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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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网 更新:2022-10-11 20:24 字数:47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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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僧在长叹中产生了隐忧。她敢于拿走师傅的钱,那也就有可能拿别人的钱,而她已经学了两年功夫——一想到功夫,老僧心中有点发紧,因为他最明白,宋莲萍已学到什么水平。老僧觉得不应该给人世欠下一笔孽债,于是天天苦恼。一年后,他自知大限已到,只得给公安局写了一封信,说自己有这么一个徒弟,年龄多少,外貌如何,什么时候不辞而别,临走时“做了一件不太光彩的事情,证明她也许心术不正”,但她的武艺“已学到一定程度”,望警方留心。
当时的警方显然没有太留意老僧的遗言,但我们现在回头去看,不能不对老僧肃然起敬。他用词那么含蓄,把偷走积蓄说成是“做了一件不大光彩的事情”,对徒弟的武艺也只说“已学到一定程度”,但他非常明确的是:“一定程度”的武艺绝对不能与“心术不正”连在一起,因此寄言警方,提醒世间。
从老僧的这份遗言,我们深为宋莲萍可惜,她舍弃了一位多么不该舍弃的师傅!现在分析她拿走师傅积蓄不辞而别的原因,我看主要是三点:-,年纪太轻,又不曾建立佛教信仰,因此受不了老僧小庙极端清苦、寂寞的生活;二,她自知已经学得的功夫非同小可,完全有能力去闯荡世界了;三,生在最贫苦的年月,她对经济价值的概念近乎无知,把师傅那笔不大的积蓄看得非常巨大,又眼看师傅已年迈得不久人世,不想让那些钱落人他人之手。
于是她走了。身上既有武艺,又有钱财,她认为无所畏惧了。这与她两年前离家出走时的情景相比,判若天壤。但她哪里知道,生在当时,武艺并没有正当用处,而师傅的那点钱,真正用起来才发觉非常有限。大概也就省吃俭用地过了一年多日子吧,她又山穷水尽。
在还有最后一点钱的时候,她都没有下决心在社会上偷盗,可见在她本性深处,还有隐潜的行为控制力。到了一九七一年十月底,她实在身无分文了,便决定以武艺自救。她经过反复思考,选择了在铁路运输线上偷盗货车的办法。不对行人拦路抢劫,更不上门打家劫舍,因为这会直接损害到个人,而当时铁路上的货车,所运的都是国营企业的大宗物资,挖一点小零碎下来供自己聊以度日,她不觉得有太大罪过。这是在没有法制的年代,一个女孩子凭自己的良知傻想出来的一条是非界限。
与现在的车匪路霸相比,她在货车上偷盗的数量确实很小。开始是偷了两纸箱塑料拖鞋,第二天她自己在路边一双双叫卖,按当时的物价,每双也就是几角钱吧。比较大的一次,是从货车上偷下了一大盒上海牌手表,这在当时可不算个小数字了。
也许在那个时代,飞车偷盗的人几乎没有,因此她才出手几天就成了警方的追缉对象。这一追缉,她的惊世骇俗的武艺就表现出来了。
警察们看见,在飞驰的列车上,她纵身上上下下,轻松得像在跳舞一般,还故意展现出几个身姿,完全是一种享受。有一次她稍没留神被一群警察包围住,束手就擒,但哪里想得到,就在很多男女刑警的严密看押下,她居然嫣然一笑,跃身蹿出屋顶盖板,立即不见了踪影。
如此神奇的本事出自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女孩子,而这个女孩子似乎故意在逗着玩,这不能不深深地刺痛了警方。有关部门于是下令,在九条铁路干线的几十趟列车上布下天罗地网,捉拿来莲萍。但是,好像谁也不是她的对手,经过几个回合,那些高大而强健的警察们叹息道:“从来没有看到和想到,世界上竟有反应如此敏捷的角色!”
最终,她还是没有被捉到。不知在第几次纵身逃逸时,一个神枪手击中了她。
她的死亡,离她决心飞车偷盗,仅仅一个月。她的罪行,她的武艺,都发生在这一个月中。仅仅一个月的调皮捣蛋就震惊全国,震惊的不是她的罪行而是她的武艺,这也实在让人眼睛一亮的了。
当警方领略了她的武艺,再想起她师傅的遗言,说她“已学到一定程度”,不能不重新仰望起那位高僧来。“一定程度”已经这样子了,高僧本人会是怎样的呢?嘿,穷乡僻壤的破落小庙,真不可小瞧了。
然而,更值得我们思考的还是女主角宋莲萍。这位中学教师的女儿,这位“文化大革命”的牺牲品,这位孤苦伶仃靠自己闯荡世界的可怜姑娘,怎么会用两年时间就学成如此高强的本领?在一个没有舞蹈的年月她无处展现自己的生命节奏,便迷上了一列列飞驰的列车。说她是盗贼,也可以,但我却总是于心不忍。首先,是谁偷盗了她的青春,偷盗了她求学的机会,偷盗了她的伦理亲情?她为了糊口,确实偷盗过一些塑料拖鞋、国产手表之类,但她从未损害过任何个人。她有死罪吗?既然没有,那又是谁,偷盗了她的生命?当然,我不是指那个应命而来的神枪手。
她若生得早一点,可能是名震远近的荒江女侠;她若生得晚一点,也可能是哪项国际比赛中的女子冠军。只可惜,她生在不该有如此出色的身手的年代。一切出色都是一种危险,出色在不合时宜的地方,就一定会蜕变成一种过失,甚至过错。那么,倒过来的道理便是:很多过失和过错,其实只是一种不合时宜的出色。
今天细想起来,宋莲萍最让人伤心的地方是:从出走到死亡,每走一步都找不到任何一个人可以商量。她实在太孤独了。
我们现在还有机会看到公安机关的档案里当时记录的宋莲萍的外貌:高挑身材,鹅蛋型脸,弯眉挺鼻,非常漂亮。
如果活到今天,也就是四十余岁吧。
她的可怜的父母亲,应该还健在。
褪色的疑问
“文革”旧案中,有一个叫刘学保的假英雄特别让人恶心。他在二十余年后受到法律的严惩,证明岁月悠悠,公理自在。
事情说来话长。据他自己说,某一天,他与一个有“政治历史问题”的人搭班巡夜,突然发觉那个人居然安放好了炸药包准备炸一座大桥,他意识到阶级斗争就在眼前,立即冲上去搏斗,打死了那个阶级敌人,自己也负了伤,大铁桥终于保住了。于是他成了当时著名的英雄,全国许多报纸进行了宣传和颂扬。有一篇报道还进入了小学语文课本,当年的小学生现在也已进入中年,如果记性好一点,或许还能记得这个名字。
但是,此案从一开始就有现场勘察人员提出一系列疑问,例如:为什么英雄指认的地方根本放不下一个炸药包?谁会用这么一点点炸药炸大桥?这样一个地方能够搏斗起来吗?如此等等。
可惜那是一个迫切需要敌人与英雄、破坏与搏斗的时代,一切疑问立即被淹没掉了。更重要的是,这种怀疑万一成立,名扬远近的英雄立即成为一个杀害无辜的凶犯,中间不存在其它可能。狂热的时代其实是最虚弱的,完全没有力量来面对这样一件事情的颠倒,因为一旦颠倒就意味着一系列整体社会观念的破灭,后果远远超出事件本身。
既然牵一发足以动全身,那么大家也就小心翼翼地不敢去动那根头发了。很多貌似堂皇的邪恶甚嚣尘上,正与这种逻辑怪圈有关。中国人无数次地遇到过某种观念需要寻找证据的情况,越是经不起推敲的观念越是需要寻找,到后来寻找变成了呼唤,呼唤变成了引诱,引诱变成了培植。
如果从大背景上看刘学保的案件,那简直就是“文革”思维的一个拙劣造型。
不妨设想一下,如果有人试问,中国人都过着挺艰难的日子,温饱都成问题,还搞什么“文化大革命”呢?答曰有阶级敌人;再问,有阶级敌人也很正常,为什么如此大张旗鼓?答曰阶级敌人多得不可胜数,城市乡村都有,白天黑夜都有,没准晚上巡夜,都能碰上一个,由此非大张旗鼓不行;提问者还是不解,说姑且是这样吧,但这些阶级敌人又没有掌握政权,处于严密监控之下,你们有必要继续剑拔弩张吗?答曰阶级敌人已经混到我们巡逻的队伍中来了,而且正要拿炸药炸大桥,千钧一发,没有时间再犹豫了……于是,刘学保应运而生。他完全是一个“主题先行”的概念化“作品”。但是,只有这样的“作品”才能体现主题,越奇异反而越风靡。
然而,即使放在这样的背景下,刘学保的案件也显得触目惊心。因为它已不属于当时传染全国的群体性痴迷,而是在黑夜荒野,两个个体生命之间的生死玄秘。刘学保为了个人名声,不惜以别人的鲜血来证明血腥的必要,实在令人发指。
群体性痴迷所造成的大量丑剧,都以各自不同的等级而成了历史的教训,但是,越来越提高的法制观念使人们懂得,不能让血腥罪恶躲藏在一般丑剧中。虽然时隔久远,也应该凭着全人类公认的罪和非罪的界限,去抓住有血债的杀人犯。
于是,刘学保终于被“请”回来了。是法制之手,把他从没有法制的二十几年前“请”了回来。
法制能把看似复杂的问题简明化。在这个案件中,其它一切都可忽略不计,关键在于,他是不是一个杀人犯。已有大量嫌疑的问号在触摸这个结论,但这个结论是否成立,还要经过缜密的侦查。一旦成立,那么,他必须受到制裁,而那个所谓的“阶级敌人”则是一个蒙冤二十余年的被害人,除了平反昭雪,被害人的亲属子女应该拥有充分的法律权利。
——这条思路足以证明,中国人在清理往昔政治灾难的过程中,又在理性意义上踏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法律需要证据,这是对刘学保案件重新侦查的最大困难。
复查人员几经思考,开始了工作程序。
第一步,先让事情回到二十几年之前。当年现场勘察人员提出的疑问虽被否定,但他们的名字留了下来。那么,再逐个找回他们,把褪色的疑问重新激活。还要找当年的其他证人和有关村民,让他们也回到二十几年之前,此事当然很难,但没有想到,人们对一个虚假的事件很难淡忘,点点滴滴,证明材料逐渐积累起来。
第二步,考虑到这个案件的特殊性,花费最大的精力做模拟试验。好在当年对“英雄”的采访连篇累牍,事情的具体过程已被反复报道得详尽无遗,刘学保自己作报告讲述“搏斗过程”的材料也在,为模拟试验的可靠性提供了切实保证。同样这座铁桥,同样大小的炸药包,同样的两人站立方位,同样的搏斗程序,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试验,把炸药包也一次次拉响,完全根据当年刘学保的描述,把他在描述时有可能夸张、挪移或记错的成分也考虑进去,结论终于出来了:整个事件完全不可能这样发生。不可能这么站,不可能这么走,不可能这么伤,不可能这么死——只剩下一种可能,那就是刘学保为了冒充“英雄”,残酷地杀害了那个无辜者。
第三步,审讯。这不复杂,今天的公安人员只是轻轻地抓住几个要害一问,立即漏洞百出,继续盘问下去,刘学保只得承认自己是故意杀人。二十几年前的闹剧和冤案,终于见底。
刘学保被判了无期徒刑。
他现在还在监狱里。铁窗锁住的,是“文革”精神的象征体:虚假的英雄,颠倒的罪名,堂皇的谋杀,疯狂的鼓噪。
是该锁住,而且锁住个无期,不可减免。
写到这里,我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大桥上的那支复查队伍,特别是其中那几个年岁不轻的人。他们当年竟敢在一片社会性狂热中对一个“英雄”提出几条根本性的疑问,这就了不起,他们因此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可想而知。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历史会有那么好的记性,居然在二十几年之后要他们把那中断了的勘察继续下去。
既然历史那么有心,他们也要对得起历史。那么大年纪,每天爬上爬下、左比右画、苦苦回忆、细细分析,好像在修复一个远年的故事,其实呢,他们是在修复历史的尊严。
驶往未来的列车,将从这座勘察清楚了的铁桥上通过。
含冤葬身于铁桥边的那位老人,应该可以闭眼了。
膨胀的雪球
本文要讲的事件发生在江西某地,一个简陋小厂的热处理班长,成了“诺贝尔奖的候选人”!消息刊于报纸,人们虽然兴奋却没有太大的惊讶,因为这位热处理班长早已是位“科技明星”,曾受中国科学院邀请参加在美国召开的国际材料学术会议,在会上舌战外国专家、荣获金质奖章、拒绝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