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节
作者:冬恋      更新:2022-10-16 11:44      字数:4986
  “喂,你这个小贼!”一头颈项上长着一圈白毛的黑牛用一双圆眼死死地盯
  住我,好像一名牧师,试图唤起我良心上的自责。然后,它又转动起那只愚
  钝粗鲁的大头,那个架势肯定是在责备我。我走过去时不禁用带着哽咽的声
  音对它说:“牛先生,我完全是身不由己!我偷猪肉馅饼不是为了自己!”
  它听了我的解释才低下了头,从鼻孔中喷射出一圈雾气,抬起后腿踢了一
  下,又一甩它的尾巴,向别处走去。
  我一路向着河边赶过去。不管我奔得多么快,我的脚始终是冰凉的,暖
  和不起来。潮湿的冷气似乎根深蒂固地留在了我的脚上,就像铁镣死死地铐
  在那个我正赶去会见的人的腿上一样。我心中有数,只要一直走下去就是炮
  台,因为有一个星期天我曾经和乔到那里去过。我记得,那一次乔坐在一尊
  老古炮身上对我说,要是我当了他的徒弟,签好了合同,那我们有多高心
  (兴)啊!我走着走着,发现厚厚的依雾使我走错了路,偏向了右边,所以
  不得不沿河又向“回走。河岸上的这条路是用石头堆在泥浆上砌成的,打了
  一些木桩用来防汛。我火急地顺着河堤向前跑,跳过了一条小沟,知道这里
  离炮台已很近了。接着,我爬上了沟那边的土丘。一上土丘,我便看到那人
  坐在我前面。他的背朝向我,两只臂膀交叉在胸前,头微微点动着,睡得非
  常香甜。
  我思忖着,如果我出其不意地把早餐放在他面前,他一定快活得不得
  了。于是,我轻手轻脚地走到他面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立刻跳了起
  来。我一看,他并不是那个我要见的人,而是另一个人。
  这个人穿的也是粗制的灰布囚服,腿上也系着一根粗大的脚镣,走路也
  是一瘸一拐的,语音也是粗声粗气、有点刺耳,身子也是冷得直发抖。除掉
  一张脸和他头上戴着的一顶低顶宽边毡帽以外,两个人无论从哪里看都是一
  模一样。我所描述的这一切只是我一刹那之间的印象,因为也就在这时刻,
  他对我破口大骂,同时向我挥出了一拳。幸好这一拳是弯着膀子打来的,力
  量不大,而且没有打中。他自己倒差点儿被冲力带倒,接着就踉踉跄跄地逃
  进了濛濛大雾之中。他跌倒了两次,然后便在前面消失了。
  “这就是那个年轻人!”我想。我认出了他,这使我的心好像中了弹一
  样地疼痛。要是知道我的肝长在什么地方,我肯定也会感到肝痛的。
  很快我就到达了炮台,而且看到了那个人,一点没有错。他紧紧地抱着
  自己的身体,一瘸一拐地来回走着,好像整夜都没有睡觉,整夜都紧抱着身
  体,拐着来拐着去地专心等着我来。他肯定是实在太冷了。我几乎预感到他
  会在我面前倒下来,在寒气中冻僵而死。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饿急了。
  我把锉子递给他时,他随手便向草地上一丢。我想,如果他没有看到我手中
  提着的食品包,一定连锉子也会吃下肚的。这回他没有把我倒拎起来,也没
  有把我身上的东西搜个干净,而是让我端正地站在那里。我打开食品包,又
  把口袋中装的东西全部交给他。
  “孩子,瓶子里装的是什么?”他问道。
  “白兰地酒。”我答道。
  他正在把碎肉送进嘴巴塞入喉管。他吃东西的姿态是最奇特的,与其说
  他在吃碎肉,不如说他在狂暴而又匆忙地把它装进什么容器中。这时他听说
  有白兰地,又丢下碎肉,立刻装进几口酒。他全身一直在战栗着,总算还能
  把瓶颈咬在牙齿之间,没有把瓶子咬成两半。
  “你在打摆子吧。”我说道。
  “孩子,多半你的话是对的。”他答道。
  “这里环境很差,”我告诉他,“而且你一直躺在沼泽地上,这不仅容
  易使人打摆子,而且也会使人患风湿症。”
  “我可管不了这些。就是打摆子会要我的命,我也要先把早饭吃完再
  说,”他说道,“就是马上我要被带到那边的绞刑架去,被吊死,我也要先
  吃早饭。不要担心,我敢保证,我会战胜这打摆子病的”
  他狼吞虎咽地把碎肉、肉骨头上的肉、面包、奶酪、猪肉馅饼同时往肚
  子里装,一边还疑神疑鬼地注视着我们四周的迷雾,时常停下来,甚至停下
  他的嘴巴,静听四周的声音。究竟是真实的,还是他幻想中的声音;究竟是
  河上的咔哒声,还是沼地上野兽的呼吸声。忽然,他大吃一惊,对我问道:
  “你是不是一个骗我上当的小鬼?你带没带人来?”
  “没有,先生,我什么人也没有带。”
  “也没有暗示什么人跟你来吗?”
  “没有。”
  “好吧,”他说道,“我相信你。如果在你这个年纪就帮着别人来追捕
  一条可怜的小毛虫,那你无疑就是一条凶狠可恶的小猎犬了。像我这样可怜
  而又受苦受难的小毛虫离死期已经不远,就会变成一堆臭屎了。”
  不知什么东西在他喉咙管里咯嗒响了一下,仿佛他的体内有一个类似闹
  钟的装置,正要敲响报时,他用破烂的粗布衣袖擦了擦他的眼睛。
  他如此凄凉落魄,我内心十分同情。注视着他慢慢地又开始吃起猪肉馅
  饼,我壮着胆子说道:“看到你喜欢吃馅饼,我太高兴了。”
  “你在说什么?”
  “我说,你喜欢吃这饼我太高兴了,”
  “谢谢你,我的孩子。我真喜欢这饼。”
  过去我时常观看我们家的一条大狗吃食,现在,我发现狗的吃相和这个
  人的吃相是多么明显地相似啊!这个人左一口右一口不停地拼命咬着,和狗
  的吃法没有两样。与其说他在把食物吞进去,不如说他是把食物一把一把地
  装进去,快得无法形容。他一面吃着,一面斜着眼看看这里,又看看那里,
  似乎无处不埋伏着危险,说不定哪里会跑出一个人来,把他的肉馅饼一把夺
  走。看上去他的心绪太不安定了,以至于不可能舒舒服服地把饼嚼出滋味
  来。我思忖着,要是有人和他同食,他不咬下一块对方的肉才怪呢。从所有
  的这些情况看,他太像我们家那条狗了。
  “恐怕你不会留点什么给他吃了。”我胆怯他说道。说后我迟疑了片
  刻,考虑这话是不是会惹他生气。“真的,我只能弄到这么多,无法再多弄
  了。”因为这是大实话,我不得不让他知道。“留点儿给他吃?他是谁?”
  我的朋友反而问我,停止了啃嚼肉馅饼的皮。“就是那个年轻人啊。是你告
  诉我的,你说他和你躲在一起。”“噢,噢!”他恍然大悟地答道,似乎还
  带着粗鲁的笑声。“是他啊!你说得对,对,不过他是不吃东西的。”“我
  想,看他的样子他也是要吃东西的。”我说道。这个人停止了啃嚼,用锐利
  的目光和惊异的神情打量着我,审视着我。“看他的样子?你什么时候看到
  他的样子的?”“刚才。”“在什么地方?”“在那边,”我指着方向说
  道,“就那里,我看到他在那儿打着瞌睡,还以为是你呢。”他突然一把抓
  住我的领子,紧紧地瞪着我。我开始以为他又想要勒死我了,因为这是他最
  初的打算。“你知道,他穿的衣服和你的一样,只多了一顶帽子,”我全身
  发抖地向他解释说,“而且他也,他也,”我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把下面的
  词句说得体面些,“有一副什么东西系在脚上,也该要个锉子。昨天夜里你
  听到放炮的声音了吗?”“那的确是放炮哩?”他对自己说着。“你怎么会
  不能肯定是放炮呢?”我答道,“我们家离得很远,而且门又关着,我们都
  听到了。”“唉,瞧我!”他说道,“当时我独自一人睡在这沼泽地上,沉
  闷的头脑,全空的肚皮,身上冷得发抖,缺食缺衣,整夜除了炮声人声外,
  其他还能听到什么?不仅听见,我还看见了士兵呢。他们手持火炬,火光映
  照着红色的军服,正向我包抄而来。他们叫着我的号,向我挑战,听到他们
  毛瑟枪咔哒咔哒的响声,听到他们所下的号令声,‘弟兄们,现在注意:各
  就各位,举枪,对他瞄准!’接着捉住了一一他们也消失了!是啊,昨夜我
  看到有一批搜捕队,他们整队而来,咔嚓咔嚓地踏着草地,他妈的,哪是一
  批啊,而是一百批。至于放炮嘛,我看到炮声把雾气都震动得战栗起来,那
  时天已经很亮了。不过这个人,”他说了半天都忘记了我在这里,现在才记
  起来,“你注意到他有什么特点吗?”
  “我看到他脸上肿了一大块。”我答道。回想当时,很难说我看得很正
  确。
  “是不是这里?”他大声地问我,用手掌狠狠地打在自己的左脸上。
  “对,就是这里。”
  “现在他在哪里?”说着他把仅剩下的一点儿食物塞进他那件灰色上衣
  的胸口。“告诉我他去的地方。我要像一条猎犬,一定要追到他。这根脚镣
  真可恨,脚痛得不好走。孩子,替我把锉子拿过来。”
  我把方向指给他看,告诉他另一个人就在那里的大雾包围之中。他举首
  朝着那里望了一会儿,然后便坐在发着恶臭的潮湿草地上,用锉子挫他的脚
  镣,他那个劲儿简直像个疯子,对身旁的我和他自己的脚毫不在意。他腿上
  有个老伤口,现在被弄得血糊糊的,可是他却粗鲁地锉着,仿佛他的腿和锉
  刀一样是没有感觉的。现在我心中对他又害怕起来。他这么心急冲冲的样
  子,不由得我不害怕;再说,我出来已够久了,不能再耽搁。我告诉他我要
  回家,他好像没有听到。我想,我还是溜之大吉吧。我记得我最后一眼看到
  他的景象是,他冲着膝盖低着头,正拼着老命在锉脚镣,不耐烦地对挫刀和
  腿骂骂咧咧他说着什么。我站在濛濛雾气中听到他最后的声音是他不停地锉
  着脚镣的声音。
  第四章
  我满腹狐疑地以为一定有警察坐在厨房里,等我回来逮住我。然而,厨
  房中不仅没有警察等着,而且连我偷窃的事也没有被发觉。乔夫人正在干劲
  十足地大忙特忙,为了庆贺节日要把房子打扫得一干二净,所以乔只得被赶
  到厨房的门阶上,免得在她的簸箕前碍手碍脚。我姐姐要么不扫地,一扫起
  来总是精力旺盛地使尽全身解数。迟早有一天,乔会被我姐姐一扫帚扫进簸
  箕里去。
  “你这个鬼东西刚才又死到哪里去了?”我怀着良心的自责回到家里
  时,姐姐看到我说的圣诞节祝贺辞就是这句话。
  我说我去听圣诞颂歌了。“嗯,这就好!”她说道,“我原以为你又去
  干什么坏事了。”我想,她说的一点不假。
  “我要是不当上铁匠的老婆,不成为围裙不离身的奴隶,反正铁匠老婆
  和奴隶是一样的,我也会去听圣诞颂歌。”乔夫人说道,“我本人对圣诞颂
  歌特别偏爱,但我一辈子也没有听过,也许这就是我偏爱它的最好理由。”
  当簸箕从我们面前拿走之后,乔才壮着胆于跟我走进厨房。他用手背擦
  了一下鼻子,对着乔夫人的瞪眼,表现出和平共处的气慨。等乔夫人的眼光
  转过去后,他偷偷地把两只手的食指交叉在一起,让我看这个手势,以表明
  乔夫人正在气头上。其实她总是在生气,生气是她的平时表现。她一生气,
  乔和我就得几个星期地受气,变成了十字军战士,因为不朽的十字军战士总
  是叉着腿站着,两腿叉立和两食指交叉一样都是怒气冲冲的象征。
  今天我们将有一顿盛况空前的丰富午餐,上的菜会有青菜烧腌猪腿,一
  对八宝烤鸭。昨天早晨就做好了一块漂亮的碎肉饼,所以碎肉不见了这件事
  还没有被发觉。另外,布丁也已经开始用水蒸了。中饭的盛大安排却简而单
  之地把我们的早餐给挤掉了。乔夫人说:“我没有时间给你们大摆筵席,让
  你们又吞又饮,然后再给你们洗碗涮碟,摆在我面前的事情很多,我告诉你
  们,不要指望。”
  所以我们只得弄点面包片充饥。现在,我们仿佛是拥有两千士兵的军队
  在急行军,而不是两个待在家中的大人和孩子。我们把柜子上的一罐加水牛
  奶大口地倒在嘴里,脸上露出抱歉的表情。这时,乔夫人挂上了洁白的窗
  帘,在宽阔的壁炉架上钉了一块新的花边布,换下了旧的,还打开了过道上
  的正式会客室。这个会客室专门为节日开放,而其他时间都只能和银箔纸雾
  气般的寒光共同度过。这种雾气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