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节
作者:巴乔的中场      更新:2022-10-11 20:22      字数:5012
  罗四姐告诉他说,尤五是松江漕帮的当家。尤五的师父跟胡雪岩是朋友,交情很厚,清帮中人,极重家规,所以尤五年龄虽比胡雪岩大,却尊他为长辈,七姑奶奶和古应春亦都跟着尤五叫胡雪岩为小爷叔。
  “照七姑奶奶说,松江的潜帮称为‘疲帮’。他们这一帮的漕船很多,是大帮,不过是个空架子,所以当家的带帮很吃力,亏得胡大先生帮他们的忙。为此,胡大先生在杭州到上海的这条水路上很吃得开,就因为松江漕帮的缘故。”
  乌先生听得很仔细,一面听,一面在心里想他自己的事。他虽受托来做媒,但仔细想想;不是什么明媒正娶,他这个媒人也没有什么面子,所以一路上抱定一个主张,如果罗四姐本人不甚愿意,或者胡雪岩的为人,在杭州以外的地方,风评不佳,那就说不得打退堂鼓了。此刻看来,自己一路上的想法,似乎都不切实际了。
  既然如此,就不妨谈正事了,“罗四姐,”他说:“你晓不晓得,我这趟为啥来的?”
  这佯问法,罗四狙不免有些发窘,不过这是自己的终身大事,不能因为羞于出口,以致弄成误会,所以很沉着他说:“是不是我娘有什么话,请乌先生来跟我说。”
  “是的。我原来的意思,你娘即使不能来,写信给你,也是一样,你娘不赞成。她的话也有道理,写信问你,等你的回信,一来一去个把月,倒不如我来一趟,直接问个明白。”
  “娘要问我的是什么话?”
  “问你对胡大先生怎么样?”
  这一下,罗四姐的脸有些红了,“什么怎么样呢?”她用埋怨来遮掩羞涩,“乌先生你的话,说得不清不楚,叫我怎么说?”
  乌先生在关帝庙设座卖茶,一天见过三教九流的人不知多少,阅历甚丰,不过做媒人却是第一次,因而有时不免困惑,心想,大家都说“媒人的嘴”
  是最厉害的,成败往往在一句活上,到底如何是一言丧邦、一言兴邦,却始终无法模拟,不想,此时自然而然就懂了,他在想:只要答一句:“胡大先生要讨你做小。”罗四姐必然既羞且恼,一怒回绝,好事就难谐了。“
  如果乌先生对胡雪岩的印象不佳,他就会那样说,但此刻已决心来牵这根红线,便要拣最动听的话来说:“罗四姐,胡大先生要请你去当家。”
  这话让她心里一跳,但却不大敢相信,“哪里有这回事?”她说:“大家都叫胡大先生是‘财神’,他家那佯子大的排场,我怎么当得了他的家。”
  “罗四姐,我劝你不要客气,你的能干,从小就看得出来的,胡大先生向来最识人,他说要请你去当家,当然看准了你挑得起这副担子。”
  看来不象是随口玩笑的话,罗四姐不由得问一句:“真的?”
  “当然是真的。没有这句话,我根本不会来。”乌先生说:“名分上你已经吃亏了,没有别的东西来弥补,你想我肯不肯来做这个媒?”
  乌先生的话说得很巧妙,用“名分上已经吃亏了”的说法,代替听者刺耳的“做小”二字,罗四姐不知不觉便在心里接受了。
  “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乌先生催问着,“如果你没有话,晚上我就要跟古太太去谈了。当然,我是女家的媒人,一定会替你争。”
  “怎么?为啥要跟七姑奶奶去谈?”罗四姐问“莫非她是……”
  “她是男家的媒人。”
  “我娘的意思呢?”
  “你娘情愿结这门亲的。”
  罗四姐心潮起伏,思前想后,觉得有些话是连在乌先生面前都难出口的,考虑了好一会说,“乌先生,你晓得的,七姑奶奶跟我象同胞姐妹一样,我看,我自己来问问她。”
  “让我做个现成媒人,那再好都没有了。”乌先生说:“不过,罗四姐,你娘是托了我的,你自己跟古太太谈的辰光,不要忘记了替你娘留一条退路。”
  何谓“退路”?罗四姐不明白,便即问说:“乌先生,我娘是怎么跟你说的?”
  乌先生有些懊悔,“退路”的话是不应该说的。所谓“退路”是以罗四姐将来在胡家的身分,她母亲不会成为“亲家太太”,也就不会象亲戚那样往来,这样,便需为她筹一笔养老的款子,才是个“退路”。但看目前的情形,且不说罗四姐,即便是胡雪岩也一定会想到他那句话便是多余的了。
  因此,他就不肯再说实话,只是这样回答:“你娘没有说什么,是我想到的,养儿防老,积谷防饥,你要替你娘打算打算。”
  “原来是这一层!”罗四姐很轻松地答说:“我当然有打算的。”
  “那好,我也放心了。等下到了古家,你自己跟古太太去谈好了。”
  为了替乌先生接风,古应春稍微用了些心思。乌先生既是生客,跟七姑奶奶又是第一次见面,应该照通常的规矩,男女分席,但主客一共四个人,分做两处,把交情都拉远了,而且说话也不方便,因此古应春决定请乌先生
  “吃大菜”。
  在人家家里“吃大菜”,乌先生还是第一回。幸好做主人的想得很周到,“吃大菜”的笑话见得多,刀子割破舌头虽是故甚其词,拿洗手指的水当冷开水喝,却非笑话,至于刀叉乱响,更是司空见惯之事,所以古应春除了刀叉以外,另备一双筷子。选的菜,第一,避免半生的牛排,第二,凡是肉类都先去骨头,第三,调味少用西洋的佐料。不过酒是洋酒,也不分饭前酒、饭后酒,黄的、白的、红的,摆好了几瓶,请乌先生随意享用。
  “乌先生!”七姑奶奶入座时就说:“自己人,我说老实话,用不惯刀叉,用筷子好了。”
  “是!是!恭敬不如从命,我就老实了。”乌先生欣然举著。
  “乌先生看见罗四姐的新房子了?”
  七姑奶奶有意将“子”字念得极轻,听去象“新房”。在她是开玩笑,乌先生却误会了,以为将来罗四姐会长住上海,她目前的新居,将来便是双栖之处。心想,如果是这样子,又怎么让罗四姐去当家?
  心里有些疑问,却不暇细思,因为要回答七姑奶奶的话,“好得很。”
  他说:“我听罗四姐说,是古太太一手经理的。”
  “乌先生,”罗四姐不等他话完,便即说道:“你叫七姐,也叫七姑奶奶好了。”
  “好!七姑奶奶,真是中帼英雄!”
  “怎么会想出这么一句话来?”罗四姐笑道:“恭维嘛,也要恭维得象才是。七姐又不是‘白相人嫂嫂’,怎么叫中帼英雄?”
  乌先生自己也觉得拟于不伦,便即说道:“我来之前,‘大书’说岳传,正说梁红玉擂鼓破金兵,‘中帼英雄’这句话听得多了,才会脱口而出。”
  “乌先生喜欢听大书,明天我陪你。”古应春爱好此道,兴致勃勃他说:“城隍庙的两档大书,一裆‘英烈’,一档‘水浒’,都是响档。乌先生不可错过机会。”
  “苏州话,”罗四姐说,“乌先生恐怕听不懂。”
  “听得懂、听得懂。”乌先生接着用生硬的苏白说道:“阴立,白坐。”
  大家都笑了。
  “乌先生不但懂。”古应春说:“而且是内行。”
  原来“阴立、白坐”是“英烈、白蛇”的谐音,是书场里挖苦刮皮客的术语,有的阴阴地站在角落,不花一文听完一回书。名为“阴立”,有的大大方方坐在后面,看跑堂的要‘打钱“了,悄悄起身溜走,名为”白坐“。
  由于彼此同好,皆有喜遇知音之感,大谈“大书”,以及说书人的流派。
  罗四姐见此光景,轻轻向七姑奶奶说道:“乌先生这顿酒会吃到半夜,我们离桌吧!”
  七姑奶奶亦正有此意。找个空隙,打断他们的谈锋,说了两句做女主人应有的门面话,与罗四姐双双席席。
  七姑奶奶将她带到楼上卧室。这间卧室一直为罗四姐所欣赏,因为经过古应春设计,改成西式,有个很宽敞的阳台,装置很大的玻璃门,门上加两层帷幕、一层薄纱、一层丝绒,白天拉开丝绒那一层,阳光透过薄纱,铺满整个房间,明亮华丽,令人精神一爽。晚上坐在阳台上看万家灯火,亦别有一番情趣,尤其是象这种夏天,在阳台上纳凉闲谈,是最舒服不过的一件事。
  “你是喝中国茶,还是喝洋茶?”
  所谓“喝洋茶”是英国式的奶茶。七姑奶奶有全套的银茶具,照英国规矩亲自调制,而且亲自为客人倒茶,颇为费事。罗四姐此刻要谈正事,无心欣赏“洋茶”,便即说道:“我想吃杯菊花茶。”
  黄白“杭菊花”可以当茶叶泡来喝,有清心降火之功,七姑奶奶笑着问道:“你大概心里很乱?”
  “也不晓得啥道理,心里一直烦躁。”
  “我们到阳台上来坐。”
  七姑奶奶挑到阳台上去密谈,是替罗四姐设想,因为谈到自己的终身大事,她难免腼腆,阳台上光线幽暗,可以隐藏妞促的表情,就比较能畅所欲言了。
  等小大姐泡了菊花茶来,背光坐着的罗四姐幽幽地叹口气说:“七姐只怕我真的是命中注定了。”
  “喔,”七姑奶奶问道:“胡家托乌先生来作媒了,他怎么说?”
  “他说的话也不晓得是真是假?说胡大先生的意思,要我去替他当家。”
  “不错,这话应春也听见的。”
  “这么说,看起来是真的!”罗四姐心里更加踏实,但心头的疑虑亦更浓重,“七姐,你说。 我凭啥资格去替他当家?”
  七姑奶奶心想,胡雪岩顾虑者在此,罗四姐要争者亦在此,足见都是厉害角色,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必中要害。不过,她虽然已从古应春口中摸透了“行情”,却不愿轻易松口,因为不知道罗四姐还会开什么条件,不能不谨慎行事。
  于是她试探地问道:“四姐,你自己倒说呢?要啥资格,才好去替他当家。”
  “当家人的身分,身分不高,下人看不起,你说的话他左耳进、右耳出,七姐,你说,这个家我怎么当?”
  “是的。这话很实在。我想,我们小爷叔,不会不懂这个道理,他总有让下人敬重你的办法。”
  “啥办法?”罗四姐紧接着问,“七姐夫怎么说?”“他说,胡老太太托我来做媒。不过,我还不敢答应。”
  罗四姐又惊又喜,“原来是胡老太太出面?”她问:“胡太太呢?”
  “他们家一切都是老太太作主。胡太太最贤惠不过,老太太说啥就是啥,百依百顺的。”
  听得这一说,罗四姐心头宽松了些,不过七姑奶奶何以不敢答应做媒?
  这话她却不好意思问。
  “我为啥不敢答应呢?”七姑奶奶自问自答他说:“因为我们虽然一见如故,象同胞姐妹一样,到底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你没有跟我详详细细谈过,我不晓得你心里的想法,如果冒冒失失答应下来,万一做不成这个媒,反而伤了我们感情。”
  “七姐,这一层你尽管放心。不管怎么样,你我的感情是不会伤的。”
  “有你这句话,我的胆就大了。四姐,除了名分以外,还有啥?请你一样一样告诉我。看哪一样是我可以代为答应下来的,哪一样我能替你争的,哪一样是怎么样也办不到的。”
  “怎么佯办不到的事,我也不会说。”罗四姐想了一下说:“七姐,我顶为难的是我老娘。”
  她老娘何以会成为难题?七姑奶奶想一想才明白,必是指的当亲戚来往这件事。以她的看法,这件事是否为难,主要的是要看罗四姐自己的态度?
  倘或她坚持要胡老太太叫一声“亲家太太”,这就为难了!否则胡家也容易处置。
  谈到这里,话就要明说了,“四姐,你的意思我懂了。”她说:“还有啥,你一股脑儿说出来,我们一样一样来商量。”
  “还有,你晓得的,我有个女儿。”
  “你的女儿当然姓她老子的姓。”七姑奶奶说:“你总不见得肯带到胡家去吧?”
  “当然,那算啥一出?”
  “既然不带到胡家,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不管你怎么安排,胡家都不便过问的。这件事可以不必谈,还有啥?”
  “还有,我只能给老太太一个人磕头。”
  “是不是!”七姑奶奶马上接口,“我不敢答应,就是怕你有这样的话,叫我说都不便去说的。”
  罗四姐自己也觉得要求过分了一些,不过话既已出口,亦不便自己收回,因而保持沉默。当然,在七姑奶奶看,这就是不再坚持的表示,能商量得通的。
  “四姐,我现在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