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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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的出走 更新:2022-10-16 12:41 字数:4758
第一章 家法(一)
将某人恨到极致,会恨不得他死;倘若真死了,痛快淋漓。但是如果他有儿子,那就还有令人难受的部分——这个人死了,他的“影子”还在。这个“影子”有如戳在心上的刺,稍微撩拨到都会疼得抽搐,非得拔了去,才能彻底安生。
杨过便是黄蓉心上的刺。
郭靖将他从牛家村接来已有三月了,黄蓉每回见到他,心里还是觉得不舒服。
就像看见停驻在肌肤上的苍蝇,总不免想要抬手。
那是嫉妒,从杨康身上转移而来的。因为,就算亲生的芙儿,郭靖也没有待她这样好。从郭芙有声有色的转述里,那事就像亲眼所见般的真切,由不得黄蓉难受。用她腹诽的话来说,就像活吃了一只苍蝇那样恶心。
穆念慈很早就断了音信。自从杨康死后,一直没有书面往来,寄去驿站的钱和物都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也不说为什么,很是奇怪。郭靖担心她和过儿的安危,却每每被战事绊住身子,等到得空赶去牛家村的时候,才知道,穆念慈早已死了一年多,而且因为之前这里发大水,杨过也不知道流浪到哪儿,生死未卜。
幸好丐帮弟子满天下,根据描绘的样子口口相传找到了一些相似的。报告给鲁有脚管辖的太湖分舵,鲁有脚亲自赶去通知郭靖:人留下了,有十多个,年纪和模样都差不多,不知道谁真谁假,多年未见,小孩子的脸变化太大,请郭大侠亲去辨认为妥。
郭靖得悉立刻和他赶往太湖,于途中投宿时遇见一件希奇事。那是在市集,他的钱袋被一个小乞丐以利器割去,所用的居然是杨康的匕首,上有“郭靖”二字。
鲁有脚一把将人扯住,抓住肩膀向后捺,厉声斥道:“好小贼,瞎了眼,竟敢偷你郭大爷的财,看我不揍你!”
说完揪过领口就要打,郭靖急忙拦住:“鲁长老,先别动手,这是康弟的。小孩子不懂事,你等我问他!”
那是呼口气都能结成霜的季节,这孩子被迫停下,站在雪地里,向他们怒视。
他大约有十二三岁,矮实的个子,穿着草鞋。为了取暖不停地来回跺着,咯吱咯吱地踩得滋滋有声。多少日子没洗澡了,脸上乌乌的,因为受寒,黑里透着红,一脸凶相,眼睛瞪得圆圆,头发也乱。
身上两层夹袄,外面那件显然是不合身硬穿的,看上去臃肿又可笑。不知道哪里受了伤,袖口那里还蹭上一些血迹,不像是新近才有的。因为是深灰色,所以不很明显。手上的裂口,仿佛被锯齿划过般地翻着红色的皮肉,有几分可怖,但更多的是惹人怜悯。
郭靖早将夺下的刀细细地看过一遍。因为鲁有脚住了手,他便走上前去,先买了热气腾腾的馒头看着孩子狼吞虎咽,等他吃完了,才俯身缓缓问道:“孩子,别怕,伯伯不打你,这刀从哪里得来,告诉伯伯,只要你带伯伯去找到这把刀原来的主人,伯伯答应你,一切既往不咎。”
鲁有脚不禁有几分迷惘,他知道郭靖一直待人和善,可对一个小乞丐这样客气未免太过,他转念去想,既然是杨康的刀,这孩子莫非就是杨过?可郭靖这样说话,分明笃定他不是,这又是为什么?
礼下于人,若非有亲有旧,那么必有所求。
仿佛看出鲁有脚的疑虑,站起身来的郭靖脸色微红地转身,让那小乞丐先走,由他在前面引路。
不由让人欣慰温情攻势卓有成效,这么快他便卸下心防,近红者赤地做起好事来。
但未免太过轻信,鲁有脚知他憨直,及到近前,不免要多嘴提醒,暗指那小乞丐道:“郭大侠,你确定,他……不是杨过!?”
两人并肩在走,郭靖低着头在想些什么。听到疑问,先是低低地回答:“不是。”接着他抬头向上瞟了一眼,看着鲁有脚坚定地复述:“不是。康弟的儿子,即便饿死,也不会偷!”
郭靖似乎有些生气,被呛到的鲁有脚暗悔鲁莽。
虽然帮中人人不喜杨康,却是知道这位兄弟在郭靖心中的份量极重。郭靖其人忠厚仁义,是七公的嫡传弟子,为江湖为百姓做了多少好事,他的妻子黄蓉又是现任帮主,看在他们二人份上,也该对杨康的人品避让一二,现在杨过孤儿飘零,其情可悯,出力理所当然,怎么竟然问出这样愚蠢的话来,千不该万不该,伤及自家,他当即抱拳道歉:“郭大侠,是我糊涂,你别在意。”
两人一路走一路分析着这件蹊跷事,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一座破庙的门外。
那门因为前几日的暴风雪被粘住了。近日雪停,巨风又起,刮飞了半扇,另一半也是摇摇欲坠,等到他们走近时,正巧倒翻下来,郭靖和鲁有脚向后疾退才避过,任它倾倒,压住门前半尺高的积雪,发出惊人的响声。
风从四面八方涌来,直往里灌,呼啸地发威。
庙内的人正在呓语,细细的有点像哭。
是个孩子唤娘。郭靖侧耳听见,不由心内一紧,当即迈了进去。
阴天,里面暗暗的,像窑洞一样。
盆里的火星早就熄了,还露着半截没烧完的木头。床在最里面,靠近佛龛,贴着角落。
有一个少年,面朝里躺着,乱发遮面。一床薄被盖不满全身。那是石砖垒成的床,并不很稳,被单低垂到地。他想努力把它捞起,手耽在上面,没有力气,高烧令他的脑子变得糊涂,不便视物,连辨声也成问题。
昏昏地,他只感到有人进来,却不知是几个,本能使他警觉:“谁!?”
这回鲁有脚抢着做好人,快步奔去将他扶坐起身。
少年的身上居然只穿着单衣!
难怪烫手山芋般烧成这样。看来情势危险,鲁有脚不禁与郭靖对望一眼,怜悯道:“不像话,太烫了,恐怕是伤寒,必须回集上找郎中,郭大侠你在这里,我去去就来。”
郭靖早将身上的羊绒披风卸下,盖在少年的身上。怕不够暖又动手解外袍,鲁有脚忙着摆手:“郭大侠,不可不可,我马上就回。”说着把自己的袍子也解了下来。
动身之前必须先放回这孩子,鲁有脚小心地将他靠在枕上,被郭靖拦在怀里,道:“鲁长老,你去吧,我来抱这孩子,外面太冷,雪滑,你小心些,还有带我们来的那个……”
他们扭头去看,门口早就没了人影。
那小乞丐并非见义勇为,只是迫于情势而已,见到这些人团聚,害怕追究责任,自然溜之大吉。庆幸这两个傻瓜太过在乎庙内人的生死,才会让他钻了空子。
他是始作俑者,却没有得到任何惩罚。讽刺的是,少年的痛苦还不止高烧这么简单,他额冒虚汗,拧紧双眉。平摊着手掌,不敢握紧。
左手掌心深深地划开一道刀痕。
是前几日的,血已经不再流了,还没有痊愈,粘粘的流出黄黄白白的脓水。这是伤口没有及时处理上药的缘故。
郭靖早就怀疑他的身份,看到这道伤,立刻回忆起那小乞丐袖口上的血迹,几乎可以断定,这是由于抢夺导致的。没想到这个狠毒的人不仅抢走了刀,还把棉衣也夺去,早知如此,真不该大意放他溜走!
郭靖难受得就像有人在心上击了一拳,颤抖地去拨他的头发:“你,你是过儿吗?”
杨过不让他碰,郭靖便将那把刀从怀里小心地掏出来,递去他的眼前。果然他勉力睁大双眼之后,那种又惊又喜的神态登时闪现,骗不了人的。
他一把将它抢去,护在怀中,喃喃道:“是我的,这是我的!”
如此看来,这把刀真是那小乞丐从这少年身上得来的,而这少年也确是杨过无疑。忠奸不明,亲痛仇快。鲁有脚懊恼不已。他向郭靖保证道:“你放心,郭大侠,那臭小子跑不了,丐帮上下这么多兄弟,一定负责找到!”
鲁有脚赶快走开去找郎中来瞧病人,剩下这两人单独相对。杨过听见适才有人口口声声地唤“郭大侠”,不由怔住,向郭靖身上多望了几眼。
那时杨过才只有十一岁,而郭靖正是而立之年。较之十多年前的血气方刚,眉宇之间更添几分沉稳。方口厚唇,像是不擅言辞之相,却是忠厚可靠。深灰色的长衫,看上去很旧了,有些地方还有些泛白。
这件衣服,杨过觉得很眼熟,那时年纪太小,现在已不记得。
盆里的火被谁点起来。他感到身上比刚才暖多了,低头瞥见那是一件羊绒披风,针脚很细致,是手织的,和郭靖的外袍同色。比它新得多,又厚又软,是上好的质地。
看来这个郭大侠不是等闲之辈。不过,因为他的善待,杨过心生好感。又觉得观之可亲,像是很久之前就认识似的,他记起穆念慈去世之前说过的话,还有一直提到的名字,会不会就是眼前的这位伯伯?
见他不答,郭靖只当是害怕,又柔声问了一遍:“过儿,是你吗?”
杨过仍在观察。
“不管你是不是过儿,先让我给你上药,孩子,别怕,我不抢你的刀,来。”郭靖坐近床边,打开手中的药瓶。
在靠近门口的地方还有一个铜盆,是杨过捡来的,平常用它烧水洗脸和洗澡,里面还有一点水,是化开的雪,存在那里,因为这些天发烧了一直没有用。
这里没有现成的热水,所以只能将就一些,郭靖看它还算干净,稍稍蘸湿了,再拿帕子替杨过擦手,一边擦一边安慰他别怕痛,最后再把药末细细地倒上去。
杨过看他认真的样子,不像是坏人,越看越觉得在哪里见过。终于鼓起勇气,在半人高的床上坐直身子,有几分期待和忐忑地问道:“你,你是郭伯伯?”
“过儿,真的是你!”郭靖撕下衣条正在替他裹伤口,不免欣喜若狂:“过儿,我总算是……”
杨过却挣开了他的怀抱,仍然存疑地提问:“再等一等,你真的是郭靖吗?你……”他想到一个可以证明对方身份的办法。
他伸出右手,大声道:“写名字来给我看!”
郭靖愣了一下,很快明白这话里的意思,而杨过为了证明自己,要和他同时写。
于是他们分别摊开掌心,一个写“杨过”,一个写“郭靖”。
鲁有脚正好请了郎中回来,看到相认后的叔侄俩靠在一起又哭又笑的,很是迷惑。
两个名字能证明什么呢?
聪明的黄蓉听到这里已经猜到了九分,虽然如此,她仍是不甘地向郭芙确认:“你鲁伯伯说,确是这样写吗?”
“是。”也是听人转述的郭芙看到娘亲脸上红红的,很有几分要发怒的样子,有点害怕,吃吃地道:“是,是这样写的……”
她为了证明没有撒谎,特地拿过桌上的茶水写给她看。
这两个名字的姓都不是正常写法。
郭字是以横起笔,杨字却先写了点再打横,再把上面那一点连下来,接着往下写。
也就是说,郭字以杨为起笔,杨字以郭为起笔。
原来如此,真缠绵,这么多年了,我还以为是……
像是伤口像被蛰了盐,思忖至此的黄蓉突然暴怒,朝着不知其事还在写易字边的女儿拍桌吼道:“别写了!去把杨过给我叫来!”
第二章 家法(二)
(二)家法(下)
杨过静静地站在那儿,猜他的师父想干什么。
已经用过晚膳,很想睡了,郭芙来叫门的时候,那种慌张又兴奋的表情,就好像盼着他大祸临头似的。
杨过扬眉笑了一笑,便依信往花厅去了。郭芙不知道,即便她自诩为“灾难使者”,杨过也绝不惧怕她一分。
对黄蓉,他的态度都是不冷不热,更何况一个整天在暗地里说他是“臭乞丐”的黄毛丫头。
如果不是郭靖的面子,他是绝对不可能拜黄蓉为师的,连声“郭伯母”都不肯称呼。
黄蓉倒是很愿意收他,这样一来变作师徒就没有再被这孩子称作”黄大婶”的尴尬,也可以好好管束他顽劣的性子,令这孩子往“正途”上走,她自然认为以前那些,都是歪门斜道。
所谓正途是要先从个人素养开始的,所以,黄蓉以此为由,只教杨过四书五经,不让习武。
那些浅显的内容大部分在穆念慈还活着的时候杨过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黄蓉偏偏要让他从最简单的开始复习,一直到现在已经三个月了,还只停留在《百家姓》的阶段。
即便再愚蠢的也能察觉到这是在耍他,何况杨过。
他拜了黄蓉,大小武和郭芙拜了郭靖,得到的却是迥然不同的待遇。
大小武的拳脚基本功已经很熟练了,正在跟郭靖学习《越女剑》,而郭芙为了显示娘亲对她宠爱,时常故意在他们面前摆弄几招兰花拂玉手,虽然还只是花架子,却已足够他们羡慕,免不了待她像小公主一般,芙妹长芙妹短地叫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