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节
作者:
嘟嘟 更新:2022-10-03 20:14 字数:4913
钱我收下,东西我替你买。莫哭,莫哭。你遭孽,我可怜。我恨自已!恨自己…青
青阿姐,莫哭了,啊?叫王大哥下山撞见了,你又会挨打,我又会遭骂……”“你
呀,不象个人,还不如爬在我家木屋上的青藤!”盘青青满心怨恨地瞪了“一把手”
一眼,车转身子走出了木屋。
“青青阿姐!青青阿姐……!”“一把手”不由地赶到门口,做了个下意识的
动作:伸出双手去,象是要把什么美好的东西搂转—虽然左手臂下是一节空荡荡的
袖筒。
“一把手”到了林场场部。场部到处都有人在刷写新的大幅标语,“反击右倾
翻案风”“批判党内资产阶级”等等。林场政治处宽大的办公室里,干部、工人们
吵吵嚷嚷,出出进进。“一把手”觉得找政治处王主任汇报情况比较合适,因为当
初就是王主任把他打发到绿毛坑去的。他在办公室门口差不多等了,上午,快到下
班时,才侧着身子进了去。
“嗬嗬,李幸福?你回来有什么事?”王主任站在办公桌前正准备离开,只好
停住了。他拍了拍发胀的脑门,又双手叉腰扭动了几下身骨。但态度还算好。
“一把手”连忙见缝插针地把要求修复绿毛坑电话线路的事,尽量扼要地讲了
讲。
“修复那根废弃了十来年的电话线路? ” 王主任现出一副不胜惊讶的样子,
“是木通老王的意见?哟,原来是你的!李幸福,绿毛坑的工作,我们依靠的是木
通老王。他虽然没有文化,但政治可靠。十几年来都是模范护林员……电话线路的
事,要投资,要材料,不是喊修就修得了的。眼下又要开展大运动了,举国上下反
击右倾翻案风,压倒一切的中心!你懂不懂?”
“一把手”又把请场部派人到绿毛坑去检查护林防火工作、以及王木通在干旱
的季节里烧山灰的情况汇报了一下。他生怕王主任要下班了,听得不耐烦。
“嗬哟,李幸福,你这一段日子倒象大有进步罗,”王主任又现出不胜惊讶的
样子,但接着就拉下脸来,“再对你讲一次吧,场部领导完全信任木通老王!你在
绿毛坑应当服从他的领导,接受他的教育、改造。不要另搞一套。而且,据反映…
…哎,人家的老婆年轻,标致水灵,你可不要眼馋嘴馋心痒痒。要不,你剩下的这
条胳膊也叫人打断了,怎么办?哎?你是个知青,还有前途嘛……”就这样,“一
把手”非但没能在场部反映成情况,反而听了一回冷面冷心的训斥。很显然,领导
上根本就不信任他。他觉得这样子活下去实在没有多大意思,如同一条长了一身疥
疮的癞皮狗,到处遭人踢,受人赶。他独自在场部小街上、供销社、苗圃等处徘徊
了两天。他真恨爹妈供自己读了书,恨不能变成个文盲愚昧大老粗,加入王木通们
的行列里去。因为如今世道以没有文化为光荣,认定知识越多越反动,只有王木通
们才能干革命,随便哪个角落都有这样的人……最后,他还是想起了绿毛坑,想起
了青青阿姐和小通、小青两兄妹。起码在那个与世隔绝似的地方,还有三个人不歧
视他,不把他当坏人看。于是“一把手”仿佛想通了一点。他在林场粮店买了两个
月的油盐米,又到供销社替青青阿姐买了半导体收音机、香皂、雪花油、牙膏、牙
刷、一面有小盆口大的圆镜子,又到饮食店去买了两斤粮票的馒头,第二天一早做
一担挑着,回绿毛坑来。
他一直走到日头西斜,才到了黑山坳。再翻一座岭,就是绿毛坑了。不等天黑
就可以回到他安身立命的小木屋去了。他已经看到了从绿毛坑里飘上来的黑烟。王
木通还在烧山灰?黑烟怎么这样大?不,这不象是烧山灰……他已经很疲乏了,但
顾不上歇息,他要赶快爬上山口,就什么都看清楚了。他心里越急,脚步就越重,
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他心头。快爬到山口时,他闻到了隔山飘来的焦糊味儿,听
到了哗哗剥剥的燃烧声。天啊,难道绿毛坑真的烧起来了?不然这焦糊味、哗剥声
是哪里来的?这时天色慢慢地暗淡了,山那边却是红光冲天。是夕阳?晚霞?还是
森林燃烧的烈焰?
他在山道上奔跑?浑身热汗淋淋,额头上的汗珠有指头大。象是一股神力把他
推上了山口。立时,一派红光、漫谷流火在他眼前晃荡,使他几乎晕厥过去……绿
毛坑!天哪,绿毛坑果然是一片火海!山风卷起排排火舌,火舌就象千万条巨磊的
红蜈蚣,沿着四面的山脊,暴戾地肆意蹿动。山谷浓烟翻滚,烈焰奔腾。整株整株
的千年古树燃烧成一支支烛天的火柱。被烧灼的岩脊在爆破,如同地雷一般轰鸣。
滚动的火球,奔突的红色箭簇,飞舞的赤练蛇,连同热浪气流,汇成一幅景象奇丽
的慑人的森林燃烧图……“青青阿姐——!小通,小青——!”
“一把手”把担子丢在山口,呼喊着,朝着燃烧的峡谷奔跑了下去。大难临头,
他不能丢下青青阿姐不管,不能丢下小通、小青不管。他们是他活在这山林里仅有
的三个亲人……他没命地奔跑,竟然没有跌倒。不知跑了多久,钻过一阵阵呛人的
浓烟,才见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女人,手脚并用地朝他爬来。
“青青阿姐!阿姐!怎么啦?你们怎么啦!”
“一把手”发现这女人就是盘青青时,竟高兴得大叫了起来。谁想盘青青一见
到他,就双手求救地向前伸出,栽倒在地。他冲了过上、半蹲半跪,把盘青青抱住:
“阿姐!阿姐!我是李幸福!李幸福!青青阿姐……”“一把手”喉咙发干,声音
嘶哑,一面喊,一面哭。足足有十来分钟,盘青青才醒转过来。她一睁开眼睛,嘴
巴只咕哝了一句:“你,你,我总算看到了你……”就躺在他怀里嗷嗷哭了。
“阿姐,莫哭莫哭。先告诉我,山火是怎样烧起来的?小通、小青和王大哥呢?
“一把手”摇着盘青青的肩膀问。
“走,你扶我起来……”盘青青说着,强挣着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要朝山上
走,“一把手”连忙扶住她,只听她说:“那个天杀的……无情无义的黄眼贼……
就在你回场部的那天中午,他发觉木箱里少了一百块钱,就硬讲我偷钱养了野老公
……我怎么讲他都不信,劈头盖脑地打我,打得我身上没有一块好肉……天杀的,
还把我反锁在你的小木屋里.三天三晚水都不给一口喝……我昨天后半夜用指头抠、
扳,才弄开一块板子,爬到溪边吃水……就见山里起了火,他烧的山灰……烧吧!
烧吧!把山里野物都烧绝……”“小通、小青呢?”
“那个天杀的,大火烧起米以后,他背了那个装票子的木箱,领着小青、小通
顺着山水走下去了……这法子还是你告诉的……”盘青青身子软塌塌的,倚靠在”
一把手”肩头,没再哭泣。她甚至欣慰地拢了拢自己的头发,还伸手替“一把手”
也拢了额头上那几丝汗津津的头发。
“一把手”被这巨大的灾祸吓懵了。他们一直攀上山口,找到了先前丢下的担
子。“一把手”这才记起来,他的口袋里还有两斤馒头和一壶冷开水。他赶忙拿出
来给盘青青吃。盘青青饿坏了,一个馒头只够她三、四口。吃到第四个,“一把手”
没让她再吃,只给她水喝。盘青青仍是偎依在他的怀里,闭着眼睛歇息。
“一把手”紧紧搂着盘青青,愣愣地望着山下那奔腾的烈焰,狂卷的风火。
他忽然记起来了,对面山背后,是相思坑。相思坑里有一片美丽崖豆杉和金叶
木莲树。
听场部的技术员们讲过,这是两种小冰河时期幸存下来的珍贵树种,地球上濒
于绝迹的活化石。他心里一亮,对盘青青说:“青青阿姐,趁着山火还只是烧到山
腰,我们绕到对面山上去,守着山顶那条防火道。要是我们能护住相思坑里的一片
林子,今后万一能回到场部,也有话说……”说着,“一把手”望了望回场部的那
条小土路。那眼神却分明在作着最后的告别。
“随便你。反正你到哪里,我就跟你到哪里。”食物和短暂的憩息,使这位本
来身体强健的瑶家阿姐,又恢复了生命的活力。
绿毛坑的森林火灾是被一百多里外的一座解放军雷达哨所发现的。哨所立即打
电话通知了雾界山林常林场的头头们这才慌了手脚,动员了大批人马进山打火。但
绿毛坑林带的好几万亩原始阔叶混交林,已经十停烧了三停。剩下满坑满谷光秃秃、
黑糊糊的树干桠杈,如同一群从地狱里冒出来的鬼蜮囚徒。
七天后,王木通领着两个娃儿,提着一只木箱,不晓得在哪里躲过了大劫大难,
回到了林场场部。盘青青和李幸福却失了踪。王木通泪流满面地一口咬定,山火是
盘青青和奸夫“一把手”放的!跟他的烧山灰毫无关系。十几年来他一直是林场的
模范护林员。为了表白自己,他还向林场党委双手呈上了那份血写的入党申请书。
场领导当然想念了他的哭诉,派出民兵在绿毛坑一带搜捕了好些日子。民兵们在遍
地黑灰的山场里只发现了一些烧焦了的野兽残海盘青青和李幸福是死是活,谁晓得?
其时林场和全国每一个角落一样,正忙着进行决定党和国家命运前途的阶级大
搏斗。为了不干扰、转移“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的大方向,他们习惯地按照阶级
斗争的理论,向上级打了个“阶级敌人纵火烧山、已被革命干部和群众及时扑灭”
的报告,就此了事。王木通却死也不肯回绿毛坑去了。恰好这时林场有块紧挨着广
东、广西交界处的老林子天门洞,老守林人病故了,场领导就派王木通带着两
个娃儿去接任,继续过他那苦吃蛮做、自给自足的日子。据说王木通当年就娶了个
广西寡妇。于是他照旧日出而作,傍黑上床,精力旺盛。正好那寡妇也带来一男一
女两个娃儿,日后长大成人,跟王木通的两个娃儿配对,在天门洞的古老木屋里传
宗接代,是顺乎人情天理的了。
不过, 在万恶的“四人帮” 倒台后,林场也有蛮多的人议论,要是盘青青和
“一把手”李幸福还活在遥远的什么地方,他们过的一定是另一种日子。更有些人
在猜测着,全国都在平反冤假错案,讲不定有哪一天,盘青青和李幸福会突然双双
回到林场来,要求给他们落实政策呢。可不是?连绿毛坑里那些当年没有烧死的光
秃秃、黑糊糊的高大乔木,这两年又都冒芽吐绿,长出了青翠的新枝新叶。
(原载《十月》一九八一年第二期)
桥乡醉乡
陈从周
记得十几岁回老家绍兴,一大早从钱塘江边西兴乘船,初次看到越山之秀,越
水之清,陶醉在这明静的柔波里。在隐约的层翠中,水声橹声,摇漾轻奏着。穿过
桥影,一个二个,接连着沿途都是,有平桥、拱桥,还有绵延如带的牵桥,这些灵
珑巧妙,轻盈枕水的绍兴桥,它们衬托在转眼移形的各式各样的自然背景下,点缀
得太妩媚明静了。清晨景色仿佛是水墨淡描的,桥边人家炊烟初起,远山只露出了
峰顶,腰间一绺素练的晓雾,其下,紧接平畴,远望桥身如同云中之洞,行近了舟
入环中,圆影乍碎。因为初阳刚刚上升,河面上的水气随舟自升,渐渐由浓到淡,
时合时开,由薄絮而幻成轻纱。桥洞下已现出深远明快的水乡景色,素底的浅画已
点染上浅绛匀绿,河的深广,山的远近,岸的宽窄,屋的多少,形成了多样的村居。
粉墙竹影,水巷小桥,却构成了越中的特色。晌午船快到柯桥了,船头上隐隐望见
柯桥,而这水乡繁荣的市镇亦在眼前。船夫在叫:“到哉,到哉,柯桥到哉,落船
在后面。”船泊柯桥之下,香喷的柯桥豆腐干,由村姑们挽着竹篮到船上来兜销,
我们用此佐以于菜汤下饭,虽然没有大鱼大肉,但吃得那么甘香。午后乘兴前进,
船从水城门驶入市内。在我的脑海中那点缀古藤野花的水城门与斑驳大善寺塔所相
依而成的古城春色,再添上岸边花白色的酒坛在水中的倒影,既整齐又明快,逗人
寻思,引我浮想,是桥乡也是醉乡。
1954年我应浙江省文物管理委员会之邀,普查浙中古建,水游了越中的名迹遗
构。后来在一个暮春的寒天,乘着乌篷船,缩身上禹陵,筹划修建工作。水寒山寂,
逆风吹篷,寒不能忍,暂避桥洞之下,觉温和多了,我分外地尝到了桥的另一种滋
味。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