼
  笑皆非呀。他静静地躺着,他虽然并没有心思去想些什么,可是脑子却还机械地转
  动,下意识地,他似乎又回味起那一种与他的观念的尊严和情绪的发展都完全背驰
  的,那种糊里糊涂的无可奈何的一种模糊的生理的感应。忽然,他好像很强烈地想
  把握住这种内容的最高的形式,或者说是最真实的发展的过程。是的,他的欲望很
  强,似乎同时又有一个无可非议的美的可爱的雕型也顺从这个动机,出现在他的前
  面,涂抹去了一切存留在他的脑膜上的所纷沓杂乱的不良的观念,而吻合著他似的
  又好像鼓动他似的去满足了他这有点好奇又有点不足的欲望……但是,这个欲念,
  只是电光似的下意识的在他脑膜里一闪,便立即逝去,一点都不具体,如同水一样
  地稀薄。
  但也就只这一闪,他便觉着自己已经鵶伤了自己的自尊心,降低了自己本身的
  价值,而把自己陷入一个极平庸凡俗的地位。他暗暗地脸上有点发热,他觉得他永
  远不能为这些处在人生极微末的与并不高尚的欲念所支配,他决不属于这个,与那
  个最单纯的欲念去接近的,那是更相像与原始的人类的。
  他想,假设一个人真的能够用自己内心的潜在欲焚的白色炸药的性欲冲动,作
  成了有形的触角,标插在他自己的身上的每个有性感的细胞上,那该是怎样一个可
  怕的奇突的丑恶呀!
  他似乎看见了三十三婶浑身满插着那种橡皮色的翘然的腐溃的触角,走到他的
  跟前了。
  他连忙把脸蒙上,向里翻过身去,浑身有点发冷……
  他想,这回一定是得病了。
  南园子过多的树枝上,吵起了噪晚的百鸟,咖咖地流布着它们用腊色的喙去刷
  洗自己羽毛时所应得的喜悦。
  天空一抹的在窗帘里抹去,从蒙古草原带来的大漠的微粒,在大气里,经过了
  快移向地平线的太阳的折光作用,造成了暖馥馥的红烛高烧的熹微色,这科尔沁旗
  的宏阔的天空,所独具的琦瑰的诗歌呀!
  氛围的特殊性的燠燥,使丁宁有不愿这世界有这样的融洽蓬勃的氤氲的那种感
  觉。他似乎觉得温度过高的空气,使他从炕上像一个不十分会游泳的人浮在水里似
  不耐烦地飘浮起来。
  他对自己说:“我应该休息了,是的,我是太疲惫了。疲惫的不是我自己,是
  我的精神,是我的思想。我的思想走得太远了,走得太多了,走了许多的瞎道,抛
  却了许多的坦途,使我自己忘记了我原来的方面。我悲叹这大草原的虚无的命运,
  我同情了那些被遗弃的被压抑的。但是我之对他们并无好处,我对他们,在他们看
  来并不存在,我只不过是很形式地位置在他们之上,我不属于他们,只属于我自己。
  在我不属于他们的时候,我立的是特别的高,我可以高出他们没有相当的尺度可以
  量,而他们也看着我,如在云雾里,不能确定我的价值,这时我是最高的存在,没
  有人再能比拟我,没有人再能估计我,虽然我自己的脚,却常似自忖的像似有点悬
  空,有点前后闪跌。但我这时是最足兴奋的,最足自豪,最满意的自我享乐,我是
  属于我自己的, 我在属于我自己的时候,我是最快乐的时候,我如同Zarathustra
  似的立在一切的崇高之上,我不想向世界睐一睐半个眼,我不想向丑恶走近一步,
  我自己便是宇宙的一切,一切的最高的。我纵情于大山大水之间的时候,我邀游了
  自然的奥府,我接近了有感觉的有思想的人,我的精神是充满了有弹性的飞越。我
  高歌,我奋发,我睥睨,我振翮,我盘桓,我向阳光比赛我的羽翼,我的长咏,胜
  于一切锐利的刀剑哪……我重视我的同情,我的感动,我决不轻于抛掷,在我放置
  我的同情和感激的地方,那必须是人类最美丽最高洁的地方……”
  丁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好像一个纯洁的少女,在怀念着,在珍惜着,在她那
  玲珑的玻璃的心脏里,所分泌出来的微妙的甜蜜的爱情呵,在俯在一个有曲折的栏
  杆上,在轻轻地哀怨地翻弄着她那不被人认识的,没有一个可爱的对象来承受的呵,
  自己感伤的可珍秘的情怀呵。
  但是我就不能击破一个无耻的苍蝇的摆布噢,我也不能去认识一个平凡的父亲
  的心。我竟会这样的无用吗,我是思想的巨人,行动的侏儒吗?我崇高的地方在那
  里,我超越的地方又是什么呢?
  丁宁苦闷地摇了摇头,便宣告死刑似的躺在炕上一动不动。
  过了足足有一刻多钟,他才在心里回答着自己说,“我需要静静地躺几天吧,”
  于是他便养病似的躺下来了。
  他静静地躺了几天,他很想这时候,把自己划分在空白期间,他想什么事情也
  不作,什么东西也不去想。
  但是这个对他却是一个很艰苦的工作,他很少能有效力命令自己的思绪真正的
  停止。
  这几天里,他虽然把自己放在一个停顿的逗点里,也不往前走一步,也不往后
  退一步,只是无关心地停滞了自己。但是,他却不能,他虽然在这空白期间只看了
  一部《复活》,但是这《复活》的纯朴的字句,却又赶起了他复杂的思潮。这虽然
  不是他所情愿的,但却不是他自己所能停止得住的。所以他又低声地说,也许我的
  未被统制过的教育,知识,就是很适合的去把我配置成功为一架沓乱的思绪的没有
  圆心的机器吧,这机器必须是命定的,永远轮转,永远没有停止。
  但是在托尔斯大的高大的斯拉夫的象的躯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