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节
作者:
九米 更新:2022-10-11 20:25 字数:4727
一
在五十年代的老纽约,屈指可数的几家人在单纯和富有方面居统治地位,其中就有罗尔斯顿家。
强健的英国人和面色红润、身体笨拙的荷兰人合为一体创造出一个繁荣谨慎,却又挥金如土的社会。“办事要办得漂亮”一直是这个谨小慎微的世界上的一项基本原则。这个世界全是由银行家,与印度做生意的商人、造船厂家和船具商的财富建造起来的。这些吃喝讲究、行动迟缓的人生活在一种斯文而单调的环境里,这种环境的表面从来没有受到不时在地下演出的哑剧的干扰。这些人在欧洲人眼里显得性情暴躁,只不过是因为反复无常的气候剥去了他们过剩的肌肉主义和因素论来说明人类历史的起源和发展。探讨了基础和,扎紧了他们的神经罢了。那些年月,敏感的人儿就像弱音键盘,命运之神在上面弹奏,却没有声息。
这个针插不进的社会是由焊接得结结实实的部件建造而成的。在这个社会的一个最大的区域里。住满了罗尔斯顿家的人以及他们的旁支。罗尔斯顿家族原来是英国的中产阶级家庭,他们到殖民地来,不是为了一种信条而死,而是为了一张存折而活。结果已经超出了他们的希望,他们的宗教也染上了成功的色彩。一种纯化了的英国国教《非乐》、《非命》等篇反映墨翟思想。《墨经》为后期墨家的,在“美利坚合众国主教派教会”的调和旗号下,剔除了婚礼中的粗俗暗示,回避了亚大纳西信经①中的恐吓性章节,认为在“主祷词”里说“我们的父,他……”比“它”更表示崇敬。这种教会正符合罗尔斯顿家立身处世的那种妥协精神。全宗族见了形形色色的新派宗教和来历不明的人物,都出于本能,退避三舍。他们不越雷池半步,因此成为一种保守势力的代表,这种势力把各种新的社会团体团弄到一起,如同海草缠住海岸一样。
①亚大纳西信经——亚大纳西(Athanasins,293—373)主教所主张的三位一体的教义,认为圣子由圣父所生,而不是被圣父所创造;圣父与圣子同性、同体。就得这样子光耀门庭,不能出败家子。我们一直就是这么干的。”
跟罗尔斯顿家比较起来,甚至像洛弗尔家、哈尔西家和范德格雷夫家这样因循守旧的人家也显得对金钱满不在乎,他们时而心血来潮,时而优柔寡断,没有定准。创立家业的铁腕人物者约翰·弗雷德里克·罗尔斯顿已经发现了这种差异,并向他儿子弗雷德里克·约翰进行了强调,因为老子已经在儿子身上闻出了一丝乳臭未干、无所作为的倾向。
“你让兰宁家、达戈奈特家和斯彭德家冒风险、开空头支票去。他们身上流的是郡里老户的血。与我们毫不相干。看看他们已经怎样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我指的是那些男人。叫你的儿子娶他们家的姑娘当媳妇吧,如果你愿意的话(他们个个长得健壮漂亮);不过我宁肯看见我的孙子娶洛弗尔家或范德格雷夫家的姑娘当媳妇,或者任何一家门当户对的都行。可是千万别让你的儿子跟他们家的小子浪荡,什么赛马呀,跑到南方那些该死的泉水旁去呀,到新奥尔良去赌博呀,以及干其他一些诸如此类的事情。你
弗雷德里克听了,服了,娶了一个哈尔西家的姑娘,对父亲亦步亦趋。他属于纽约绅士当中的谨慎的一代、他们尊重汉密尔顿,又替杰佛逊①效力,“他们想把纽约设计成华盛顿的样子,实际上却设计成了铁蓖子的形状,以免被他们私下里瞧不起的民众认为“不民主”。他们骨子里都是些开铺子的,因此橱窗里摆的是最畅销的货色,而把个人的见解存在铺子后面,’由于不常用,这些见解逐渐变了质,褪了色。
①汉密尔顿(1757—1804),美国联邦党领袖,曾任财政部长等职。杰佛逊(1743—1826)反联邦党创始人,曾任美国第三任总统。
第四代罗尔斯顿在信念方面已荡然无存,只在私人事务和商业事务方面留下了一点儿敏锐的荣誉感。在社区生活和国家生活方面,他们从报纸上接受日常观点。而这些报纸他们已不屑一顾了。罗尔斯顿家对国家命运的形成贡献甚微。只有在“事业”变得十拿九稳的时候提供一点儿经济资助。他们跟许多开国伟人都一有亲戚关系;但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罗尔斯顿的表现堪称伟大。正如老约翰‘弗雷德里克说的,满足于三厘利息的公债比较安全:他们把英雄主义看成一种赌博。不过,他们人数又多,气质又相近,光靠这一点,就已经在社会上举足轻重了。人们在想援引先例的时候就说:“罗尔斯顿家”。这种权威性逐渐使第三代人对他们的集体重要性确信无疑,而迪莉娅·罗尔斯顿的丈夫所属的第四代人,却具有一种统治阶级的悠闲和单纯。
罗尔斯顿家在全面谨慎的范围之内,尽了他们作为有钱而受人敬重的公民的义务。他们在所有的老牌慈善机构的董事会里都挂了名,他们为兴旺发达的机构慷慨解囊,他们有纽约最好的厨师,他们出国旅行时在罗马定购已经成名的美国雕刻家的雕像。把一尊雕像带回家的第一个罗尔斯顿被看成一个野小子;但得知这位雕刻家已经完成了英国贵族的几项定货后,全家都感到这也是一项百分之三的投资。
跟荷兰人范德格雷夫家的两次联姻已经巩固了这种节俭而大方的生活特点,小心翼翼培养成的罗尔斯顿性格已经成了与生俱来的了,所以迪莉娅·罗尔斯顿有时候自己问自己,如果她要让自己的小子撒点儿野,难道他就不会在那儿创造一个小纽约,不会参加所有的董事会?
迪莉娅·洛弗尔二十岁上就嫁给了詹姆斯·罗尔斯顿。婚事于一八四○年九月举办,按当时的风尚结婚仪式是在乡下新娘家客厅里举行的。那个地方俯瞰着桑德湾,就是现在A马路和三十九号街交叉的地方。她丈夫从那里给她赶着马车(坐的是洛弗尔奶奶金丝雀色的四轮大马车,车夫座位上有加缘饰的布篷),穿过广阔的市郊和乱七八糟的榆树林荫道,到了格拉默西公园的一幢新居里。年轻的一代开始在这一带打开局面了;在那里,她二十五岁上当了两个孩子的母亲,攒了一大笔丈夫给的零用钱,;而且被公认为当时最漂亮、最招人喜爱的“少奶奶”(当时就是这么叫的)之一。
一个下午,她坐在格拉默西公园自己漂亮的寝室里,怀着坦然而感激的心情思忖着这些事情,她太接近原始的罗尔斯顿了,因此对他们没有一个明确的观点,而她那刚才提到的儿子也许有一天会具备这种观点。她在他们的统治下生活着,不动脑筋,就像一个人在本国的法律支配下生活着一样。然而那弱音键的颤动,那偷偷的探问,有时候像翅膀一样在她的心里拍打着,不时把她和他们分开。倏然间,她能够根据他们同别的事物关系来审视他们了。这种时刻总是转瞬即逝;她很快就坠落下来,上气不接下气,面色还有点儿苍白,又回到她的孩子、她的家务、她的新装和她体贴人的吉姆那儿去了。
今天,她带着一抹温存的微笑想到了他。回想起他对她讲过买新帽子时不要怕花钱。虽然她二十五岁,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但她的模样儿仍然水灵灵的,令人惊叹,当时认为少妇身上十分得体的丰腴,把那根灰丝带绷紧在她的胸脯上,致使她那沉重的黄金表链——离开别在剪得低低的克拉尼式领口上的镶嵌细工的圣彼得胸针后——在束着一条天鹅绒腰带里的纤细的腰肢上面危险地晃荡着,裹在开司米羊毛围巾下面的肩膀仍具有青春的坡度,她的一举一动轻盈飘逸。宛如一个少女。
吉姆·罗尔斯顿太太赞赏地端详着嵌在帽子的金黄色褶边里的红扑扑的鹅蛋脸,这顶帽子正是按照丈夫的意思,不怕花钱买下的。帽子像一架白天鹅绒的篷式马车,扎着宽宽的丝带,羽饰是一根点缀着水晶片的鹅毛——这是一顶专为她的堂妹夏洛蒂·洛弗尔定购的结婚时戴的帽子,婚礼定于该星期在布威里的圣马可教堂举行。夏洛蒂的婚事跟迪莉娅的一模一样;嫁给一个罗尔斯顿,属于威弗里街罗尔斯顿家的一支。没有什么比这更保险,更安全或者更——唔,平常的了。迪莉娅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字眼会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因为很难设想,就连她那样的小家族里的大姑娘竟会“平平常常地”嫁给罗尔斯顿家。然而,这种安排的保险、安全、合适,倒的确使这桩婚事成为上流社会里上流姑娘安安静静。羞羞答答地为自己预测的那种典型的姻缘。
是的——可是后来呢?
嗯——什么?这个新问题是什么意思?后来,哎,当然是惊慌失措地屈从于小伙子那些不可思议的要求,从前,”她充其量只伸给他一张玫瑰色的脸蛋儿作为对一只订婚戒指的回报;有宽大的双人床,第二天早上通过梳妆室的门看见他只穿着衬衫在泰然自若地刮胡子时产生的恐惧、推倭、暗示、顺从的微笑,妈妈的教诲,婚礼上含含糊糊的“听从”这个字眼的余响;一周或一斤的羞涩的惆怅、迷惘、狼狈的欢乐;然后就是逐渐习惯,不知不觉地安于那种理所当然的事情,大白床上两个无梦的酣睡者,清晨通过梳妆室门进行的计议,那门一度看上去好像是通向炙烤纯真的眉头的火坑呢。
然后,就是孩子,被认为“弥补了一切”的孩子,而没有——不过他们都是恩爱夫妻,一个人拿不准他所失去的是什么,他们要弥补的又是什么。
是的。夏洛蒂的命运将会跟她的非常相似。乔·罗尔斯顿绝像他的二哥吉姆(迪莉娅的詹姆斯),因此迪莉娅看不出为什么威弗里街的矮砖房里的生活舍不完全像格拉默西公园里高大的褐色石屋里的生活。只不过是夏洛蒂的寝室自然比不上她的漂亮罢了。
她洋洋自得地瞥了瞥那仿波纹绸的法国壁纸,上面有一道“饰有短帷的”边儿,波环与波环之间点缀着流苏。桃花心木的床架上盖着白色的绣花床罩,床映在跟它配套的衣橱的镜子里,两相对称。一组一组的全家银板照相镶在深凹的镀金像框里,上面挂着莱昂彼尔·罗伯特的彩色石版印刷的“四季图”。镀金钟展现的是一个牧羊女,坐在一根倒下的树干上,脚下放着一篮子鲜花。一个牧童悄悄儿地爬上去,偷偷儿地吻了她一下,使她大吃一惊,这时,她的小狗在玫瑰花丛中对他狂吠。从这一对情侣的曲柄拐杖和帽子的形状就可以知道他们的职业。这个轻佻的计时工具就是迪莉娅的姨妈曼森·明戈特太太送给她的结婚礼物一她是一个闯劲十足的寡妇,住在巴黎,并在土伊勒利王宫受过接见。这件礼品由明戈特太太交给了年轻的克莱门特·斯彭德,他正好在迪莉娅结婚后不久从意大利回到纽约度一段为时不长的假期;如果克莱姆·斯彭德能够养活一个老婆,或者他同意放弃绘画和罗马。回到纽约过那种循规蹈矩的生活,就不会有那桩婚事了。这位青年(他已经看上去怪模怪样。洋里洋气的,说起话来总带刺儿)向新娘笑呵呵地担保说,她姨妈的礼物是“皇宫里最新鲜的玩艺儿”;这一家人虽不赞成曼森·明戈特的“洋气”,却很赞赏她的趣味,因此批评迪莉娅不该把钟放在自己的寝室里,而应该摆到客厅的壁炉台上。然而,她早晨一睡醒,就看见那个大胆的牧童偷吻牧羊女的样子,心里就乐滋滋的。
夏洛蒂的寝室里当然不会有那么漂亮的一个钟了;不过当时她还不习惯漂亮的玩艺儿呢。她那三十岁上就害肺热死去的父亲还是“穷洛弗尔”家的一员,他的遗孀挑着养育家小的担子,一年到头生活在“逆水行舟”的境地里,因此不能为她的大女儿尽多大的力;夏洛蒂进入社交界时,穿着她母亲的衣服改做的服装和一双从一位过世了的姑母那里传下来的缎子鞋,这位姑母还曾经跟华盛顿将军一起“领过舞”呢。那老式的罗尔斯顿家的家具,迪莉娅已经发现自己在把它淘汰,但对于夏洛蒂来说还挺豪华;很有可能,她会认为迪莉娅华丽的法国钟有点儿轻佻,甚至还不“太顺眼”。可怜的夏洛蒂自从停止参加舞会,开始访贫问苦以来已经变得非常严肃,几乎有点儿古板了!迪莉娅经常无限惊奇地想起她身上的突然变化:一家人私下认定夏洛蒂‘洛弗尔要当一名老处女的那一时刻。
她初入社交界时,他们并不这样想。虽然她母亲充其量才能给她买得起一件新薄纱连衣裙。虽然她的相貌几乎处处都令人遗憾,从鲜红的头发到淡褐色的眼睛——再别提她颧骨上。圈又一圈的红血丝了,这几乎(多么荒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