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节
作者:
嘟嘟 更新:2022-10-03 20:14 字数:5054
足时那种转瞬即逝的温暖。
对后这样一个女人来说,倘若不是在深秋聚首或者别离,那秋天就仅只是秋天,
它不会另具含义。她可以在其余的季节里排命地做一切事情,要不就让自己卷入什
么纠纷。而秋天则不行,后把她心灵和它的迷蒙的悸动留给了秋天。她不想占有它,
恰恰相反,她想让秋天溶化了她。她甚至愿意在秋天死去,在音乐般的秋天里如旋
律般地消隐在微寒的宁静之中。这完全不是企望一种平凡的解脱,这只是后盼望献
身的微语。
当士和后相互暗示着沉浸在冗长的臆想之域时,一阵晚风不经意地带走了那张
相片。
窗外是沉沉夜幕,士为什么声音所震醒。那似乎是一柄小刀掉在院中草地上的
响动。他看见后梦游般从椅子上站起,走到墙边,关上了那扇假想中的窗户。
从窗口眺望风景
我的写作不断受到女护士的打扰。这倒不是因为她的频繁来访,而是我上医院
电疗室的次数越来越多。终于,我开始挽着女护士的手臂在医院的各个部门进进出
出。
我对医院的兴趣随着我对女护士的兴趣与日俱增。我注意到药房的窗口与太平
间的入口是类似的,而手术室的弹簧门则与餐厅的大门在倾向上是一致的。
这所古怪的医院的院子里还有一个钟楼,我们曾在那里面度过一些沉闷的下午。
我不断地重复一些老掉牙的话题,如:岁月易逝,爱情常新。我们还讨论那部
叫做《眺望时间消逝》的小说。我一直在怀念那个女主人公,只是我已经忘记了她
的名字。女护士一再强调说,小说中的女人就叫后。有一次我差一点要对她说出我
并没有写过此书,这只是一个骗局。但看到她真诚的目光,我终于忍住了。
我们携带着我们的友谊来往与医院和我的住所,那些平凡的日子如今也已消逝
不见了。
我记得女护士的名字就叫后。我曾经答应她,将来的某一天,我将娶她。如果
她还爱着我的话。
在乡下的一次谈话
我的生活圈子非常狭窄,至少比我的情感要来得狭窄,这一点我可以肯定。多
少年我就是这么过来的。有一天,我认识了一个叫士的人,他说这可以通过阅读和
编故事来弥补。我信了他的话。没过几日,他又跑来补充说,他那日只是随口说说,
我不必当真。我又信了。可见我是极容易轻信的。终于有一天,士带着一个模样与
他相仿的男人来找我,说是来帮我扩大视野。
准确的时间记不太清了,似乎觉得许多今天已经十分衰老的人正在利用那个时
辰打瞌睡。
我并不认识他,我住的地方离开士的朋友的故居约有一夜火车的路程,但正是
这段距离保证了有关这个男人的种种传言到达我这儿刚好开始有点走样。从这个意
义上来看,男人的故事的真实性是不严格的,我想通过我的态度严肃的写作使这个
人的故事显得相对严谨些。
读者最好破例重视这个故事的次要方面。比方说。不要因为死亡这个词而朝现
世之外的某处作过多的联想。再比方。我写在一个下着蒙蒙细雨的下午。且不说发
生了什么事情,其实并不存在这样一个下午。蒙蒙细雨只是一个词,它所试图揭示
的仅仅是我曾经亲身经历过的众多雨天的派生物。而蒙蒙细雨这个词显然不是我第
一次使用,一定是什么人教给我的,语文教师或者书本。否则我就成了个生造词汇
的人了。准确地说,我对生造词汇没多大兴趣,我关注的同样是事物的较次要的方
面。
乡下的生活是平淡的,远不是热衷于派对和沙龙的人所能忍受得了的。尽管你
可以在郊区读书或者写点什么,但所有这一切都跟干农活差不多,并没有很多人在
一旁助兴喝彩。你所做的一切要到来年才能见到收获。而那时,你的高兴尽管是由
衷的,但依然是无人分享的。在这种环境中,人的回忆很可能在平静中带点儿忧郁,
但不是那种令人无法自拔的忧郁,而是像夏天那样,带点水果的甜味的。次要的事
情可能是太平凡了,它深陷在那些平凡的事情中,使我们惯常注目于重要事情的目
光无力辨认它们。
我想起来了。我是在那年初秋,去造访老人的。
秋天。干净的空气中有什么声音传来,像谁念的浊辅音,给人一种迅捷而浊重
的感觉,好似空气既在输送什么又在挽留什么。
你想在这儿住多久?
被问的小伙子支支吾吾了一阵。
你想住多久都行。
我还没想好呢。
这几句话我们在花园里重复了好几遍。他带我参观他的业余生活,他的日常的
琐碎的同时也是主要的想象。
你喜欢养花吗?你的头发好像比从前黄。
下午。他领我到镇子上去转了转。
这是记者。他介绍说。
噢,记者。有人说。或者“你好”。或者“谁?记者”。发现这镇子上的人总
好像在等待什么名人或者要人的光临。而不是像我这样神情恍惚的人。
我们不约而同地在一家药铺门前停下脚步。
在家你都干些什么?我是说念书以外。他看着夕阳下那一头金黄色的头发。
临睡前,我征得了他的同意,明天一早到十五里以外的火车站去看看。
那儿比较荒凉。
也许在车站上能遇到什么人或者什么事情。我躺在席子上,盖着被子。既凉快
又暖和。我睡在夏季和秋季之间。我想。老人在屋外,在花园里,在秋夜里,在他
的爱好中间,在他终将不再在的地方,高高兴兴。说不定也挺凄凉。
睡吧,睡吧。找招呼自己入睡。
你需要一顶帽子。出门的时候,老人在花园里对我说。这会儿,我手里就捏着
这顶草帽,侧身在车站的一只旧木箱上。
月台上尽是一摊一摊的落叶。很少有人。
我将腿放直伸到阳光下,而身体躲在阴影里。风在我面前吹来吹去,我手中的
帽子一扬一扬的。
好不容易来了一列火车。下车的是几个农民装束的人。他们从我面前走过,没
有注意我。我朝天吹吹口哨,好像是一支很熟悉的曲子。就在这时,下雨了。
火车来过了吗?
我一回头,是一个扎辫子的小姑娘,提着一只很大很旧的皮箱。
我认识你。然后,小姑娘就不再说话,只是极耐心地等车。
渐渐地,又来了四、五个候车的人,他们和小姑娘打招呼,又看一眼我,便都
不再作声。
你在城里做什么?
小姑娘隔着老远,大声对我说话。
后来,上车之前,小姑娘走过来对我说,她家是开中药铺的。那天,她看见我
和老人在说话。
我回娘家去。
这让我吃了一惊。这时候,天色已很晚了。火车慢慢地朝雨幕深处滑去。
我戴上草帽,慢慢往回走。在路过一个养马场的时候,我看了一会那些湿漉漉
的马。我听听它们的鼻息。然后回家。
今天死了一株菊花。白色的。你找到车站了吗?乡下没什么好玩的。
我和老人对坐在灯下吃晚饭。饭后,我陪他下了一盘棋。他坐在椅子上就睡着
了。
这一夜。我接连做了几个类似的梦。
“我已经是个老人了。我已不再试图通过写作发现什么了。”
他一再重复这句话,并且抬起他那布满忧郁的眼睛。他此生尽管颇多著述,但
并不是一个有造诣的人。他的屋子整洁而朴素。显然,他并不想有意使它们——书
籍和文稿——显得凌乱。
“我不想让你这样的年轻人来帮我写什么传记。”他无精打采地做了个手势。
“不是传记,你听错了,是谈话录,或者叫对话录。”
“你和我?”他迟疑地打量着我。
“我已是个老人了……”
我告诉他,这他已经对我说过了。
“是么?那我没什么可说的了。”我已是个老人了,我已不再试图通过写作发
现什么了。比如,结构、文法、或者内心的一些问题。我年轻的时候,曾经跟你一
样。是的,这错不了。有一次采访,对我的一生产生了重大的影响。我不想说他是
个伟人,因为我们还不习惯,或者说很难相信在我们周围的人中间居然有伟人。
他一生未曾婚娶。他甚至很有兴趣地跟我谈他的性生活。他是个老人,谈起这
些事情还使用了脏字。这使人有种亲切感。那时候我还是个小伙子呢。
他总是和自己过不去,总使自己处在不悦之中。也许,这就是我们最终的愉快
了。
他在谈论另一个人,他完全为自己的叙述所控制,沉浸在一种类似抚摸的静谧
之中。
那些曾经穿过窗棂的风已在暮色中止息。
我曾经在一本书里读到过埃兹拉·庞德的诗句:让一个老人安息吧。我想,这
大概是一个男人对自己所能做的最后的勉励了。
文学视界
山村的墓碣
冯至
德国和瑞士交界的一带是山谷和树林的世界,那里的居民多半是农民。虽然有
铁路,有公路,伸到他们的村庄里来,但是他们的视线还依然被些山岭所限制,不
必提巴黎和柏林,就是他们附近的几个都市,和他们的距离也好像有几万里远。
他们各自保持住自己的服装,自己的方言,自己的习俗,自己的建筑方式。山
上的枞林有时稀疏,有时浓密,走进去,往往是几天也走不完。林径上行人稀少,
但对面若是走来一个人,没有不向你点头致意的,仿佛是熟识的一般。每逢路径拐
弯处,总少不了一块方方的指路碑,东西南北,指给你一些新鲜而又朴实的地名。
有一次,我正对着一块指路碑,踌躇着,不知应该往哪里走,在碑旁草丛中又见到
另外一块方石,向前仔细一看,却是一座墓碣,上边刻着:
一个过路人,不知为什么,走到这里就死了。
一切过路人,从这里经过,请给他作个祈祷。
这四行简陋的诗句非常感动我,当时我真愿望,能够给这个不知名的死者作一
次祈祷。但是我不能。小时候读过王阳明的瘗旅文,为了那死在瘴疠之乡的主仆起
过无穷的想象;这里并非瘴疠之乡,但既然同是过路人,便不自觉地起了无限的同
情,觉得这个死者好像是自己的亲属,说得重一些,竟像是所有的行路人生命里的
一部分。想到这里,这铭语中的后两行更语重情长了。
由于这块墓碣我便发生了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兴趣:走路时总是常常注意路旁,
会不会在这寂静的自然里再发现这一类的墓碣呢?人们说,事事不可强求,一强求,
反而遇不到了。但有时也有偶然的机会,在你一个愿望因为不能达到而放弃了以后,
使你有一个意想不到的收获。我在那些山村和山林里自然没有再遇到第二座这样的
墓碣,可是在我离开了那里又回到一个繁华的城市时,一天我在一个旧书店里乱翻,
不知不觉,有一个二寸长的小册子落到我的手里了。封面上写着:“山村的墓碣。”
打开一看,正是瑞士许多山村中的墓碣上的铭语,一个乡村牧师搜集的。
欧洲城市附近的墓园往往是很好的散步场所,那里有鲜花,有短树,墓碑上有
美丽的石刻, 人们尽量把死点缀得十分幽静; 但墓铭多半是千篇一律的,无非是
“愿你在上帝那里得到永息”一类的话。可是这小册子里所搜集的则迥然不同,里
边到处流露出农人的朴实与幽默,他们看死的降临是无法抵制的,因此于无可奈何
中也就把死写得潇洒而轻松。我很便宜地买到这本小册子,茶余饭罢,常常读给朋
友们听,朋友们听了,没有一个不诧异地问:“这是真的吗?”但是每个铭语下边
都注明采集的地名。我现在还记得几段,其中有一段这样写着:
我生于波登湖畔,
我死于肚子痛。
还有一个小学教师的:
我是一个乡村教员,
鞭打了一辈子学童。
如今的人类正在大规模地死亡。在无数死者的坟墓前,有的刻上光荣的词句,
有的被人说是可鄙的死亡,有的无人理会。可是瑞士的山中仍旧保持着昔日的平静,
我想,那里的农民们也许还在继续刻他们的别饶风趣的墓碣吧。有时我为了许多事,
想到死的问题,在想得最严重时,很想再翻开那个小册子读一读,但它跟我许多心
爱的书籍一样,尘埋在远远的北方的家乡。
1943年,写于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