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一米八      更新:2022-10-11 20:25      字数:4712
  父母怀着一颗慈善的心,对逝去的同伴作着深深的怀念,更对健在的但处境并不好的同伴倾注着同情。闲谈的话题中,他们不止一次提起某某人晚运不好某某人儿媳不孝某某人子残媳离。我在父母的闲谈中,不仅听出了故事,而且惦量到尊敬老人,让他们安享晚年的沉重话题。
  李岩匠是寨子里有名的手艺人。方圆村村寨寨家家户户都有他打制的石磨石碓阶沿石火塘岩青石板铺就的晒坪。李岩匠为人木讷,不善言谈,除了吃饭就是默默作事,主家都喜欢他这个脾气。但他的秉性特具山里人典型,发起愣来九头牛也拉不回。有一回,他给一户人家打制了一副磨豆腐的石磨,完工后,小气的主人想克扣他的工钱,便鸡蛋里挑骨头,说这不行那不好。开始,李岩匠还默默听着,后来实在听不下去了,他不作声,“嘿”的一声扛起石磨就走,走到半山腰,看看山下无人,便把两扇石磨骨碌碌滚下去摔烂了。
  就是这样一个老实而倔拗的人,养的一个儿子完全继承了他的秉性,收的一房媳妇却是又刁钻又吝啬。李岩匠能挣钱的时候,儿媳对他还算过得去,他喜欢的旱烟包谷烧从来没有断过炊。随着岁月流逝,李岩匠渐渐体力不支,做不动石匠活了。偏偏这个时候,老伴也撒手西去了。垂垂老矣的李岩匠只能帮儿子看看家做做力所能及的家务活了。儿媳嫌他年老不中用,天天挂起个脸,进门出门没有好颜色,把吃的用的锁得死眼不见烟,防贼似的。李岩匠咽不下这口气,便另起炉灶单独过。
  一天,李岩匠感冒没口味,正好儿子悄悄送来了几个鸡蛋,他便支撑着生火架锅准备弄了吃。鸡蛋刚刚煮在锅里,不知怎么被儿媳发现了。儿媳冲进屋,脸色胀成猪肝色,气吼吼地说:“我攒的几个鸡蛋准备孵鸡儿的,早上不见了,原来是你这个老鬼偷来吃哒。”说完,从水缸里舀来一瓢水浇在火塘中央,火浇熄了,腾起的烟灰落满了李岩匠全身,仿佛披了一身雪。儿媳得胜般走了,李岩匠木雕似地坐着没动。
  从那天起,李岩匠再也没有升过炊烟。他静静地躺在床上,水米不沾。第三天,他的老姐姐得知事情原委后,跑来劝他,还专门弄了些好吃的。李岩匠双眼呆呆地望着瓦楞,浑浊的老泪不住的淌,就是不肯张嘴吃老姐姐喂来的饭菜。
  老姐拿他也没有办法。就这样,李岩匠躺到第七天上,追随老伴走向了另一个世界。
  张三佬因工伤事故致残后,提前退休回了家。在家里,张三佬成了能吃不能做的人,老伴生性懦弱,凡事都不做主。病人要吃要喝还要花钱治,久病床前无孝子。儿子、媳妇也就不怎么搭理他,而退休金则由儿子按月领回后交媳妇保管。张三佬伤痛发作时想买点药,媳妇也不给钱,实在疼痛难挨的时候,张三佬寻过短见,走过绝路,但被老伴及时发现才得以死里逃生。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张三佬将自己的处境向单位领导写了一封信。单位领导看了张三佬的信后很重视,专门派一位副书记开车上门做张三佬儿子、媳妇的思想工作。副书记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他反复给三佬的儿子、媳妇讲尊敬老人的大道理,讲孝顺父母的传统美德。等副书记讲得口焦舌燥要求儿子、媳妇表态的时候,儿子、媳妇翻了几下白眼,对副书记说:“站着讲话不腰疼,你那么尊敬老人,孝顺父母,怎么不把我家那老家伙接到你家去?
  况且他是因公致残,你们当领导的侍候也应该嘛!”
  几句话噎得副书记回不过气来。随同副书记来的司机是个机灵鬼,见副书记下不来台,便把张三佬的儿子、媳妇拉到一边,对他们说:“大哥大嫂,我问你们一个问题,你家一年喂一头肥猪,除去成本外能赚多少钱?”儿子、媳妇被他问蒙了,不知啥用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怎样回答。过了一会,还是媳妇作了回答:“赚个工钱呗。”司机马上接话道:“是呀,如果你们把老伯侍候好了,一年光工资就有上万元,除去自己吃饭和治病外,起码还能余下六七千元,这不相当于你们一年喂十多头肥猪吗?老伯多活一年,你家就多六、七千元收入,这笔帐你们怎么不算算?”
  儿子、媳妇虽然不满意司机把父亲与肥猪作比,但细想想,司机算的帐的确有道理。于是,从那以后,儿子媳妇对张三佬慢慢好起来。可也怪,张三佬精神一好,伤痛发作也少了,还能帮助家里做些家务活。
  我听了这个故事,觉得很幽默,笑声中含着一丝酸涩。
  我虽然不赞成司机的比喻,但佩服他的机敏,明白他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并无恶意贬损谁,而且达到了预想不到的效果。因此,无论年老的还是年少的,对这个比喻不要太往心里去。
  兰桂嫂是我家的邻居。在我的印象里,她泼辣蛮横,经常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与邻居叫嗓干仗,寨里人私下都称她“恶婆娘”。和邻居如此,对待公婆也不怎么样。公公见了她惹不起躲得起,常年背着弹棉花的家什外出走乡串寨弹棉花,很少回家。婆婆见了她犹如老鼠见了猫,姊妹们谈得正起兴,见兰桂嫂一瞪眼,便不作声,默默做事去了。
  转眼,兰桂嫂儿子大了该收媳妇了。这媳妇早知兰桂嫂的恶名,怕进门后遭她欺负,便在新婚头一天给兰桂嫂一个下马威:司仪在高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时,媳妇就是只拜天地不拜高堂,不肯给兰桂嫂两口子下跪,几个人在背后狠劲按也按不下去。兰桂嫂觉得没有脸面,跪拜仪式还没有结束就躲到一边抹眼泪去了。在场的人目睹这一幕,都在心里揣测:这下兰桂嫂遇到了对手。果然,刚过门的媳妇,处处与兰桂嫂作对,没出一个月,只好拆伙分家各过各。添了孙子后,麻烦更多了,媳妇说她把孙子饿着了冻着了摔着了吓着了,反正天天有借口,有借口就和兰桂嫂干架。
  兰桂嫂有口难辩,忍气吞声,任由媳妇吵闹。知情人说:“这叫一物降一物,一报还一报,这是报应。”兰桂嫂静下心来,想想自己过去的作为,看看自己今天的处境,不无感慨地说:“真是冬瓜葫芦跟种来。”
  云龙寨里关于老人们的故事还很多,有的已经结束,有的正在演绎,有的即将发生。当我写下其中的三个时,很自然地想起古代流传“卧冰求鲤”、“扇枕温衾”、“卖身葬父”的典故,在物质极度贫乏的年代,后辈们为了孝敬长辈,宁愿“卧冰”、“扇枕”、“温衾”、“卖身”,这对健在的老人精神上是多么的慰藉,对已逝去的长辈是何等的孝心。难道我们在物质日渐丰富的今天,还不如古人吗?我无意嘲弄那些对老人并不友善孝敬的后辈,只是想唤起人们对孤立无助,已不能自食其力的老人多一些理解,多一些同情,多一些孝心,多一些尊敬。因为老人们的今天,也就是我们的明天。
  云龙寨乡话
  诿迤百里的云龙山下,有个云龙寨。二、三百户人家散落在竹溪两岸。这里是个苗族聚集区,问及他们先民从何处迁徙而来,或说江西或说辰州,多数人认为先民从辰州而来。当地有个关于“放屁”的谜面:辰州来个蹦蹦雀,哪个捉住好手脚。似可作为从辰州迁来的佐证。但问寨中人,辰州在什么地方,老少皆连连摇头:不晓得。不晓得。
  寨中人都讲汉话,但有些词语却为云龙寨所独有,被外人称为“乡话”。如果读者朋友有兴趣,我不妨举几例。
  嬉闹
  云龙寨人特别是媳妇们,一个个有副高门大嗓,喜欢吵架骂人。常常为了猪拱了园里的菜牛糟踏了地里的包谷鸡屙下的热蛋被别家小孩捡走等鸡毛蒜皮的事。云龙寨人吵架不叫吵架而叫嬉闹。每当听到寨子里响起吵闹声,寨里人便会说某某与某某又在嬉闹了,大人小孩便放下手中活计停止正在进行的游戏,跑去远远看热闹。嬉闹的双方,见有寨中人观看,谁也不愿在寨人面前输了门子,便搜肠刮肚你来我往地对骂。那阵势,比观看一场对口相声不会差到哪里去。
  嬉闹,按《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是嬉笑打闹的意思,云龙寨称吵架为嬉闹,显然与嬉笑打闹相去甚远,但又与这种意思有着因果联系。试想一下,在这样一个闭塞的寨落里,人们的文化生活是多么的单调乏味,日子连着日子又是那么的雷同。因此,有人在那儿扯着嗓子骂朝天娘或是对骂,这会给沉闷的寨子添加些许生气,会给已经麻木的人们带来几许刺激。于是,人们不把吵架视为吵架,而是作为一种供人观赏的游戏了。如果长时间寨里无人吵架,大家反而有些不习惯。按照这个思路推断,我们就不难理解云龙寨为什么把吵架叫做嬉闹了。
  云龙寨嬉闹最出名的是木生媳妇和桥佬媳妇。这两个媳妇小时因出天花,脸上都留下了不少凸凹不平的麻子。云龙寨民谚:十麻九怪。这两个麻脸媳妇脾气就很古怪,动不动就为一些小事发怒,一发怒就张口骂人。但她俩骂人又各有特点。木生媳妇骂人时,往往搬一个小木凳,先稳稳地坐了,翘起二郎腿,长一声短一声快一声慢一声的骂,嗓子带着那么一点甜音,虽是骂人,却颇有韵味。桥佬媳妇骂人时,手里喜欢拿一把菜刀,骂一句,就在木板或树杆上剁一下菜刀,恨不得把被骂的对象剁成肉泥。她俩嬉闹的共同特点是:快言利嘴,词不翻重,什么最伤心骂什么,什么最解恨骂什么。诸如“抱你独儿下油锅”、“拿我鸡蛋给你老子打丧鼓”之类。
  寨子里有几个青皮后生,闲着无事,便给木生媳妇和桥佬媳妇悄悄编了几句顺口溜:云龙寨里有二麻,
  嘴巴象块粪瓢瓜。
  红口白牙吐臭气,
  只有阎王不怕她。
  由此可见一般。
  随着电视的涌入和打工潮的兴起,云龙寨嬉闹的人越来越少了,但“嬉闹”这个词还不会一下子从云龙寨消失。
  媳帕
  媳帕,在云龙寨就是媳妇的意思。这个词我疑心是纯苗语,但我考察了湘西其他县份苗区,好象都不这么叫。所以,我认为媳帕应是云龙寨独有的词语了。
  在云龙寨里,后生订亲叫“哇媳帕”,收亲叫“接媳帕”。年青人骂人最伤心的一句,就叫“剁捏媳帕”,意即弄你媳妇。
  “媳帕”一词的来历,与云龙寨婚俗有关。云龙寨成年妇女都喜欢用青黑头帕包头,头发不外露,头帕挽得平正,不偏不斜。姑娘出嫁,必戴头帕。头帕的质地反映出夫家的穷富。大多数人家女子的头帕用家织布染成,少数有钱人家的女子头帕有麻料、丝绸的。拥有一方好头帕,出嫁时风风光光的缠在头上,是很多待嫁女子的内心愿望。一些后生为了讨姑娘的欢心,也会想方设法弄一条质地较好的头帕,在下聘礼的时候,放在抬盒很显眼的位置送到女方家去。好些人家,在儿子还很小的时候,就把送给儿媳妇的头帕准备好了,悄悄压在箱底,只等儿子长大寻到合适的姑娘送去。送给媳妇的头帕,后来就被简称为媳帕,再后来就成了云龙寨对媳妇的称谓了,一直沿用至今。
  小时候,我们一群小伙伴一起放牛放羊,把牛羊赶上山坡后,便玩起“哇媳帕”的游戏,私下做主,把这个女孩子许给张三做媳帕,把那个女孩子许给李四做媳帕,而且见了张三李四不叫张三李四,而叫许给他们的女孩子的名字。有时实在闲得无卿,便扯开喉咙向在对面山坡上扯猪草或打柴的女孩子喊:
  “你做我的媳帕,干不干?”害得寨里和我们一般年纪的女孩子见了就躲开。我们的恶作剧后来被一些女孩子的家长知道了,把我们逗到无人的地方,狠劲捏着我们的耳朵,质问今后还这么叫不叫?直到我们喊爹叫娘,再三求饶才松手。
  我的一名族叔,刚满十岁,就由父母作主“哇媳帕”,十二岁时,就“接媳帕”。但我的族叔还不知道“接媳帕”
  是怎么回事,那天晚上,他邀上几个小伙伴,悄悄跑到媳帕家后门听了半宿“哭嫁歌”。第二天,接亲的队伍出发了,族叔也跟一群小伙伴跑在吹鼓手的后面,拍着小手唱:
  媳帕媳帕乖又乖,
  高高丝帕头上戴,
  吹吹打打接进来,
  生个儿子中状元。
  新娘接进来拜堂时,却找不到新郎。最后好不容易才找到一身泥土的族叔,大家又好气又好笑,来不及换衣服就拉着他与媳帕拜了堂。
  现在,族叔已是儿孙绕膝,但儿时的伙伴见了他,还时不时唱着“媳帕媳帕乖又乖”来打趣他。
  燥栏和走草
  云龙寨人管母猪发情叫“燥栏”,管家狗野合叫“走草”。开始,我以为“燥栏”是“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