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泉
  卷一
  别日何易会日难，山川悠远路漫漫。
  郁陶思君未敢言，寄声浮云往不还。
  ——曹丕《燕歌行》
  ——
  砚海静无波，世间梦幻之风。
  隐香飘不定，世间命运之风。
  早春的雨稀稀疏疏地滑落，绵软温情得如同女子的手。草木郁郁葱葱，山涧有溪水涓流的声音，潺潺细碎的仿佛古琴的挑拨，一丝一分都清凛入骨。
  感觉恒古平静的山野仿佛被搅动似的突兀鼓动，有风流过，林木间的光泽不安地微微颤开。
  赵云仰头去看天，苍穹碧色缭绕，林树争艳，枝叶把一切割裂开来。身旁的白马轻轻打着响鼻，趁着主人发怔的空隙去嚼地上一切可食的花花草草。
  不甘的悸动越来越强烈，恍若千军万马般的呼喝声渐渐逼近。赵云拉紧了手中的缰绳，林中已经能够看见绰落的人影了。
  冲出来的人群非但不是善茬子，而且就差在脸上刻上“俺是坏人”几个大字了。他们勒住马，气势汹汹地将赵云围在了中央。一名看起来是首领的人物排开众人跃马而出，手里的钢叉威风八面地直指赵云的鼻梁。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欲过此路者，留下买路财！”
  那确是中华民族流传了几千年都经久不衰的金句。通俗易懂琅琅上口，赵云也听得懂。
  他望着面前趾高气扬的那位：“我没钱。”
  现场的气氛有一瞬间的僵硬。被打劫者十有八九都不会承认有钱，但象赵云说得这么理直气壮波澜不惊者，还是属于比较罕见的情况。众位山大王没遇见这种场面：此君不惊不怒亦不害怕，面色坦荡眼神纯良，极富天下无贼的铜墙铁壁之精神……以往惯用的台词似乎也接不上了。这样不合作的被打劫者让他们有了种书到用时方恨少的境界。
  “那……那把你的马留下！”
  众目睽睽下，终于有个别意志坚强的开了口。
  赵云望了望身畔的白马，又去望众位土匪。雨丝转得更细，山水之间仿佛蒙有淡淡的一层水雾。赵云的额发也沾惹了湿气，黏在白皙的脸颊上。
  “那么，我带着这匹马，加入你们好吗？”
  众人一阵哄堂大笑，赵云茫然复茫然，实在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好笑的话。
  为首的斐元绍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们要你做什么？好勾引兄弟们的老婆吗？”
  又是一阵哄笑声。不过这次好象笑得有点中气不足。
  实际上大家都是光棍……
  “少跟他废话！宰了他把马抢过来就是了！”
  这样说着的斐元绍，手里架起了那两柄钢叉，腿下用力一夹马腹，就呼啦啦地朝赵云冲了过去。
  “小的们给我压阵——”
  赵云面色安然……或者说是反应迟钝地看着迎面冲来的斐元绍，他的眼睛黑白分明，那张脸漂亮得直如山间的朝雾清风一般。
  ——
  “老大——”
  这义薄云天的一声还没喊完，斐元绍的整个人就呈流线型飞了出去，而且直接飞出了营帐外。然后帐外传来了类似火星撞地球般的巨大声响。
  “……”从睡梦中惊醒的赵云呆呆地看着半空中自己举起的拳头，片刻后终于明白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他急急忙忙地披衣下床，掀起帐门冲了出去。
  “元绍！”把眼冒金星的斐元绍从地上扶起来，赵云汗颜，“没事吧元绍？”
  “老、老大……我只是奉命叫你起床，你为什么要……”
  “那个，因为做了个梦……”
  “哎？”斐元绍翻身坐起，半边眼圈还黑着，“梦里有我吗？”
  “……”正是因为梦见你才不由自主地出手打人啊=　=
  诸葛亮看着赵云以及他身边黑了半边眼圈的斐元绍。
  “这是……”
  “啊，军师没事我只是近日睡眠不足眼袋太深的缘故！”
  诸葛亮体恤而慈爱的眼神让斐元绍很激动了一会。这招是向刘备学的。据说只要眼神够诚恳，连语言都成了多余，更何况物质上的奖励。实在是天下间少有的无本买卖。
  “那么子龙，按照早间我对你说的那样，带着兵士去土山下埋伏。先埋锅造饭，吃饱了就听我信号行事。我营中只要炮响，你便命人擂鼓作乐，大张声势便可。”
  “是……”
  诸葛亮敏锐地察觉到赵云面上的欲语还休之色。
  “怎么了子龙，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有……”
  这样的做法……总觉得有点儿缺德啊军师……
  ——
  时值建安二十三年，刘备正与曹操为汉中一地相争不下。徐晃不听王平苦谏，强渡汉水，结果被赵云黄忠杀得大败而归。回营后反迁怒王平，致使王平连夜投奔刘备。曹操听闻后大怒，亲自引兵前来。
  曹操与刘备两军人马隔汉水相拒，为了夺得地势上的优势，诸葛亮想出了一个计策能迫使曹操的营寨自觉往后退拔三十里，这样刘备军方能渡河，背水结营。
  而赵云半夜三更地被叫起来，正是去干这件让他觉得多少有些缺德的活计……
  这段很具有娱乐效果的历史日后也自然被许多闲人津津乐道，更有自己睡饱了的好事者给这段史料取了个诨名叫做“阿瞒的美容觉”的那啥啥。总而言之，诸葛亮这招的效果的确很好很强大。据说次日从铜镜里看到了自己眼袋的曹操立即就下令全军拔营后撤了……
  但诸葛亮自己也没料到效果来得会这样快，他原本打算是要折腾曹操三天的。可是，在赵云实施他计策的时候，貌似出现了一些小小的意外。
  每次接到信号下令擂鼓吹号后，在土山上居高临下的赵云都能看见河对面曹军的营寨内一片人仰马翻。前几次还能看见曹操部下三军披挂整齐精神抖擞地出来迎战子虚乌有的劫营者，可是次数一多，就只能瞅见曹军上下无论阶级高低都直接奔出来用各地方言骂娘了。赵云心里多少有些过不去，被骂骂倒也平衡。
  在不知道第几次接到命令骚扰完毕后，骂骂咧咧的曹军们垂头丧气地各自回去和衣抱剑睡那没什么盼头的大觉。赵云领来的士兵们对这闹剧看多了也产生了审美疲劳，一个个眼神涣散起来；赵云坐在土墩上，用手支着下颌，数天上的星星。
  “老大，天快亮了吧？”
  斐元绍显然也有点乏味了。
  “谁知道呢？”
  赵云的语气很明显地告诉大伙今夜还很长。
  那时从河面上传来了极细的笛声，赵云等人先还以为是耳误，可是细听之下真的有乐声。斐元绍好事地站了起来，朝汉水对岸观察了许久，然后回头对着赵云囔囔：
  “是曹营里有人在吹呐！估计是被闹得睡不着吧哈哈！”
  笛声渐渐地清晰起来，温雅醇和。一缕音色在月下描画得曲曲折折，仿佛百鸟问答，间间关关，声声宛转入耳动心。所谓闻弦歌而知雅意，即使赵云与其部众并不通音律，但也实在听不出笛声里有任何焦躁烦闷的情绪。
  赵云有些发怔。此时月上中天，朗照汉水，在漫天星光的铺射下，水面银亮亮的一片，幻化出一种迷离的白色烟雾。而清风一送，更是影影重叠，粼波耀眼。那渺远的笛声渡水而至，冷盈低幽惹人愁思；而乐声中那股哀怨之情更是拿捏得恰如其分，尤花殢雪如一脉芳泽，使人每望一眼秋水微澜，便恨不得泪水盈盈。
  如果当时站在这里的是诸葛亮或刘备，大约还会盛赞一句：此情之下，曹营中居然还有这等风雅之士！可是当时站在那里的是赵云，因此他的脸……成功地刷黑了。
  “擂鼓。”
  “咦？”斐元绍以为听错了，“可是老大，军师还没有……”
  “擂鼓！”赵云的肩膀都在微微颤抖了，“把那笛声给我压下去！”
  “这……”
  如此这般，在赵云额外的努力下，诸葛亮的计策效果事半功倍也是想当然的。
  龙泉
  卷二
  黄忠的定军山，赵云的空营计，再加上诸葛亮的蕙质兰心，刘备大半辈子打仗都没这么威风八面过。在斜谷界口与曹操决战的胜利，为两者于汉中一地的争夺划下了暂时的休止符。
  那时赵云正在清整战场，乱军中魏延百步穿杨一箭射掉了曹操的门牙，魏将军还就此事托付赵云找回曹操的大牙好去请功。就这种事，赵云居然还答应了……裴元绍觉得真是不可思议！
  “老大老大！”裴元绍哇哇乱叫的声音让埋头找牙的赵云心头一喜，连忙站了起来。
  “怎么，牙找到了？”
  “谁他妈的真去找那老贼的虫牙啊？”裴元绍好像有点兴奋过头，骂骂咧咧的声音从老远的地方传来，赵云刚准备摆脸色，可脸色就变了。
  裴元绍牵着一匹通体全黑的战马兴冲冲地迎面而来，那匹马从蹄至顶，足高八尺，锋棱瘦骨鬃毛飞扬，衬着身后漫天霞光，简直就像是画轴里跑出来的神骏之物。
  看见赵云的眼都直了，裴元绍越发得意。
  “怎么样老大，漂亮吧？”
  “你……”赵云指着那马的手指好像在巍巍颤抖，“你哪弄来的？”
  “在战场上捡的呀。”裴元绍很奇怪赵云的脸色，就好像是隔夜的泡饭还没消化好，“它就一个人在那里溜达，我看看四周也没个活人，当然就顺手牵回来了！”
  “……”
  “老大？”裴元绍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赵云再去看那马，“你和这马……呃，认识啊？”
  “……”
  赵云默默地咽了咽口水。
  是……曹丕的马。
  ——
  赵云从诸葛亮那里出来，手里还端着一簸箕萝卜干。军师委托他带到练兵场里去晒晒，说是那里阳气旺，这些萝卜吸取日月之精华，晒着晒着就能媲美人参了。
  远远的，赵云就看见校场里满是腾云驾雾人声鼎沸。他先以为不是马超带着人在玩蹴鞠就是张飞带着人在打群架，并未放在心上；但是当激昂的马啸声传入耳中时，赵云就怔住了。
  他扔下手中军师未来的人参们就撒腿直奔练兵场。
  “元绍！你们在干什么？”
  好不容易拨开人群挤进去的赵云愕然地看着场中的一片狼藉。
  “主公说的，谁能驯服这匹马就归谁……哎呀呀小心！要摔下来了，快快谁去帮个忙！”
  赵云的脸色非常之难看。当然，马背上的那个，脸上已经没有颜色了。
  “你们别乱来——”赵云一边大吼一边冲上前去想抓缰绳，那黑马的鼻孔喷着粗气，怒目圆睁，被冒犯的样子异常暴烈。
  “这不是一般的马，认主的！想被摔成残废吗？”
  赵云用力地拽住缰绳，被不断牵扯的马头怒吼着朝他怀里顶过来，四周人群发出一阵阵惊险的大呼小叫。赵云非但没躲，还就势将马头钳制在怀中，手指用力地揪住马脖上的鬃毛。
  “好了好了，没事了……”
  就像哄孩子似的温柔语调，赵云一边抚摸着骏马黑缎般的皮毛一边不断安抚。马挣扎了几下居然也没再继续将发飙升级。赵云丢眼色给旁边目瞪口呆的裴元绍，让他快点趁这个机会把马背上那已经软瘫如泥的家伙解救下来。
  大伙七手八脚去拖人时，马又狠狠挣动了几下，前蹄在沙地上扬个不停。赵云连忙用手蒙住马眼，依然是不断地柔声劝慰。
  “乖，没事了，没事了。”
  玄武……
  他在心里小声叫出马的名字。
  后来那烈马被赵云牵在手里倒也老实了许多，可惜周围也无人再敢试骑。赵云刚要吩咐裴元绍把马牵回马厩去，马超就带着他弟弟马岱兴冲冲地闯进来了。
  “果然是好马！怎样，有人骑上没，我还没来晚吧？”孟起一见那马两眼立即大放异彩，赵云一见这架势就知不妙，可是马超已经在挽胳膊跃跃欲试了。
  “孟起，这马……”
  “别那么小气嘛子龙，让我先骑！”
  “不是的，这马……”
  “你喜欢的话，等我骑上了，转头送你也行。”马超朝赵云挤眼，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缰绳翻身就上了马。赵云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双手，身后为马超打气的喝彩声有如雷鸣。
  接着校场上就是一片标准的人仰马翻。
  “老大。”裴元绍悄悄凑近赵云耳边，“它好像更生气了……”
  “……”
  赵云痛苦地扶额：玄武，你很讨厌孟起么？
  裴元绍用胳膊顶了顶赵云：“不如老大你去试试？”
  “不要。”赵云回答得斩钉截铁，“它会把我摔下来的。”
  “哇老大，你好像真的和它很熟似的！”
  赵云闭紧嘴巴不肯再说话了，裴元绍多少还是有点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小农意识，不断怂恿赵云去骑。
  “老大，再不想个办法，迟早要摔死几个不可！”
  马超被第二次摔下来时，还不肯死心，攒着那股子倔劲非要再爬到马背上去。不过被赵云截下来了。
  “子龙？”
  “行了吧，它死活不认你，让我来试试。”
  马超气鼓鼓的，其弟马岱倒比较稳重，上来将兄长架到一边去了。赵云和那马大眼瞪小眼了一阵，赵云伸出手去摸马鼻子，马倒是没什么意见的样子。
  “丑话先说在前头。”赵云小声嘀咕，“我也是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