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节
作者:冷夏      更新:2022-10-22 19:50      字数:4694
  乃慈道:“小弟早见及此,惜家兄为人优柔寡断,凡事只听马氏嫂嫂主裁。那马氏又是安不知危的,只道拜得权臣门下,做了钦差,就看事情不在眼内,雷火临头,还要顾住荷囊呢!”傅子育道:“昨日小弟打个电报到四川家兄任上,据家兄口电,亦作此想。如我们三家及姓潘的凑集巨款,他准可在川督那里托他致电粤督,说个人情。足下此时即电与今兄商酌,亦是不迟。”周乃慈道:“原来老哥还不知,家兄凡有主意时,就求北京权贵。说个报效赎罪的人情,那可使不得。他却只是不理,只道他身在洋界,可以没事。不知查抄起来,反恐因小失大,他却如何懂得?我也懒和他再说了。”傅子育听罢,觉报效之事,非巨款不可,若周氏不允,自己料难斡旋得来。亦知周庸佑是个守财虏,除了捐功名、结权贵之外,便一毛不拔的,说多也是无用,便起辞回去。
  这里周乃慈自听得傅子育所说,暗忖傅家仍且不免,何况自己,因此更加纳闷,即转回房子里去。香桃更不敢动间,免至又触起周乃慈的愁思。乃慈独自思量,党风声一天紧似一天,他日怕查抄家产之外,更要拘入监牢,若到断头台上,岂不更是凄惨?便决意寻个自尽。意欲投缳,又恐被人救下,死也死不去。便托称要吃洋膏子解闷,着人买了洋膏二两回来。日中却不动声息,仍与侍妾们谈天,就中也不免有安慰妻妾之语。意欲把家事嘱咐一番,只怕更动家人思疑,便一连挥了十数通书信,或是嘱咐儿子,或是嘱咐妻妾,或是嘱咐商业中受托之人,也不能细表。
  徐又略对香桃说道:“此案未知将来如何处置,倘有不幸,你当另寻好人家,不必在这里空房寂守。”香桃哭道:“妾受老爷厚恩,誓死不足图报,安肯琵琶别抱,以负老爷,望老爷安心罢。”说罢,放声大哭。周乃慈道:“吾非不知汝心,只来日方长,你年尚青春,好不难过。”香桃道:“勿论家业未必全至落空,且儿子在堂,尚有可靠﹔纵或不然,妾宁沿门托钵,以全终始,方称妾心。”周乃慈道:“便是男子中道丧妻,何尝不续娶?可见女子改嫁,未尝非理。世人临终时,每嘱妻妾守节,强人所难,周某必不为也。”香桃道:“虽是如此,只是老爷盛时,多蒙见爱,怎忍以今日时蹙运衰之故,便忘恩改节。”周乃慈道:“全始全终,自是好事,任由卿意,吾不相强。”说罢,各垂泪无言。将近晚膳时候,周乃慈勉强喝了几口稀饭,随把手上火钻戒指除下,递与香桃道:“今临危,别无可赠,只借此作将来纪念罢了。”香桃含泪接过,答道:“老爷见赐,妾不敢不受。只老爷万勿灰心,自萌短见。”周乃慈强笑道:“哪有如此?卿可放心。”自此无话。
  到了三更时分,乃慈劝香桃打睡,香桃不肯,周乃慈道:“我断断不萌短见,以负卿意,只是卿连夜不曾合眼,亦该躺歇些时。若困极致病,反惹人懮,如何使得?”香桃无奈,便横着身儿躺在烟炕上。周乃慈仍对着抽大烟。香桃因连夜未睡,眼倦已极,不多时便睡着了。乃慈此时想起前情后事,懮愤益深,自忖欲求死所,正在此时。又恐香桃是装睡的,轻轻唤了香桃几声,确已熟睡不应,便拿那盅洋膏子,连叫几声“十哥误我”,就纳在口里,一吸而尽,不觉双眼泪流不止。捱到四更时分,肚子里洋烟气发作将来,手脚乱抓,大呼小叫。香桃从梦中惊醒,见周乃慈这个情景,急把洋膏盅子一看,已是点滴不存,已知他服洋膏子去了。一惊非小,连唤几声“老爷”,已是不应,只是双眼坦白。香挑是不经事的,此时手忙脚乱,急开门呼唤家人。不多时家人齐集,都知周乃慈服毒自尽,一面设法灌救,又令人往寻医生。香桃高声唤“救苦救难观音菩萨”。谁想服毒已久,一切灌救之法统通无效,将近五更,呜呼一命,敢是死了。
  府中上下人等,一齐举哀大哭,连忙着人寻喃巫的引魂开路。是时因家中祸事未妥,一切丧礼,都无暇粉饰,只着家人从速办妥。次早,各人都分头办事,就日开丧。先购吉祥板成殓,并电致香港住宅报丧。时港中家人接得凶耗,也知得奔丧事重,即日附轮回省。各人想起周乃慈生时何等声势,今乃至死于自尽,好不凄惨!又想乃慈生平待人,颇有义理,且好恩恤家人及子侄辈,因此各人都替他哀感。其余妻妾儿女,自然悲戚,就中侍妾香桃,尤哭得死去活来。但周乃慈因畏祸自尽,凡属姻眷,都因周家大祸将作,恐被株连,不敢相认,自不敢到来祭奠。这都是人情世故自然的,也不必多说。因此丧事便草草办妥,亦不敢装潢,只在门前挂白,堂上供奉灵位。家人妇子,即前往避香港的,都愿留在家中守灵。
  次日,就接得香港马氏来了一函,家人只道此函便算吊丧,便拆开一看。原来马氏的三女儿名唤淑英的,要许配姓许的,那姓许的是番高人氏,世居囗囗街,名唤崇兰,别号少芝。他父亲名炳尧,号芝轩,由举人报捐道员,是个簪缨门第,世代科名。当时仍有一位嫡堂叔祖父任闽浙总督,并曾任礼部大堂,是以门户十分显赫。周庸佑因此时风声鹤唳,正要与这等声势门户结亲,好作个援应。马氏这一函,就是托他们查访女婿的意思。惟周乃慈家内正因丧事未了,祸事将发,哪里还有这等闲心替人访查女婿?香桃更说道:“任我们怎样懮心,他却作没事人。既要打点丈夫做官,又要打点儿女婚嫁,难道他们就可安乐无事,我们就要独自担懮不成?”便把那函掷下,也不回复去。
  且说周庸佑自从得周乃慈凶耗,就知事情实在不妙,只心里虽如此着闷,惟口中仍把海关事不提,强作镇定。若至马氏,更自安闲,以为丈夫今做钦差,定得北京权贵照应,自不必畏惧金督。且身在香港,又非金督权力所及。想到这里,更无懮无虑。惟周庸佑口虽不言,仍时时提心吊胆。那日正在厅上纳闷,忽门上呈上一函,是新任港督送来,因开茶会,请埠上绅商谈叙,并请周庸佑的。正是:
  方结茑萝收快婿,又逢茶会谒洋官。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赴京城中途惊噩耗 查库项大府劾钦差
  话说周庸佑那日接得港督请函,明日要赴茶会。原来西国文明政体,每一埠总督到任后,即开茶会筵宴,与地方绅商款洽。那周庸佑是港中大商,自然一并请他去赴叙。次日周庸佑肃整衣冠,前往港督府里。这时港内外商云集,都互相欢笑,只周庸佑心中有事,未免愁眉不展。各人看了他容貌,不特消瘦了几分,且他始终是无言默坐,竟没有与人周旋会话。各人此时都听得金督帅要参他的风声,不免暗忖,他一世之雄,而今安在?其中自然有怜他昔日奢华,今时失意的﹔又有暗说他财帛来的不大光明,应有今日结果的﹔又有等不知他近日惊心的事,仍钦羡他怎么豪富,今又由京卿转放钦差的:种种议论,倒不能尽。
  说不多时,港督到各处座位与外商周旋。时周庸佑正与港绅韦宝臣对坐,港督见周庸佑坐着不言不语,又不知他是什么人,便向韦宝臣用英语问周庸佑是什么人,并做什么生理。韦宝臣答过了,随用华语对周庸佑说道:“方才大人问及足下是什么名字,小弟答称足下向是港中富商,占有囗囗银行数十万元股本,又开张囗记银号,且产业在港仍是不少。前数年曾任驻英使署参赞,近时适放驻囗囗国饮差,这等说。”那韦宝臣对他说罢,周庸佑听了,抵强作微笑,仍没一句话说。各人倒知他心里事实在不了,故无心应酬。
  周庸佑实自知这场祸机早晚必然发作,哪复有心谈天说地,只得随众绅商坐了一会,即复随众散去。回家后,想起日间韦宝臣所述的话,自觉从前何等声势,今日弄到这样,岂不可恼2又想这回祸机将发,各事须靠人奔走,往时朋友,如梁早田、徐雨琴及妻弟马竹宾,已先后身故,只怕世态炎凉,此后备事更靠何人帮理?不觉低头一想,猛然想起还有一位周勉墀,是自己亲侄子,尽合请他到来,好将来赴京后交托家事。只他父亲是自己胞兄,他生时原有三五万家当,因子侄幼小,交自己代理。只为自己未曾发达以前,将兄长交托的三五万用去了,后来自己有了家当,那侄子到来问及家资,自己恐失体面,不敢认有这笔数,想来实对侄子不住。今番有事求他,未知他肯否雇我?想罢,不觉长叹一声。继又忖俗语说“打死不离亲兄弟”,到今日正该自海,好结识他,便挥了一函,请周勉墀到来,商酌家事。
  时周勉墀尚在城里,向得周乃慈照拂,因此营业亦稍有些家当。这回听得叔父周庸佑忽然要请自己,倒觉得奇异,自觉想起前根后抵,实不应与他来往,难道他因今日情景,见横竖家财难保,就要把吞欠自己父亲的,要交还自己不成?细想此人未必有这般好心肝。但叔侄份上,他做不仁,自己也不该做不义,今若要不去,便似有个幸灾乐祸之心,如何使得?计不如索性走一遭才是。便即日附轮到港,先到坚道大宅子见了周庸佑,即唤声“十叔父”,问一个安。时周庸佑见了周勉墀,忆起前事,实对他不住的,今事急求他到来,自问好不羞愧,便咽着喉,唤一声“贤侄”,说道:“前事也不必说了,只愚叔今日到这个地步,你可知道?”周勉墀听了,只强作安慰几句,实心里几乎要陪下几点泪来,徐又问道:“十叔父,为今之计,究竟怎样?”周庸佑道:“前儿汪翰林到来,求充参赞,愚顺托他打点省中情事,今却没有回报,想是不济了。随后又有姓日的到来,道是金督帅最得用之人,愿替俺设法。俺早已听得他的名字,因此送了二万银子,托他在金督跟前说个人情,到今又统通没有回复,想来实在危险。不知贤侄在省城听得什么风声?”周勉墀道:“畲子谷那人要发作叔父,叔父想已知得。少西十二叔且要自尽,其它可想。天幸叔父身在香港,今日三十六着,实走为上着。”
  说到这里,可巧马氏出来,周勉墀与婶娘见礼。马氏问起情由,就把方才叔侄的话说了一遍。马氏道:“既是如此,不如先进京去,借引见赴任为名,就求京里有力的官场设法也好。”周庸佑听了,亦以此计为是,便决意进京,再在半路听过声气未迟。想罢,即把家事嘱托周勉墀,又唤骆子棠、冯少伍两管家嘱咐了一番。再想省城大屋,尚有几房姨太太,本待一并唤来香港,只恐太过张扬﹔况金督帅纵然发作此事,未必罪及妻孥,目前可暂作不理。是夜一宿无话。
  次日即打点起程,单是从前谋放钦差,应允缴交囗囗囗万元,此项实欠交一半,就嘱马氏及冯、骆两管家打算预备此项。如果自己无事,即行汇进北京﹔如万一不妥,此款即不必再汇。一面挪了几万银子,作自己使用,就带了八姨太并随从人等,附轮望申江进发。那时上海还有一间囗祥盛字号,系从前梁早田的好友,是梁早田介绍周庸佑认识的。所以周庸佑到申江,仍在这囗祥盛店子住下。再听过消息,然后北上,不在话下。
  且说金督帅因当时饷项支绌,今一旦兼管海关事务,正要清查这一笔款项,忽又得畲子谷到街帮助盘算,正中其意。又想周庸佑兄弟二人,都在香港营业的多,省城产业有限﹔若姓傅的家财,自然全在省里,不如连姓傅的一并查抄,那怕不凑成一宗巨款。便把数十年来关库的数目,自姓傅的起,至周乃慈止,统通发作将来。又忖任册房的是潘氏,虽然是由监督及书吏嘱咐注册的,惟他任的是假册房,也有个通同舞弊、知情不举的罪名。且他原有几十万家当,就不能放饶他。主意已定,因周庸佑已放囗囗国的钦差,恐他赴任后难以发作,便立即知照囗囗国领事府,道是“姓周的原有关库数目未清,贵国若准他赴任,到时撤他回来,就要损失两国体面,因此预先说明”。那囗囗国领事得了这个消息,即电知驻北京公使去后,囗囗驻京公使自然要诘问外部大臣。金督又一面令幕府绝招,电参周庸佑亏空库款甚巨,须要彻底清查。并道周某以书吏起家,侵吞致富,复夤缘以得优差,不特无以肃官方,亦无以重库款,若不从重严办,窃恐互相效尤,流弊伊于胡底等语。招上,朝廷大怒,立命金督认真查究,不得稍事姑容。
  时周库书自抵中江,抵与八姨太同行,余外留在省港的朋友,都不时打听消息如何,随时报告。这会听得金督参招考语,魂不附体。随后又接得京中消息,知道金督上招,朝廷览奏震怒,要着金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