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节
作者:嘟嘟      更新:2022-10-03 20:14      字数:4892
  哇哇地哭个不停。那妇女死死地揪着他的袖子。后来他们终于挤出了人群。那妇女
  一边哄孩子一边对他千谢万谢。然而他一句也没有听见。他急急忙忙向前追去,在
  一簇一簇的行人中东寻西觅。他这不是第一次当女儿谈恋爱时在后面尾随。过去女
  儿和人家出去玩,他也像今天这样跟在后面,隔着二十五步左右的距离。可是那几
  次他和他们从来没有走失过。这次却糊里糊涂地把女儿丢了个无影无踪。不过,他
  仍然保持着镇静。他一面用目光在大街两边人行道的来往人群里搜索,一面检查他
  遇到的每一家商店,每一个卖雪糕和冰棍的小摊,每一堆不知道为什么拥在一起的
  人群。
  会不会是女儿和那小伙子串通好了有意甩掉他?这个念头闪电似的在他头脑里
  掠过。但是他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这不可能。她从小就是一个胆小、听话的老实
  姑娘。她从小就怕他。前两天她还哭着对他说,只要爸爸有一点不满意,她就不结
  婚,实在不行,她可以一生不嫁人,跟着爸爸过一辈子。那时候他正坐在老槐树底
  下喝酒,一把团扇把小院里煽得满院都是酒香。听了女儿这话,他当时并没说什么,
  只觉得一口酒下肚之后,那酒味儿比平时更浓、更香。但是,他也只是听女儿这样
  说说而已,他还真能让女儿一辈子不出嫁?
  当然不能。这孩子是他掌上明珠。他只是想让女儿找到一个忠厚、老实,能够
  靠得住,而且能够靠一辈子的爱人。他只是不放心女儿,怕她上当,受骗,不学好,
  走邪路。大概两年多以前的一个冬天,下了一场几天几夜不停的大雪,他为了怕骑
  车摔跤,就乘公共汽车上下班;这几天乘车的经历使他终身难忘,使他在好多天里
  一看见女儿就不由得疑虑重重。
  当他在公共汽车上看见一对青年男女亲密地抱在一起,他几乎以为自己花了眼,
  或是眼睛出了毛病。他不由得又盯了一眼。一点不错,真是一对年轻人在一起抱着。
  那小伙子个子很高,一手扶着头顶上的车把手,一手搂着那姑娘的腰。那姑娘两只
  手扶着那小伙子的肩膀,把头紧紧贴在他的胸上,眼睛闭着,嘴里却不时轻声说着
  什么。车上的灯熄了,只有路灯的光亮一明一暗地投进车窗,使那一对拥抱在一起
  的身形时隐时现。而且,每当车厢里幽幽地亮起来时,在那姑娘的黑黑的头发上,
  鲜红的拉毛围巾上,长长的睫毛上,都有雪花在晶莹地闪光,非常惹人注意。老金
  头感到震惊。他一直认为自己不是老封建,对自由恋爱并不反对。但是对眼前这种
  景象,使他大吃一惊。他赶快把眼光移开去。这时他才发现,原来像这样拥抱在一
  起的年轻人,在车上竟还有好几对。
  有好一阵,他困窘、惶惑、恼怒,为那些年轻人不好意思,为车上的乘客无动
  于衷生气,为自己心头上一阵莫名的骚动烦躁,为不知道把眼光投向哪里而冒火。
  最后,他打定主意目不斜视地看车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然而,他竟在那轻捷地翩
  跹起舞、满天里相互追逐的雪花中看到女儿的影子,看到她也在大庭广众、众目睽
  睽之下和一个小伙子紧紧拥抱。他不禁全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也就是在这一刹
  那,他果断地做了个决定:从今以后,只要是女儿谈恋爱,只要是女儿和一个小伙
  子在一起,无论何时何地,他都一定要在场。
  出乎他意料,那小伙子和女儿原来并没有走出很远。他们正站在盛锡福鞋帽店
  的门前,大概是在看橱窗里的鞋,一人手里还拿着一根雪糕。他一看这情景马上放
  了心。并且由于发觉自己距他们太近,大大缩短了二十五步的距离,他又急忙向后
  退了一段。他为了使自己显得自然,就半转过身,看精工钟表维修店的橱窗。这商
  店那与众不同的气派引起他的好奇心,但是他不敢走到里面去仔细看看。果然那小
  伙子和女儿又继续往前走了。他略微研究了一下他们之间相隔的距离,不由得心里
  十分欣慰。因为那距离已经又恢复到一尺左右。这使得他重新对那小伙子有了好感,
  不安心情也一扫而空。特别看到迎面走过来的几对青年男女,无一不是男的挽着女
  的胳膊,而女的又紧紧贴着男的身子,以至走起路来身子都是倾斜的,他的心情不
  觉从欣慰转为骄傲。他为自己的女儿骄傲,也为那小伙子骄傲。他甚至决定,再让
  那小伙子和女儿见上几面,如果他每次都表现得这样老实、规矩,那就催女儿快点
  和他结婚。现在青年人一谈恋爱就用一两年甚至两三年的时间,他根本就不赞成。
  一来这完全是浪费时间,二来这样很容易谈出毛病来。他可不能让自己的女儿冒这
  样的险。前些天报纸上展开什么关于“第三者”的讨论,有几篇文章都说结婚以后
  没感情可以慢慢培养感情,可以先结婚后恋爱。这使他更坚定了他对女儿婚姻的态
  度。他自己就有先结婚后恋爱的经验。当年他和他那口子结婚之后几个月都很陌生。
  那时候他们住在白塔寺一个小院里,几乎就在那有名的白塔的脚下。白天他挑担子
  出去焊洋铁壶,他们见不到面。晚上他回来,坐在院里一言不发地喝酒,目光很少
  离开眼前的酒杯和开花豆。她坐在一旁,摸着黑搓绱鞋用的细麻绳,也是一句话不
  说。他们俩就那样坐着,谁也不和谁说什么,谁也不看谁。要不是白塔顶上的铃铛
  不时在夜风的摇动下发出阵阵叮叮当当的铃声,要不是隔壁院子里养的一群鸽子常
  常在黄鼠狼的恐吓下惊惶地咕咕叫个不停,要不是北屋住的那个老喇嘛不知为什么
  忽然会在一盏昏黄的灯下敲起木鱼用蒙语念经一直念到夜深人静,那这小院就死寂
  得象根本没有人一样。他们就是这么谈恋爱的。后来他们因为有了孩子,从白塔寺
  搬走之后很久,他还很怀念那里,尤其怀念那在白塔的铃声、鸽子的咕咕叫声、老
  喇嘛的念经声衬托下的安静。
  像在儿童商店门口突然被人群把他和他们冲散一样,他差点又措手不及。他根
  本没想到那小伙子和女儿还要乘车。因此当他们停下来站在三路无轨车站等车的时
  候,他几乎要找不到他们。他只好跟着他们上了车。他有点不高兴。因为天已经傍
  晚了,那小伙子和女儿却一点不考虑回家。一直到那小伙子和女儿在北海公园下了
  车,并且向公园售票处走去的时候,他才明白他们还要遛公园。两个人刚刚见几次
  面就要遛公园,而且是在傍晚,他觉得太过分了。可是就在他为要不要跑过去干涉
  而犹疑的那一会儿,那小伙子和女儿已经走进了公园的大门。他不再有什么选择的
  余地,也只好急忙买了门票向公园里面追去。
  他没想到黄昏中的北海这么动人。不过是一门之隔,门外是由车声、人声、铃
  声交混成的喧嚣和骚动,而这里却是一片淡淡的暮色和一片绿色的宁静。什么都是
  绿色的,什么都是静静的。一直向湖对岸延伸过去的层层荷叶,湖对岸那变得有些
  模糊的株株烟柳,在稍稍发亮的天空衬托下轮廓仍然十分清晰的白塔和小山,小山
  上郁郁葱葱的松和柏,这一切都是绿的,静的。他不觉被感动了。这里使他感到熟
  悉、亲切。无论是不得已而在闹市中游荡所带来的不快,无论是那些过分暴露的胸
  口和胳膊所引起的厌恶和烦乱,无论是那小伙子和女儿逛公园这事多么使人气恼,
  他似乎一下都忘却了。
  他背着手悠闲地走着,几乎快忘掉了前边的那对青年人。他走过正对着琼岛那
  座白色大石桥的时候,甚至伏在桥栏上看了一小会儿荷花。那是一朵盛开的白莲,
  玉立在朦胧的绿色里,像是在做梦。下了石桥前行不远,有一栋灯光异常明亮的大
  瓦房,里面隐隐传出丝竹之声,他走近一看,里边是在演皮影戏。他甚至产生了想
  进去坐一会儿的愿望。但是他还是向前走了,不过向那在黄昏显得格外明亮的大窗
  子一连回头看了两次。再往前走,突然传来一片儿童嬉戏的声响,原来那里有一个
  儿童游戏场。不过,这也没有让他反感,因为他觉得那声响反而使公园显得更静。
  他真喜欢这静。他渐渐沉入一种他所十分熟悉的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看、什么也
  不想的心境。仿佛这静是一片糊,他缓缓地下沉,一直沉到湖底。但是,这种心境
  他没有维持多久。因为在偶然的一瞥之中,他突然看见在右边小土山的山坡上,一
  对坐在长椅上的恋人正在紧紧拥抱。由于他们正处在树丛的暗影里,由于那一瞥十
  分急促,他不能断定他们是否在接吻。不过很可能。
  他一阵心跳。他不由得四下望望,却发现路经这里的一些游人似乎对此并不注
  意。这使他十分惊讶,也很气愤。他刚进公园时的那种惬意和沉静,不由一扫而空。
  特别当他发现在小山坡的树影下,原来远不是只有一对情侣,而是在相距不远的每
  一个长椅上都有一对,他气愤之余又觉得极为困窘和烦乱。又像在王府井大街上一
  样,他不知道眼睛应该向那里看,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控制自己眼睛的余光。他慌慌
  张张,好像干了什么不能见人的勾当。他异常后悔,后悔自己没有在公园门口把那
  小伙子和女儿拦住。一想到他们也会看到那些倚偎在一起的小伙子和姑娘,他就觉
  得头皮一阵阵的发麻,心里一阵阵的发紧。不过他到底还是沉住了气。他努力把注
  意力集中在那小伙子和女儿的背影上,努力不让在眼睛的余光中出现的种种景象使
  自己分神。他下定决心,只要发现一点迹象,说明他们要效法周围那些情侣,他就
  马上追过去,让他们立刻跟他回家。不过由于暮色越来越浓了,那小伙子和女儿的
  背影开始显得有些模糊,他们之间的距离也有些朦胧不清。于是他把自己和他们之
  间的距离缩短到十七八步左右。
  那一定是十七八步左右。老金头对这很有把握。
  月亮升起来了。那是一轮黄黄的月亮。吹来一阵风,风很凉。老槐树上的树叶
  簌簌响了一阵,又静了下来。盛开的美人蕉和玉簪棒,重重叠叠的燕子掌,结了小
  石榴的石榴树,还有那盆两尺来高的山影儿,在夜色中虽然辨不清颜色,可是他仍
  然能大致看清它们的轮廓。他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猪头肉吃了一口,把杯子里的酒
  一下子都喝掉,然后又对着那些花木发呆。他弄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把那小伙子
  和女儿给跟丢了的。他弄错了人的时候,天色已经相当黑了。当时他看到他们沿着
  一条两边都是山石的小径往里走,又一直走过一座像曲尺一样几曲几折的小桥,然
  后在一个四周小山环抱的方亭中坐下。这时候他觉得已经到了他不能不出面干涉的
  地步。然而当他走过去,站在那一对青年人面前时,竟发现那根本不是那小伙子和
  他的女儿。他连声道歉,仓皇地离开那亭子。过了小桥他看到一块木制的说明牌,
  才知道那地方叫“濠濮涧”。那“濮”字他还不认识。他究竟什么时候把人跟错了?
  无论怎么回想他也想不出。他也想过,也许是女儿和那小伙子故意甩开了他。但想
  来想去他觉得不可能。他女儿绝不会、也不敢干出这种事。那绝不可能。一定是他
  自己糊里糊涂地弄错了人。月亮越升越高了,颜色也不再那么黄。北房那有些残破
  了的屋脊,连同屋脊两端的兽头,还有后院那棵枝丫都直直地伸向天空的枣树,都
  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月色。又吹来了一阵风。槐树叶又簌簌响了一阵。他把酒杯斟满,
  又喝了一口。不知道为什么,酒似乎没什么味道。他刚放下酒杯,就觉得脖子上一
  凉,好像掉上了什么东西。那东西似乎还在蠕动。他知道那又是“吊死鬼”。于是
  他把手伸向脖子后面,轻轻地把它捏在手里,然后又轻轻地向身旁的槐树根下一丢。
  他在黑暗里呆呆地看着那小东西落下的地方。
  虽然他什么也看不见,可他感觉得到,它正沿着树干一曲一伸地、慢慢地向上
  爬。
  早春
  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还落在花盆架上——S·H①
  端木蕻良
  ①S·H:即萧红。
  郁闷的河水,迸出砰然的碎响,像烧红的滚动着的玻璃溶液似的,翻花向前地
  滚去,河便开了。像敲碎了花场的玻璃样的,玻璃一破,装在里面的绿色便汹涌地
  挤出来了,河水浮浮溜溜的绿得平槽了。没有一寸一寸的小鱼,也没有一粒一粒的
  虾蟆骨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