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节
作者:辩论      更新:2022-10-22 19:54      字数:5146
  全车的人都惊起了。
  大山一句话不说,头发从额角上披散开来——狮子的钢铁的鬃毛,在沁出血液
  来似的抖动。
  一个路警, 愚蠢地想吹警笛, 可是又想起别的车厢不会听见,便大声地说:
  “你小子,有尿的等着,我找人去……”
  大山的眼睛,悲悯地失望地振奋地向四周围回望了半天。一色的都是木然的无
  告的枯黄的脸。好像都怕连累到自己的身上,又似乎埋怨大山多事似的向大山机械
  地望着,可是在那紧闭的憎恨的口角里,又好像都解恨似的鼓励大山去打胜仗。
  大山,大声的想吼出几句话来……
  可是,从车厢那边已经涌进十几个穿黄衣裳的人,一进门,便把眼睛像要吃他
  似的,向大山射过来,不顾一切地踏在满地的包裹,人身上,向这边闯来。
  一个埋在包裹里的十岁的孩子——因为不曾买票,被他母亲藏在这里——一只
  大皮靴,正踩在他的肚子上。刚痉挛地想哭出,他的母亲。从外边伸进手来,用手
  指扯住他的腮帮子就拼命地拧两下……
  大山咆哮着,一只疯狂的狮子,操起一个山东人的背夹子便四面八方地抡起。
  围攻他的人,很不得施展,枪把子,别别棱棱,抡不开……
  大山这头占了上风,背夹子拍拍打在路警的肩上,脸上,额角头。有人偷着解
  恨似的吃吃地笑。
  一个路警,听见了笑声,使老羞成怒地扯出了一把白亮亮的刺刀来。
  大山大吼一声,一只手扭开门柄,不顾一切地便跳到车厢外边去。
  列车一阵风地掠过,轮声卡卡地轧着,毫无感情地在轨道上踏过……
  沙子松散地铺在干枯了的河滩上,白草斜斜地躺着。
  一个蓝色的人型,痛苦地转动、把四肢,蜷曲地抵在沙滩上的沙里。
  全身都觉木然,昏昏地用手拢开了额角凌乱的头发,把眼睛向远处望了一望,
  什么都不见了,只是一片漠漠的沙迹。
  他用手摸了摸木骨樟的两颊,手什么时候已经凝上了血迹,有些发粘。
  他悲哀地叹了一口气,便把头埋在手里。
  火车隐隐地不知在什么时候,又偷偷地向他吼了一声。
  他恨恨地向着那吼声传来的方向怒视了一眼。
  一切又都隐入可怕的安静里。
  褡裢是让小捋①割去了。兜肚还有两截金簪子,一截买车票,一截带回家去吧,
  唉……
  ①小捋,即扒手。
  他又痛楚地扭转了一下,用手捉了一把沙,使劲地握着,握成一个团,便又用
  手一松,沙子凌凌落落地散在地上。
  他凄楚地向远望着。
  一咕碌地爬起来。
  似乎是一阵奇异的昏眩,他勉强地用两脚支持了全身,痴痴地向四外望了半天,
  才认明了方向,慢吞吞地向前又走。
  搭了车,花去了一截金簪子,又带了一小截金簪子,回到鸳鹭湖边……
  远远地可以看见壕沿上一间马架了,依然是那间马架。鸦雀无声,只是静静的
  一间马架家。
  他气促了。
  “二成子!”
  “呃!”
  他一只脚已经跨进屋里。
  刚从亮处来的眼睛,骤然地碰见了昏暗,便什么都看不见。他使劲地把眼睛张
  大,张大,想看清楚屋里的一切,可是什么又都不见。
  一只干枯的手,探出在一张恶臭的败絮上。
  他慌忙地走过来,找了半天,才在败絮里发现了一张蜡色的脸:“妈,我回来
  了。”
  “呵,你是谁,人都死了,你还要钱……”
  “妈,是我。”
  那枯干了的脸,并没张开眼。只是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把头歪到那边去,又睡
  着了。
  “哇!”
  是谁梦寐似的哭出来,大山转过身来一看,又是一团黑色的败絮。他一把手把
  它揭开,里边有四只小虫,蜷曲着,蠕动着,一会儿又慢慢地增大了,看出是四条
  枯瘦的孩子。
  一个较大的孩子,傻了似的向他望着。
  “大哥,我知道你,你是大哥。”
  “起来,小拐子,大哥来了。”
  “大哥从江北打草来的……”
  “大哥呀,爹前天就死了,叫也叫不醒。”
  “饿——”
  大山的心碎了。
  他有许多话想说,但是他一句也不说了。他轻轻地把腰中缠的炒米,解了下来。
  孩子们惊喜地抢了起来。
  大山一声也没有,托着下巴,在看着他们抢着吃。
  “好孩子,少吃罢,吃多了看胀死,呵——”
  大山惨然地站起来,把炒米口袋又结起来,放在炕沿根底下。
  可是一对一对的小眼睛,却还贪婪地向这边射过来。
  于是他把他们都撵出门外去,把炒米严密地藏到屋子里的一角。这才又叫他们
  进来,大声地吆喝他们:“不兴你们吃呀,你们吃就该胀死了。”
  大山又轻轻走到妈跟前去唤,还是不醒。
  大山迟迟地舀了一勺水,放在口边要她饮,她只饮了一口,又把头歪在一边了。
  大山无力地搓了搓手。
  “小菊子,你二哥呢。”
  “我二哥给河套洼子李青家推碾子去了。今年铲地时候,咱们跟人家换的工,
  讲明上秋还。”
  “妈病,他怎不回来呢?”
  “人家不让回来,这几天小米正涨行。人家赶行卖,所以二哥晚上都得打夜桌。”
  “……没接先生看吗?”
  “谁来呀,欠人家马先生五块钱,人家把咱们的锅都拔去了。”
  “这黑心的王八蛋。”大山咬着牙,“杂种!”
  但是怎么办呢,寡动火也不行阿,总得想法子……有什么东西可换钱呢……
  妈的,当那截金簪子云!
  大山霍地站起来,就往外走。
  “大哥,你不要走呵……”
  “大哥哥,呵,大哥哥——”最小的一个气急地哭了。
  “大哥,不走呵,我饿呀!”
  “唉,好孩子,我不走,大哥不走,大哥给你买饽饽吃。”
  “大哥诳……”
  “大哥又回江北去了……”
  孩子们还是扯住他的衣服不放,不让他走。
  “小菊子你告诉他们,我不走。”
  但是,小菊子,只是傻了似的向着他呆望着。
  大山只得把两只充满了泪水的大眼,愤怒地一立,孩子们便都萎缩地撒开手了,
  偷偷地又都退了回去,像一群挨了打的无告的小偷似的。
  大山微微地摇了摇头。
  在屋里又痴了一会,便又霍地站起来,冲了出去。
  街,还是二年前的街,一个人也没有。
  道旁一块圆青石头,放着一个粪箕子,没有人拿,大山向左右看了一眼,什么
  人也没有。
  一条精瘦的黑狗,陌生地向他望了一眼,也懒懒地走了。
  二年前的活剥人皮的聚兴当,还依旧开在街的西头。大的锡圆顶的旗杆上,一
  个剥了漆的龙脑袋探出来,倨傲地衔着一个红色的“当”字。
  小时候,在这里当号所受的耻辱,又复活了。那时候,他的个儿,还没有那森
  严的柜台一半儿高。自己每一看见那柜台,便像被审问了似的,有点心慌。但是终
  于,却不得不萎缩地慌惊地怕人羞辱地悄悄地挨近那柜台边去。意外的,那大胖子
  每一看见他来,却都变着方儿想给他一番新的羞辱:“呵,怎么的,你家的抹布也
  拿来当了……说不定,明个将你妈的那个……”
  如今,还是那个柜台,依然是想要拒人千里之外似的,在那里兀立着。但是,
  这个只更刺戟起大山一层更强烈的暴怒。
  “当号!”声音几乎是咆哮。
  “多——少——钱!”柜台上那个胖子,用半个眼睛偷觑着他。
  “四十块。”
  一阵狂笑扯过了大山的耳鼓。
  “当不了,先生您啦,买一个还不到……”
  狂怒更膨胀了。
  “不行,四十!”
  从后面又走过来一个胖子,拿过来那半截金簪子来瞧:“怎么是折的呢?”
  先前那个胖子向他使眼色。
  “兀的那不是黄大山吗?你搁那儿来,从江北来,发财呀,发财!”第二个胖
  子,向第一个胖子睐了一眼,便拿着腔问。
  “四十,少一个不行。”
  “当不了,我不是说吗,分量在那儿呢,你老兄,咱们莫逆的,少当少抽……”
  第一个胖子想把话收回来打回台。
  第二个胖子影在他的背后,吃惊地看大山插在裤兜里的那只手的隆起的痕迹。
  “不行?四十!当手指头还得给四十呢!”
  第一个大胖子脸色变了,向身后吃惊地望了一眼,那个神气比自己更惊慌……
  “好,你啦,您是明鉴人,咱们一句话。咱们是交情面子,用不着拐弯绕脖子,
  也不用说你帮衬我,我帮衬你。咱们有饭大家吃,好汉不吃窝边草,来有路,去有
  迹。咱们三十块,你老兄回个脖儿,就算骂我的祖宗。”第一个胖子连忙改了口,
  一口气说出了一大堆的朋友话,说得脖子都红了。
  “用不着,这是拿金子换银子。”
  “那话可就——”
  大山把眼睛一立,后边的大胖子神经衰弱地似乎看见他插在裤兜里的手正动,
  便胆突地用手撞咕前边那个喘着气的大胖子……
  “朋友,咱们,咱们走到那儿还不交朋友呢,这……”前边的大胖子,连忙就
  数钱……
  一面数钱,一面从指缝里向那个胖子打了个照面,那个胖子正作势地怂恿着他
  去快数……
  “你老哥过眼,这是整的,这是十张半截的。”
  大山把票子揣在腰里就走。
  “哥们交情面子……有事关照一声。”第一大胖子猜猜地想从话碴里找回来一
  点齐头。
  “×你的活祖宗。”大山回过头来,怒喝一声,眼睛里喷出火光。
  两个胖子像被火光给烤出了油来似的,惊惧地在额角上揩着。
  眼睁眼望地看见大山走得远了,这才放心地喘出一口气来:“啛——雏!”
  两个胖子不屑地向地上吐了一口,便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的,面面相觑着。
  “便宜他了,咱们胆子太小。”
  “不,他裤兜里有枪,我看见的……”
  “不大见得。”
  “有!”
  “送他。”两个人沉默了一会,一个大胖子想起来送他。
  “不行,他有根子,城里他姑夫,一句话就要出来了。”
  “人家不拿亲戚待他,他爹就是攀人家攀不上活气死的……”
  “不,他有个当师长的表哥,顶看得起他……”
  “那是!那是二少爷……”
  “不,不,是师长呣,师长跟他同年生的那个……”
  “是师长?”
  “可不。”
  两个胖子都不约而同地揩了揩额头。
  他的脑子轰轰的,想不起他方才作的是些什么!
  狂怒在他栗子色的肉里交流。一个羞辱的声音,还在半天云里回响:“有事关
  照一声!”现在要有枪,他一定回转身去,用枪打死那两隻胖猪。
  他在道上仁立了一会,便发热似的又往前走。
  翻花似的意识在他脑膜上交轰。
  “呵,是你吗……”一个熟习的声音在后边激动地喊着。
  “谁!”大山猛地一回头,看见黑毵毵地走过来一个人影。
  “呵,二成子,你回来了吗!”
  “我刚从李青家回来,他还不让我走,我说我爹部死了,前天有人捎信来,全
  家都病了,你还不放我回去,我也得看看我娘呵……昨天黑价,我给他打了个通夜,
  推出三四个谷子来,我今早起一清早起个五更,扒了一碗饭,就走了。”
  “好,你回来正好。我正想打听打听你。明天咱们不去了,他乐意怎么的就怎
  么的!任凭他!”
  “大哥,托了多少人带信,都说见不着八舅。只有八舅知道你在那里,我只当
  这信捎不过去了呢,大哥,你怎么回来的?”
  “爹,什么时候死的。”
  “八月十五,抬出去,妈就病瘥瘥的。后来就当号吃药。号都当光了,妈也不
  好,妈一倒下,家里就没人拾柴了。后来李青逼着我,非给他推谷子去不可,人家
  赶行卖。我寻思咱们和人家是换工,你要把人家得罪了,明年秋后人家不供给咱们
  牲口使唤,咱们又是得走投无路。那成想,我一走,妈就大发了。昨天五老爷捎信,
  说终日昏昏沉沉的,我连推碾子带……”
  “不要紧,咱们有钱,你赶快跑回去,别让他们偷吃炒米,看撑着……我到张
  家馆子,买点吃的去……快。”
  大山走到了张家馆子,也没招呼谁:“来四十个包子。”
  “哎呀,大兄弟,你可从那儿来,听说我大爷牢狱了,我见天价……哎,瞎忙,
  脚不沾地……也没过去烧张纸。”
  “唉,人死就完,还提什么纸不纸。”
  “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