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节
作者:左思右想      更新:2022-10-11 20:26      字数:4729
  槐树花开了,像雪一样洁白无瑕,香气弥漫着我们整个村子。
  我的父亲就是在这样一个槐花怒放的季节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闯祸后(5)
  一个周末,我回家,正好看到妈妈坐在门前瞅着满树的槐花发呆。我当然知道妈妈在想什么,便走到她身边,在她耳畔轻轻地说:“妈,我回来了。”
  妈妈直到这个时候才意识到我的存在,她看了我一眼,眼睛亮了一下,喃喃地说:“海海,你看槐花又开了,真香啊,这花要开很长时间呢。”
  我心里非常难过,但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好对妈妈说:“妈,您想吃槐花吗?”
  妈妈看了看我,说:“想吃,槐花香香的,甜甜的……”
  我说:“您等着,我去给您摘。”
  说完,我脱下外衣,爬到院墙上,找了一棵低矮的槐树,把它的枝条拉弯,花香扑鼻而来,沁人心脾,上面飞舞着勤快的小蜜蜂,发出“嗡嗡”的声响。我仔细地挑选着最嫩的花瓣,折下一根枝条,然后跳下墙,来到妈妈身边。妈妈站起身,接过我手中的花枝,撸下一串槐花,放到嘴里,细细咀嚼。我看着妈妈,发现她吃着吃着,眼睛里含满了泪水。
  身体对一个人来说太重要了,当妈妈突然发现自己再也无法从事那种体力劳动,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精力充沛地进行工作时,她所遭受的打击是致命的。更何况,睹物思人,在这样一个槐花盛开的季节,她想起了那个曾带给她无限快乐同时也带给她不尽的痛苦的人。她已经顽强地坚持了十多年,顽强地支撑着这个家,这个重负本来是应该由爸爸来承担的,至少他应该和妈妈一起分担啊。一个女人又能有多大的力量呢,当终于有一天她发现自己真的力不从心了,她发现自己身上所有的气血都快耗尽了,而她内心的痛苦却又不能向任何人倾诉,饱受生活摧残,最后连倾诉的机会都没有,那该是怎样一种折磨啊。
  我和妈妈坐在一起,心情非常沉重,在妈妈面前一贯喜欢喋喋不休的我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弟弟从田里回来,扛着锄头,灰头土脸。他看见我,高兴地说:“大哥,你回来了。”我点点头,好像突然间发现弟弟长大了,我再次把他拉过来,他已经到了我眉毛处,弟弟身体敦实,手指短粗,由于经常下地干活,上面已经开始长出老茧的雏形。
  我问他道:“到哪儿去干活了?”
  他放下锄头,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一通,用袖子随意地擦了擦嘴,说:“北沟地里的玉米长出来了,我趁着周末把地锄了一遍,过了今儿就没时间了。”
  妈妈心疼地问弟弟:“累不累?”
  弟弟憨憨地笑了,说:“嗨,就那么点活儿,我这大小伙子费什么劲啊,妈,您就好好养着您的身体吧,地里的活儿您一点都不用操心。”
  我看着弟弟那张脸,被汗水冲得污迹斑斑,皮肤黝黑,头发里夹杂着小米大小的黄土粒。一个十六岁的孩子,他的同伴每天放学后便四处玩耍,而他却要抓紧每一分钟的时间去下地干活。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几年前的我,想起了那个早上,我们三点钟就起来割麦子的场景,那段疲惫不堪的日子像梦魇一样永远雕刻在了我的记忆中,我多么不希望那种生活再次发生在弟弟身上,可它还是残忍地发生了。我一阵阵地心痛,对他说:“江江,下午我和你一起去,咱哥俩多干点儿。”
  弟弟像个大人似的挥了挥手,说:“不用,大哥,我一个人就够了,你这么长时间回来一次,好好陪妈妈说会儿话,她可想你了。”
  他看看妈妈,妈妈手里还握着那根槐树枝,弟弟眼睛一亮,说:“大哥,我都忘了,咱们摘点槐花,今天给你做槐花馅包子吃。”
  妈妈听了,脸上露出一丝兴奋的表情,她说:“好,我正发愁吃什么呢,你们两个去摘花,我现在和面,今天咱们做包子。”
  气氛一下活跃开来,弟弟拉着我来到槐树下,他脱下外套,张开双手,往手心上吐了口唾液,抱住腰粗的槐树便往上爬去,他腰肢灵活,三两下就爬到树上。我在下面看着他高高在上,觉得眼晕,大声地提醒他小心,弟弟在上面运动自如,不时地把选中的树枝丢下来,很快便折了一大堆,我对他喊道:“够了,够了。”弟弟便从树上出溜下来,他拍拍手,掸掉衣服上的灰尘,和我一起把树枝拣回家,把槐花撸下来,用水一抄,就成了上好的菜馅,连水都带有浓浓的花香。
  我、弟弟和妈妈(1)
  那顿午饭,我们吃得很开心,妈妈蒸了一大锅包子,做了一大盆白菜汤。我们三人围坐一团,弟弟胃口大开,转眼间就吞了五个包子。他大口地喝着汤,吃得摇头晃脑,妈妈只吃了一个包子便放下筷子,我问妈妈:“您怎么吃得这么少呢?”妈妈皱着眉头说:“这花儿闻起来很香,吃起来不太好吃,我还是吃点别的适口。”说完,妈妈站起身,走到碗橱旁边,从中掏出一个小盘子,上面摆着几块隔夜的玉米面饽饽。妈妈拿起一块便往嘴里塞,我急忙走过去,一把拉住她的手,说:“妈,有这么多包子你干吗非要吃饽饽呢?”妈妈说:“我不喜欢吃花馅,还是吃些饽饽舒服。”我劈手夺下妈妈手里的饽饽,这种东西看起来金灿灿的,让人食欲大开,可是放到嘴里冷冰冰、硬邦邦,让人难以下咽。我把它放回碗橱,没想到妈妈伸出手,虽然动作缓慢,但异常坚决。我知道再阻拦也没有用,便坐回桌旁。妈妈低着头,把干巴的饽饽掰碎,发出“吱吱”的响声,放进白菜汤里泡烂,最终成了玉米糊糊,妈妈端起碗,“呼呼”地喝着。我的嗓子哽咽了,把筷子放在桌上,再也吃不下一点东西。
  妈妈抬头,看看我,问:“海海,你怎么不吃了?”
  我难过地说:“我吃饱了。”
  妈妈说:“你刚吃了几个包子就饱了?”
  我撒谎说:“五个。”
  妈妈大声斥责道:“胡说,你刚吃两个,江江吃了五个,你再吃四个,江江也要再吃一个。”
  我心里一热,以为妈妈一直在埋头吃饭,没有想到她连我和弟弟吃了几个包子都看得一清二楚。
  妈妈看着我,说:“今天一定要多吃几个。”说完,给我夹过一个包子,然后用那粗糙的手掌抚摩着我的脸颊,重复着说:“海海,你看,你比原来瘦多了,平常要注意营养。”我鼻子一酸,眼泪又要掉下来,赶紧把包子塞进嘴里,使劲地咀嚼,然后大口地喝着白菜汤。
  下午,我和弟弟一起去地里干活,妈妈坚持着要去,被我和弟弟两双大手强行按坐在椅子上。
  那一天,在地里,我和弟弟很少说话,只是埋头拼命地干活,我甚至没有勇气看弟弟一眼,一个原本应该天真烂漫的孩子却不得不以自己稚嫩的肩膀挑起整个家庭的重负。弟弟在我前面,手脚麻利,每一个架势都提醒着我他对农活已经是如此地熟悉。
  直到很晚,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和弟弟收拾东西回家。刚走到村口,就听有人叫我的名字,我一回头,原来是老村长。
  我问他:“您有什么事儿?”
  老村长一边伸手在口袋里摸索,一边笑着对我说:“林海,回家啦,我正想去你家呢,想把这钱给你们送过去。”
  我问:“钱?什么钱啊?”
  老村长费了半天劲才掏出两百元钱,他把钱塞到我手里,说:“别嫌少,本来是光荣的事儿,但多少还要给点补偿不是,告诉你妈妈多吃点好东西,好好补补身子。”
  我听得晕头转向,连忙拉住老村长问:“这是什么钱啊?我现在都糊涂了。”
  老村长说:“现在不是提倡义务献血嘛,咱们村子里有十个指标,都没人去,你妈还真不错,第一个来报名,还献了四百毫升呢,就是给的钱不多,才两百元,真亏,告诉你妈不要和她以前卖血的钱相比啊。”
  我一听,脑袋“嗡”就大了,愤怒地对老村长吼道:“你不知道我妈前些日子刚病倒吗?你怎么能忍心让她去献血呢?”
  老村长被我激动的情绪吓坏了,他看着我不知所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愤怒地把钱摔在地上,扬长而去,弟弟默默地把钱捡起来,悄悄跟在我的身后,就听老村长在后面生气地说:“跟我闹腾什么,那也是你妈自愿的,她以前不是也卖过血吗?再说,还不是为了这两百块钱,白抽她让抽吗?”我的脑子突然清醒过来,我和村长发什么脾气,妈妈献血还不是为了这点钱吗?
  我走进家门时,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家里一片漆黑。我对弟弟说:“这么晚了,妈能去哪呢?”弟弟说:“妈肯定在家呢,她一个人在家从来不点灯,就为省那么一点电费,你听我叫一声。”弟弟一叫,妈妈果然答应了,随之,屋内的灯也亮了起来。
  我把锄头放在门口,走进屋子,步履沉重,心在滴血。房间里,灯光昏暗,妈妈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她坐在炕上,身体缩成一团,一张小饭桌,上面放着几个中午的包子,一碟咸菜,一盆新做的玉米粥。妈妈无力地招呼着我们来吃饭。
  我无声地坐在炕上,五脏六腑都在剧烈地翻腾着,我第一次觉得妈妈的爱是如此地沉重,简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这个时候,这种爱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折磨。如果说以前妈妈为了我们耗尽了她所有的体力,现在她简直就是在出卖着自己的生命,出卖着自己的血液。我好像看到了一只长长的管子接在妈妈身上,妈妈身上所有的鲜血、所有的精力、所有的一切都通过这个管子流了出去。妈妈的身体迅速地消瘦,妈妈的眼睛变得越发无神,直到所有的一切都流光,妈妈就像一只干枯的木乃伊,轰然倒地。伴着妈妈的倒下,我发现眼前一片漆黑,生活、学习、工作等所有的努力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意义。
  妈妈机械地给我夹着包子,嘴里喋喋不休地催我快吃。我抬起头,直接面对妈妈那布满皱纹的脸,我终于理解了妈妈为什么突然间就变得如此衰老,一个人操持着这个家,她要怎样地劳心,年近五十的女人还要去献血,归来后整天就吃些玉米糊糊,原本就虚弱不堪的身体又怎么能支撑得住?贫穷像一张巨大的网把我完全地罩了进去,我开始觉得在命运面前个人的力量是如此地渺小。
  悲观、无助、难过等各种感觉交织在一起,它们在我的脑海中盘旋,我眼前的世界飞速地旋转着,眼泪也随之洒落下来。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感觉,对自己顾影自怜,对亲人无限关爱,还有对生活的迷茫与困惑。我一直幼稚地认为只要我考上大学,我就走出了这片狭隘的天空,可是我就没有想到,在这条道路上布满了荆棘与坎坷,一路走来,风尘仆仆,在接近终点的时候,我竟然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希望。在学校的时候,我们已经听说,从一九九八年开始高校全面并轨,都要收费,即使我能坚持到高考,即使我考上了大学,那么高昂的学费我们这贫穷的家境又该如何才负担得起呢?妈妈身上又有多少血可以抽,她又能再扶持着我走多久呢?想到这里,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顺着脸颊不停地滴落。
  我、弟弟和妈妈(2)
  妈妈轻声问我:“海海,你怎么了?”
  我捂住自己的脸,眼泪顺着指缝涌了出来,我用力地摇了摇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妈妈看看弟弟,弟弟的脸被悲伤的情绪扭曲得变了形,妈妈一脸茫然,弟弟把握在手中许久的纸币递给妈妈,痛苦地说:“这是村长给您的钱,我和哥哥都知道了。”
  妈妈恍然大悟,她的手哆嗦着,费了半天劲才把钱接过来。她挣扎着来到我身边,把钱塞进了我的口袋里。妈妈什么话也没说,眼泪在她的眼角流了出来。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妈妈抓住我的肩头,想用手帮我擦掉眼泪,我用力地躲开,蹲在地上,双手用力地揪住自己的头发,纵情地哭泣。我知道这是妈妈卖血的钱,可是我却没有力量去拒绝它,我是如此地渺小,我什么都改变不了,我已经十九岁了,可是我还是母亲最重的负担,因为我,母亲这一辈子受了多少的罪啊。我害怕失去妈妈,可她却已经清晰地显示出衰老的迹象,为了她的孩子,她自己摧残着自己的身体,我真的担心哪一天她倒下就再也不会起来,如果连孝敬妈妈的机会都没有,那么我所追求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第二天,我告别了妈妈和弟弟,回到学校。进了宿舍,我把背包丢到床上,从里面滚出两个硬硬的包子,我把它们拿起来,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也许在别人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