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换裁判      更新:2022-10-11 20:27      字数:4722
  采飞扬的小说,在《北京文学》、《十月》、《当代》、《收获》等文学期刊上相继与读者见面。数不清的报刊杂志铺天盖地地向我砸来,有约稿的,有发表作品评论的,还有企图揭露我个人隐私的。我成了名人,像鲤鱼跳龙门一样完成了由文学青年到青年作家的历史性跨越。
  此时我还没有当名人的烦恼,惟一的苦恼是我不能克隆自己,没有分身术,时间对我太吝啬,我希望一天能有240小时,而不是可怜的24小时。作为机关干部,我要完成从处长到局长布置给我的各项工作;作为作家,我要拼命写作,应付大量的约稿;作为名人,我要参加各种见面会、座谈会和许多莫名其妙的活动;作为恋人,我要和白洁享受二人世界的甜蜜和幸福。我感到生命在激情中燃烧,岁月如战旗般火红。当然,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了白洁,她在和我一起创造着生命的奇迹。
  她是那么美丽清纯、活泼可爱。凝望着她微微凹陷的眼睛,我看到的是一望无际的爱之海,我的心灵犹如一只纵情歌唱的海鸥,在海面上快乐飞翔;吻着她的红唇,我吮到的是甘甜醇美的蜜汁,滋润着我的生命之树在阳光下焕发出勃勃生机;抚摩着她的酥胸,我仿佛在心弦上弹奏出舒伯特的小夜曲,在月光下飞舞的是我们那两颗化成彩蝶的心。
  有些文学青年把我当成了偶像,其中不乏寄来玉照的姑娘。为了减轻负担,我把来信都交给白洁处理。面对千娇百媚的照片和让人耳热心跳的表白,白洁开始还充满自信,觉得这些追求者是童心未泯。这时,我犯了一个小小的失误,我亲自给一个寄来作品和玉照的杭州姑娘回了封信,对作品提出了修改意见和推荐信,让她修改后直接将作品和我写的推荐信寄给《莽流》杂志。《莽流》杂志多次刊登我的作品,主编和我已经成了朋友。我没料到的是,这位姑娘接到我的回函后,立即打点行装,从千里之外的杭州赶来了。好像鬼使神差,我接到她在北京站打来的电话,竟叫上白洁到北京站接人了。姑娘和照片相比,更多了些南国女儿的水灵,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自有一番出水芙蓉般的风姿。在她确信我就是她崇拜的偶像后,她把随身的行李一扔,像只归巢的小鸟,一头扎进了我的怀里。她把对文学的追求和对我的追求合二为一了,在众目睽睽之下表演起西方人的见面礼。我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像截木头戳在了那里。还是白洁聪明,她捡起姑娘丢下的行李,对我说:“咱们走吧,先安排人家住下。”
  “你是谁?”女孩儿扭头问,她的手还搂着我的脖子。
  “介绍一下,”我把女孩儿的手拿下来,恢复了自由之身。“这是我的女朋友白洁。”
  “大作家,你的女朋友很漂亮,不过我也不丑。这样吧,我和她来个竞争,看谁能真正得到你这个大作家。”
  女孩儿说完就要向我进攻,我急忙拉过白洁,让她当我的挡箭牌。我注意到白洁的脸变红了,在光天化日之下争夺一个男人,这是她做梦也不会想到的。“你胡说什么?”我斥责道。“你是来探讨文学的,还是另有别的目的?”
  “追求文学和追求你有什么不同吗?你就是文学,文学就是你。”女孩儿张嘴就胡说八道,以为地球是方的,太阳是扁的。
  “那你们就先谈吧,我走了。”面对热情如火的南国女孩儿,白洁打起了白旗。
  “等等,你去哪儿?”我拉住白洁。我不能为了一个疯丫头而让我心爱的人蒙受耻辱,别说耻辱了,一点点阴影都不行。
  “去我家。你不是想去我家吗,我父母在家等你呢。”白洁一脸正经地通知我。这是我期待已久的事,虽然令我措手不及,但她毕竟拉开了挡在我面前的丝网。
  “我还有重要的事情,就这样吧,我们先走了。”我对南国女孩儿亮起了红牌。女孩儿的脸色骤变,好似刮过一阵阴风,柳叶眉倒竖,骂了句“混蛋”,泪水夺眶而出。
  离开了北京站,白洁忽然站下了,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你笑什么?把快乐告诉我,咱俩一起笑。”
  “我笑刚才那个女孩儿,瞧她神气活现和垂头丧气的样子,真是太好笑了。”白洁笑着笑着忽然直起腰,挑起眉毛说:“其实她那一套我也会,有什么大不了的。”
  说完,她没等我有什么反应,便扑进了我的怀抱,搂着我的脖子亲吻起来。我被她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大庭广众之下,周围摩肩接踵,我们两个中国人竟然相拥热吻。此时此刻,我一个大男人像做了亏心事,眼睛左顾右盼,惟恐撞上熟人。白洁却一脸沉醉,旁若无人,和在北海公园九龙壁北面的忘情投入丝毫不差。时间、地点、环境都不对,她却能准确无误地表现自己的激情。女人真是不可思议的尤物。
  在我的坚持下,我们买了一大堆水果和点心。我的心有点慌慌然,突然面对两个陌生的老人,该用怎样的真情打动他们,让他们放心地把宝贝女儿交给我,我的心里还真有点儿打鼓。但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在紧张中有些兴奋,这种兴奋使我忽略了白洁的情绪变化。所以,在临近她家时面对她忽然提出的问题,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你说过谎吗?”她提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她的意思。“我对你从来没有说过谎,老天作证。”
  “我相信你没说过谎,但今天你一定要说。”
  “说什么?”
  “你见了我的父母,特别是我的母亲,一定不要说你是大学毕业生,也不要说是机关干部。他们要是问你干什么工作,你就说你是个工人。”
  “为什么?”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大学生、机关干部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不能说,非要承认自己是个工人?我并不认为工人有什么不好,创造社会财富主要靠劳动者,我没理由看不起。问题是我不是工人,我是正经从大学校门里走出来的国家机关干部,这并不丢人,实在没有隐瞒的必要。我的父母都是小学教师,一个教语文,一个教数学,同时还教我从小要诚实,说谎的人在道德品质上有问题。
  “你别问那么多了,为了能过我父母,特别是我母亲这一关,你就照着我说的话去做,否则就可能出现非常严重的后果。”
  “我不说谎,你就会离开我吗?”
  “如果我的母亲知道了真相,她绝不会同意我和你交往的。”
  “为什么?”我问。她说的话越来越莫名其妙。
  “她恨大学生。”
  “她怎么会恨大学生?我跟她素不相识,她没有任何理由恨我。”
  “不是恨你,而是恨所有的大学生。”
  “这就奇怪了,有知识的人应该得到别人的尊重,即使不尊重,也没必要恨人家。”
  “说来话长,我们坐下谈吧。”我们正好走在什刹海边,路过一张长椅。我把手中的东西放在长椅上,轻轻搂过白洁,让她依偎在我的怀里。她望着月光下的湖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静默了片刻后说道:“我的亲生父亲是长白山一个药农的儿子,在他上高中的时候,爷爷因采药摔伤,卧床不起,父亲被迫辍学回家,娶了我母亲,成为长白山里一个年轻的药农。他很有天分,退学前是学校的尖子生。他不甘心一辈子在大山里采药。在我母亲的支持下,他又捡起了书本,而我母亲却背起了药篓。父亲如愿考上了清华大学,生活的重担从此全压在了我母亲的身上。父亲走的那年,母亲怀上了我。爷爷就父亲一个儿子,他的腰摔坏了,干不了什么活儿,奶奶岁数大了,自然也无法进山采药。一家人全靠我母亲了。她起早贪黑没命地采药挣钱,既要养活一家人,还要挤出钱来寄给我父亲。我想象不出母亲是怎么熬过来的。你想想,一个20来岁的年轻女子,独自一人在深山老林里采药,毒蛇猛兽不说,万一碰见坏人怎么办?她先是怀着孕,后来还奶着我,居然挺了过来。父亲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北京,成为了机关干部。按理说,母亲的苦难熬到头了,父亲应该把我们接到北京,共享天伦之乐。谁料到,父亲却提出和母亲分手。那时我已经5岁了,能记事了。我记得父亲是带着一个阿姨回来的。母亲带着我跑进房子后面的大山,哭了整整一天一夜。她坐在地上,先是又哭又喊,后来就默默流泪。我又饿又怕,老说要回家,她打了我,最后我在她怀里睡着了。第二天晚上,我们回到家里,父亲和那个阿姨已经走了。奶奶说是被爷爷赶走的。爷爷不认父亲了。这之后爷爷和奶奶就拒绝吃饭了,无论我母亲怎么恳求,他们都不吃。没过多久,爷爷和奶奶就相继过世了。母亲安葬了他们,把家一把火烧了,带着我来到北京找父亲。在父亲的新家,父亲和那个阿姨给母亲跪下了,母亲打了父亲的耳光,然后就带着我走了。那天晚上,我们就来到了这什刹海边,母亲一直在哭,我也哭。我好害怕,害怕母亲想不开寻短见。那时我还不懂大人之间的事,但我不想死,我感到母亲要带我一起自杀。我拉着母亲的衣角,哭喊着要回家。母亲说我们没有家了,我们要去另一个地方,能够变成鬼的地方,然后再找父亲算帐。她抱起我,翻过栏杆。我拼命挣扎,不想去变成鬼的地方。这时,一个蹬着三轮车的男人走了过来,把我夺了过去,带着我们离开了湖边。这个男人不久就成了我的继父。”
  “我懂了。”我抱紧白洁,亲吻着散发着她体香的头发,安慰着她因为痛苦的回忆而颤抖的心灵。
  “母亲的经历使她的心理发生了严重的扭曲。”白洁接着说。“当年我高中毕业时,我以为母亲会同意我考大学,就报考了北京师范大学。没想到接到录取通知书后,母亲要把我赶出家门,说我要是上大学她就不认我这个女儿。母亲这辈子太苦了,我不能让她因为我再受折磨。我当着她的面,将录取通知书撕了。我知道我撕的是自己的前途、理想,但没有办法,我不能没有母亲,不管是为了什么。那一刻,我的心在流血,母亲的心也在流血。就这样,我和大学擦肩而过。”
  “你的母亲不该这样,她不该把心里的阴影无限扩大,以为大学生都会像你父亲那样。我可以对天发誓,无论贫穷还是疾病、灾难还是不幸,我对你的爱都不会改变。”
  “我知道你,也知道我母亲,所以你一定要听我的,千万不要跟她说实话。”
  “也许我能改变她的看法。”
  “我劝你别抱任何幻想,我太了解她了。你想想,她为什么不让我上大学?还不是不相信我吗?怕我进了大学变坏。她连自己的女儿都不相信,她还会相信别人吗?”
  “你不是当年的她,我也不是你父亲。历史的悲剧不会在我们身上重演。”
  “现在不是表决心的时候。你听我的,你就说你是一个工人,我们是同学介绍认识的,刚见了两次面。只要母亲这一关能过去,我就幸福死了。”
  我用沉默回答了白洁。从我的内心深处讲,我实在不想用谎言为我和白洁一生的神圣情感蒙上阴影。老人应该为我们祝福,我们的幸福一定会抚平老人心头的创伤。
  事实证明,我的想法太天真了,面见白洁母亲的结局是我万万没有料到的。我被老太太赶出来的时候,脑袋里燃烧起一团烈焰。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迎面吹来的夜风把我变成了一个摇摇晃晃的醉汉。我担心自己随时会摔倒,便靠在了什刹海的栏杆上。我的手在颤抖,因为突然降临的打击太猛烈了,我没有躺下已实属不幸中的万幸。
  “妈,他是我刚交的男朋友,叫陈光。陈光,这是我母亲。”进门后,白洁介绍说。
  “伯母,您好。”我尽量用自然的语气问候道。因为在我见到白洁母亲的一刹那,我感到像遭到了雷击一般。我完全没有想到,白洁的母亲会如此苍老,与其说是她的母亲,不如说是她的奶奶更为确切。一头白发稀稀落落,满脸皱纹纵横交错,手暴青筋,腰弯背驼,让人无论如何无法把她和当年那个在长白山攀崖采药的少妇连在一起。她年轻的时候应该和漂亮的白洁不相上下,否则白洁那个心气极高的父亲不会娶她为妻的。不过才十几年的时间,她在精神上所受的摧残,竟使她身上的美丽荡然无存。
  “你是小洁子的男朋友?”老太太像看怪物一样盯着我问。她的眼神不是眼神,而是锋利的刀子;她不是在看我,而是要把我解剖了。
  “是。”在解剖刀下,我感到不寒而栗。
  “认识多久了?”
  “两星期,是同学介绍的。”白洁在一边回答。
  “对。不过我们虽然认识时间不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