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天马行空      更新:2022-10-03 20:17      字数:4806
  乌尔斯看着大家拿出钱来支持抵抗运动,就在说笑间,居然积聚了相当的数量。我来到爸爸身边,伸出手,对他说:“真棒,爸爸。”他摸着我的头,对他的朋友们说:“这是我儿子。”他们递给我一只募捐箱,伴随着“美洲解放”乐队演唱的奇兰帕约的歌曲,我在人群中穿梭,对他们说:“同志,多捐点儿。”有个人正站在人群中,你们猜我在“国际团结”的人群中会看到谁?
  不,这次你们猜错了。不是米切尔。那个人只不过,尊敬的读者,是我班上的同学埃迪特·克拉默而已,她身穿蓝色的牛仔衣,头上的发卷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两只手插在海蓝色的上衣兜里。
  我捧着募捐箱,呆站在那里,我想用另一只手挡住它,因为我从来不为智利向我的同学乞讨,特别是埃迪特·克拉默(“小鬈毛”,她的朋友都这样称呼她),这个女孩总是在9月和秋天写下悲伤的诗篇,又在4月的春天写下欢乐的文字。
  我很想把手插进她的头发,先一个一个地摩挲她的发卷,然后再一起摸。但是,课间的时候,学校的女生们总是躲在校园的角落里,像小老鼠那样地笑着。很多女生的脸上长着星星一般的粉刺,恨不得每天花上十个小时的时间在脸上涂抹各种神奇的化妆品。
  她们甚至公然在课堂上涂脂抹粉,一想起这点我就全身发抖。对我们这些同年级的男生,她们冷漠得近乎残酷。她们认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只有那些高年级的男生才配得上她们,她们向那些男生抛媚眼,简直丑恶极了。当你走到她们身边,想和她们说句话的时候,说不上两句,她们便哈欠连天,连瞅都不瞅你一眼,因为她们是准备奉献给那些白马王子的。想和她们交朋友就好像刚开始下国际象棋就把皇后输了一样难。
  总之,我们男孩子更喜欢在操场上踢足球,或者玩彩票。彩票让我们着迷,因为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百万富翁。这样,我在这里见到“小鬈毛”,目瞪口呆,好像别人用贞节带堵住了我的嘴一样。
  “你好,”她说。
  “你好,”我说。
  就像你们所看到的那样,这是一场再正常不过的对话。
  “你好吗?”
  “很好。你呢?”
  “很好。”
  “很好。”
  我们对视了千分之一秒,然后垂下视线,看着鞋,然后,我们环顾四周。
  “人真多,是吗?”她说。
  “的确很多。”
  她看了看募捐箱。
  “在捐款吗?”
  我也看了看自己手上的东西,脸上现出漠然的表情。
  “是的。”我说,“捐了一点儿。”
  她用手整理了一下头上的发卷,难过地笑了。然后,她拽了拽站在旁边的一位先生的袖子,这位先生长着和她一样的鬈发,她用手指着我。
  “这是卢乔,”她说,“我学校的智利同学。”
  那男人伸出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很高兴认识你,同学。”他说。
  “我的爸爸。”埃迪特说,接着,她用手指着募捐箱,“卢乔在捐款。”
  克拉默先生把手伸进上衣兜里,掏出了一枚五马克的硬币。他把硬币投入箱子的缝隙里,走到他女儿前面,拍着我的肩膀,严肃地看着我。
  “在柏林过得好吗?”
  “很好,先生。”
  “没有问题吗?”
  “没有问题。”
  “那很好。”
  此时,活动即将结束,在观众的要求下,“美洲解放”乐队演唱了歌曲《我们必胜》。克拉默先生松开了我的肩膀,唱着副歌,不过他只会唱“我们必胜”这一段,然后,他便看着我,让我来唱剩下的部分,但是没有用,我不得不耸耸肩,表示我不会,尽管看起来像个谎言,但是我真的从来没有学会过。我无法理解歌词,比如“我不知道什么是历史的熔炉,也不知道谁是那位勇敢的战士”。我感到很惭愧,决定以后去问爸爸这些是什么意思,弄得明明白白的,以便下次游行的时候能用上。
  稍后,克拉默先生问埃迪特为什么不邀请我去她家做客。我无法理解“我们必胜”的歌词,我也同样无法理解女人。这些我是听爸爸说的,我惊叫了一声,几乎高兴得跳了起来,好像我已经成为了她的男朋友一样。不过,女士们,先生们,她吻了我的脸颊,尽管只不过是嘴唇轻轻掠过,但是我的脸却红得和我的这件毛衣一样了。
  “明天8点。”她对我说,然后挽着她爸爸的胳膊,朝我挥手告别,就像在火车站台上告别一样。
  那天晚上,很多人来到我的家里,把所有的钱摆在桌子上。乌尔、亚力桑德拉和豪尔赫把硬币分成一堆一堆的。募捐箱里还有很多纸币。乌尔斯让我把一马克的硬币十个十个地分成堆,而我的弟弟则负责把芬尼十个十个地放在一起。
  我时不时地斜眼看看达尼埃尔,因为这家伙经常买口香糖或者巧克力,完全有能力为抵抗运动捐一点钱。
  总之,那天所有的人都很高兴,他们从熟食店买来鸡肉,开始喝酒,那天晚上,没有人吵架,大家都在不停地笑,爸爸让妈妈从柜子里面拿出了为下个星期准备的葡萄酒,他们一直喝到凌晨3点,依然乐此不疲,他们说明年将在智利度过9月18日,这是我们的国庆日,那天,人们将在公园里聚会,畅饮奇恰酒,德国人从来没有喝过这种酒。我一直很困惑,既然德国是那么发达的一个国家,为什么会很少那么多东西呢?
  夜越来越深了,我却越来越沮丧。我真想绑住这美丽的夜晚,让我的余生永远生活在夜里。我爸爸伴随着蒂托的吉他,演唱着歌曲。妈妈和亚力桑德拉有点喝醉了,她们在笑。乌尔斯趴在桌子上。我的弟弟躺在地板上,在一只猫的旁边,睡熟了。
  为什么一个人喜欢的东西不能永远地陪伴着他呢?我有时不相信上帝,因为我看到了在世上,人们需要费尽辛苦,才能换来幸福。如果上帝真的存在,如果上帝能够随心所欲地改变世界,但他却不赐予人们幸福,那么上帝便不应该像宗教所宣扬的那样万能。最近,我总是思考这类问题,我喜欢与荷马讨论。他会运用亚里斯多德的逻辑,向我解释在我脑袋里出现的问题。比如说:我无法理解为什么上帝不去拯救那些被智利军人杀害的同志。有一次,我甚至想给智利的大主教写封信,质问这一切,听说主教是个不错的人。但是,当我把这个想法透露给父亲时,他却说我是个傻瓜。由此可见,父亲并不喜欢哲学。
  凌晨3点钟,他们发觉我还在听着蒂托的吉他,凝神思索着什么,妈妈看了看表,让我赶紧去睡觉。
  “随他去吧,”我爸爸说,“反正这回他可以不去上学。”
  他让我坐在他的身边,继续与朋友们交谈,一边品尝着西班牙的红葡萄酒,一边慈爱地抚摸着我的头。有的时候,我的父亲也会温柔地对待我。
  他的大手抚摸着我的头,而我却想着即将到来的明天。我首先想到的是怎样去克拉默先生家,这可是我第一次去拜访德国家庭。我发现德国人很喜欢互送鲜花。但是,只要想想自己手捧一束鲜花去乘坐地铁就让我感到无地自容了。我不知道“小鬈毛”是不是个浪漫的人,但是我现在只是单纯地想想脸就很红了,那么,我站在克拉默先生家门口的时候,该会是什么脸色呢?
  我想着这些问题,把我那个和蔼可亲的朋友米切尔抛到了九霄云外。突然,电话响了,是找乌尔斯的,我仿佛如梦初醒,一下子想了起来。
  我躺在床上,想像着也许不去上学,就能把我从噩梦拯救出来,我用腿夹住手,回味阒埃迪特印在我脸颊上的吻的芬芳,希望能入睡。我暗自问自己如果这吻是印在我的嘴唇上,那么该是什么感觉呢?那一夜,我仿佛成为了罗密欧。当然了,罗密欧在临死之前,至少和朱丽叶共度了一个晚上。我觉得我睡着了,因为纷繁的思绪让我疲倦。另外,在歌声中,我还喝了一些酒。
  第二天11点,我醒了,周围一片寂静。大家都在安静地睡觉,只有达尼在打着呼噜。有的时候,我不得不在夜里起床,替他翻身,让他暂时不打呼噜,这样,我才能睡着。到了爸爸妈妈挣更多钱的时候,我希望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我会买一台唱机,在墙上贴很多的海报。我还要买有美女照片的杂志,把它们锁起来,免得被我弟弟看到,和我一样变坏。
  我站在地在板上,脑子开始恢复了运转。我啃了半个多小时的手指甲,脑门比茶壶还要烫。我做了一个现代历史上费时最长的三明治。我抹上黄油,拿着刀子,呆坐了十分钟。我没有吃,走进洗漱间,为我和埃迪特·克拉默小姐的第一次约会梳妆打扮。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因为我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下手。我的头上有一小撮头发垂下来,看上去非常滑稽,那些绅士们的头发可不是这样。苏菲娅曾说过我的笑容很亲切,有时,她希望我笑,结果我正好在笑。不过我也发现女孩子喜欢那种表情严肃的人。另外,如果一个人成天笑个不停,别人会认为他是个傻瓜。
  我开始洗头。我一向认为惟一可以保护我的东西就是我那傻乎乎的头发。我不知道它是如何在我妈妈的那只贪婪的剪刀下幸存下来的。对于我妈妈来说,最理想的男士发型就是士兵的平头。我洗了一个小时,然后又花了一个小时晾干头发。午饭的时候,我妈妈切了很多火腿,放在汤里,然后告诉我,她下午会去商店为我买一根皮带。
  一切如常,没有故事发生。已经3点了,3点过后是4点,5点马上就到了,尽管我希望时间停止,但是它却飞快地溜过。从午饭时开始,我就一直在想着一个牛仔们的常用词儿“指定的时刻”。我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念叨着“指定的时刻”。我试图想一些睿智的事情,来忘记这个词,但是我失败了。
  4点半的时候,我来到爸爸的书房,想把这一切告诉他。我在他背后看着他,他正聚精会神地做着愚蠢的德语课后问题,比如: Herr Weber kauft die Fahrkarte und bestellt eine Platzkarte'德语:韦伯先生买了一张车票,并且订了一个座位。'。爸爸先问自己:“Wer hat eine Fahrkarte gekauft?'德语:谁买了一张车票?'”然后又自己回答:“Herr Weber hat eine Fahrkarte gekauft'德语:韦伯先生买了一张车票。'”。我爸爸以为想念好德语,就得像嘴里含着一只烟斗一样发音。单词如同石子一样从他的嘴里蹦出来。
  我拿出自己所有的积蓄,放在左脚的鞋里。我总是很担心别人会偷走我在阿尔布莱希特挣的钱。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带着钱去见“小鬈毛”。
  5点差5分的时候,我茫然地走下楼梯,坐在阴沟旁的邮筒边。我放在兜里的惟一一件东西是一把梳子。我触摸到了它,忽然想起要是我带的是一把铮铮作响的刀可能会更好。天色阴沉,令人压抑,我那两个最好的朋友也许正在希腊海滩的礁石间嬉戏。我怎么会惹上这样一个麻烦?没有办法让时间停止,同样也不可能让时间倒流。但是我还是想像着如果那天晚上我不和苏菲娅一起画海报,那么现在会怎样呢?也许,如果我从来都不认识苏菲娅的话会更好。我紧闭着双眼,想像着过去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突然,传来了一阵让我恐惧的声音。一辆摩托车停在了我的身边,那个米切尔就坐在不断震动的车的上面。他穿的还是那件皮夹克,绿墨镜的带子垂在后颈上。他转了转摩托车的柄,机车吼着,几乎要像爆竹一样炸开了。
  “你就是那个智利人?”他冲我喊道。
  “是的,”我说,声音轻得连我自己也听不见。
  “什么?”
  “是的,”我喊道。
  他依然扭着手柄。我突然想起了一件我在学校里学过的事情:当那些印第安人第一次见到骑马的征服者的时候,他们竟以为马和人是一体的怪物。
  “你来了?”他在机车的轰鸣中大喊着。这是一辆本田CB350,重达一百七十公斤。达尼有副纸牌,每张上都画有不同牌子的摩托车。它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尽管今天一点阳光都没有。“我以为你不来了呢。”
  “我现在已经在这儿了。”我说。
  “你就是那个让我弟弟住进医院的家伙?”
  “这纯属偶然。”
  他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腕,然后松开油门。街区里的一些孩子围在旁边,盯着我样。
  “你的意思是说你把脚抬起来,他就凑上去,把……放在你脚下?我真想就在这儿把你打死!”
  我站在那里,裤管在不断地抖动。我看了周围的人,我发现里面没有一个人是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