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节
作者:嘟嘟      更新:2022-10-03 20:14      字数:5103
  “坐,喝茶。”我显得有点手忙脚乱。
  他坐在床沿,看见了桌上的小娃娃,随手碰她一下,她叮叮当当唱着歌,摇晃
  一阵,立定了。他笑起来,笑得那么天真。
  “才买的?”
  “嗯。”
  “这么大了,还玩这个。”他用一种亲昵的语气说,只有对特别亲密的人才会
  使用这样的语气的。
  我抬眼望他,他笑着,显得很幸福。我心里一阵痛楚。我实在不愿意让他失望
  和难过,但这事必须告诉他了。
  “不,是给我女儿买的。”
  他脸上还有笑容,可是已经笑得很勉强。看到这个样子,我的心痛苦地收紧了,
  感到自己太残忍。
  他下意识地按了一下娃娃,她叮当摇晃起来,他好象不愿意再听,把她拿起来,
  目不转睛地端详着。沉默半晌,他说:“你有女儿了,一点也看不出来呢。”
  停了停,又问:“乖吗?象谁?”
  我要照实说象她爸爸,话到嘴边,变了,说:“象我。”
  “一定很可爱。”他抬头看着我。
  一股甜酸的电流穿过我全身,我懂得他的意思,不知说什么好,我无法安慰他。
  为了转移他的思想,我拿出今天画的几幅素描给他看,他一点也没显得心不在
  焉,看得很专心,还提出中肯的意见,为这个,我更觉得他好,我从心的深处感谢
  他。
  晚上失眠了。
  八月十五日
  黎明前的晓风在卷动天上的重重黑幕,幕拉开了,粉红色的云朵象火花似的向
  四方奔放。我长长地凝望着东边的天空,一种犷放的忧思充满了我的胸怀。
  我慢慢走到桦林中,我们曾在这里谈过话,他的声音,他的身影无所不在,在
  水边,在天上,在林中,在我受伤的心里。
  我要和烨林告别,和幸福告别了。我复活过,可现在又向死靠拢;我享受过光
  明,可现在要走进黑暗里去了。
  小卢,小卢,我的心在呼唤你,你能听见吗?
  转一个弯,撩开横在面前的树枝,在我们一起吃过饭的地方,一棵赤桦树旁,
  我看见了他。他正在用小刀剥桦树皮。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浑身一惊,但马上
  镇定下来。
  我们互相客气地点头微笑。
  他说:“早上好。”
  我说:“这么早就起来了?”这时我心里想:中国人真会克制,真会演戏啊!
  我们就不克制,行吗?我们表演自己的天性,行吗?
  不行。
  “你要不要?”他把一叠划得整整齐齐的树皮递给我。
  “谢谢你。”我接过来,想了想,说:“回去以后,我一定给你写信。”
  “不要写。”他很果断地摇摇头,避开我的目光,用小刀用力在树干上划了几
  道纹路,小声而有力地说:“我会生活得很好。”他长长地盯着那几道纹路,抑制
  住感情,用平静的语气说:“我也会经常看到你的,在画展上,画册里,看到你的
  画,我就会看到你。”
  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想告诉他:我同样会经常看到你,就在我心里,在我
  心里……
  但我没说。我微微侧过身子,不让他看到我的眼睛,往肚里吞着眼泪,用轻松
  的口气说:“那我更要好好画了。”
  八月二十日
  昨天接到罗的电报,说女儿病了。我知道,不一定是女儿生病,可还是决定走。
  多不想离开这里啊!但是,走了好些。
  碰巧今天林场有车到县城,我搭车走。早饭后,老师同学和林场工人都来送我,
  两个月来我跟他们相处很好,要走了,挺舍不得的。
  小卢说过一定来送我,可人群中一直看不见他,我不好东张西望地找他,也不
  好问别人,他在哪里。我笑着,跟一个个送行的人握手,可心里苦极了,压了一块
  大石头。
  汽车开动了,我跟人们挥手告别,这时我流泪了。在林场,我是第一次让眼泪
  流出来,是为了小卢,为了再也无法看见他了。
  汽车穿过桦林,葱翠的白桦,俊秀的赤烨,一棵棵一排排从眼前闪过。
  桦林,亲爱的烨林,在你神秘的胸怀里,埋藏了我最美好的日子,你知道吗?
  可现在我要离你而去,再也不会回来了,永别了,我的烨林。
  我抬起悲苦的泪眼向前望去,汽车上了一个坡,猛然间,我看见小卢了!他站
  在下面林边一株烨树下,正向我们的汽车张望。平常他总是穿工作服,今天他换上
  了一件雪白的衬衫,半卷袖子,露出结实有力的手臂,穿一条浅灰的新裤子。“小
  卢——!”我探出头去,向他挥手喊道。
  他听见喊声,便向前跑了几步,但马上又煞住脚,一动不动地站在坡上,那双
  又黑又深的眼里,流露出说不尽的遗憾和哀怨。初升的太阳把金灿灿的光撒在他身
  上,深绿的背景,衬出他那洁白的一点,远了,越来越远,看不见了。
  一声汽车喇叭响,惊动了一群栖息在树上的红背小鸟,它们叽叽喳喳叫着,张
  开宝蓝色的小翅膀,卟卟地向四处飞去……
  79.99.18
  (原载《四川文学》1980年第5期)
  鸟叫
  段彩华
  我走到李绍正的院子外,吹了一声口哨。他放下凿子斧头,把木板靠在墙上,
  转身收拾晒在榻榻米上的一些东西。
  童年的照片,旧式的烂了几个洞的毛线衣,一床蓝布白花的被子,从来没见他
  盖过,送到博物馆里,也会被拿当古物了,他却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放进樟木箱
  子。把这一切都弄舒齐以后,拿进屋里,用铜锁扣上门,朝头上戴一顶鸭舌帽。
  我们沿小街走下去,遇见不少熟人。我向卖冰棒的打招呼,朝鲜花店的阿美笑
  一笑,绍正却板着脸孔,仿佛什么也没看到。
  “他们全是高中时的同学,你不认识了吗?”我问他。
  绍正朝嘴里塞一根香烟,掏出眼镜盒,向鼻梁上戴一副黑眼镜。
  “嗯——?”我又问。
  他把火柴划着,点燃了香烟,白雾吐得远远的,样子十分阴郁。“怎么不认识
  呢?他们全会唱本地的小调儿。”绍正说。
  “唉呀喽哩唉,“唉呀喽哩唉……”怪腔怪调地学着。
  “这不是很好听吗?”我说。
  “我很怕听,”绍正说,“尤其在连绵阴雨的天气,躺在席子上,街头传来这
  种歌声,使人觉得是在船上,篷也没有了,帆也没有了,指南针坏了,任凭海浪把
  你向天边打着。”
  “你的古怪脾气,一点都不改。”
  “我怪吗?”绍正问。
  “谁跟你相处,都会觉得你的神经不正常。”
  “那因为你是本地人的关系,”绍正说,“在地面上生根。
  我却是天上的云,到处飘着。”又把烟雾吐得远远的。
  停在阿火伯的猎具店前,我们端详鸟枪,一眼就看见那支我用熟了的家伙,靠
  在木架上。我把它拿下来,装进一颗子弹,向街对面瞄。背书包的小女孩儿走过去,
  戴斗笠拿镰刀的农人回头看一下,赶快让开了,又穿过一辆红色的花车,我才啪的
  一响,射中对面壁上的黑圈。
  “又多了一个疤。”阿火伯说,望着刚才射中的地方。
  “这支鸟枪从上次用过后,没添什么毛病。”我说,掏出五十块钱,阿火伯就
  替我数子弹。
  绍正也找到常用的家伙,装上子弹转身去瞄准。走过一个打洋伞的女孩儿来,
  挡在那个黑圈上。她是弹子房记分的阿珠,头发长长的,背靠在那里,脸上露着调
  皮的笑。
  绍正摆了两次手,她偏不走开,一只手拧动着洋伞。
  “这是能杀死凤凰的枪,不是照相机啊!”我说。
  “枪又怎么样?”阿珠说,“我不信他敢射我。”
  “你再不走开,他就会射的。”我说。
  “哼!”阿珠说,“瞧他那付呆笨像!他敢吗?”
  停下三四个看热闹的人,卖李子的手推车也停下了。绍正的脸红红,转身一枪,
  射中车上的一颗李子。
  “这是零卖的,不是给人当靶子的。”小贩吵嚷着说。
  绍正也买好子弹,接过阿火伯找回的零钱,转身又买了一些李子。
  “噢,家乡的水果,十几年没吃到了。”用低沉的声音说,把射烂的李子咬了
  一口。“生错了地方,味道酸酸的。不像往日吃的,甜甜的。”
  看热闹的哈哈笑,阿珠撇了一下嘴唇,跺着木板鞋跑回店里去了。
  肩上背着鸟枪,我们走到镇外去。青草潭的那边,就是长满杂树的小山。绍正
  一路贪吃绿色的李子,眉头不断苦皱着。青草潭上有几只小船,看起来没有移动,
  但你片刻不看,他们就到潭的另一边了。红色、绿色和黄色的伞在船上撑开,下面
  是飘动的头发,长长的裙子。男人都戴草帽,手里轻点着桨,有两个仰起脸,鼻子
  里哼着温柔的歌曲。绍正在潭边站了很久,眼睛凝视那些船,脸上显出几道皱纹,
  一只蜻蜓落到他的帽沿上,他都没有察觉,嚼李子的嘴巴也忘记动。
  “真美啊!”我说。
  “什么?”绍正问。
  “阿珠不是很美吗?”我笑着说,“怎么你不追她呢?”
  绍正的脸变了一下,天并没有阴,给人的感觉是天要下雨。
  “她总是捣你的蛋!冬天藏起你的手套,春天把果皮丢在你的衣领里。”我说,
  “要是我,早就带她来划船了,弯过那边的山角,荷叶丛里很幽静呢。”
  绍正吐掉只吃一半的李子。“没有故乡的味道好啊!”他说。
  “我跟你谈阿珠呢!她的眼睛不是很亮,脸蛋不是很美吗?”
  “你看上她,带她到天边去吧!”绍正说,“再不然,到云丛中爱飞多远飞多
  远,管我干什么?”
  “她挡在你的枪口上,没挡在我的枪口上呢。”我说。
  “你有家,木栏里养着猪,门口是三甲田,屋后还有竹林子,才会想到这些。”
  绍正说,“我能给她什么呢?”
  “一只船,几声低柔的歌,像他们那样子。”
  “人不是靠唱歌划船过一百年的。”绍正说。
  “月亮躲进云缝,只有星星出满天的时候,你就不会想到这些。”我大声说。
  “我要先想到这些,才去想别的。”绍正仍慢吞吞地说,“脑子里不会有星星,
  眼里也不会看见月亮。”
  “你这样固执,没有什么好处的。”我抱怨说。
  他把李子抛起来,惊走帽沿上的蜻蜓,绕一个圈,往我们背后飞去。李子仍朝
  上抛,带着一些心烦,扑通扑通全落在水里。
  一只船划过来,男人拾起吃了说:
  “味道真好。”
  “递一个给我。”女孩儿说。
  从水里捞起一个递过去,女孩儿吃了说:
  “真的,他为什么丢掉呢?”
  绍正耸一耸肩,从潭边走开了。船上的人们捡吃水里的李子,我惋惜地笑起来,
  绍正说:
  “李子生在北方,比此地好多了。颗粒大,长得饱满,颜色又亮,那才是真正
  的水果。”
  “刚才我吃了两颗,觉得也不错。”我说。
  “你没有到过北方,我却是从北方来的。”他说。
  “那有什么不同?”
  “如果你是我,又见过颜色亮的李子,你就会有不同的感觉。”
  “我不会觉得不同的。”
  “你会觉得自己是生错地方的李子!”绍正重重地说。
  爬上山坡,进了乱树林,我们就猎杀那些鸟。绍正的枪法比我好,什么鸟只要
  他看见,枪管一举,就从枝上落下来。
  有的被击杀,有的只伤一只翅膀,还有一只翅子在扑扇,绍正就用一根粗线把
  它拴起。他的耳朵又尖,我还在四下乱望,他早就听见几十公尺外的鸟叫声了,鼻
  子也不会弄错方向,顶多转两下,一直走过去,脚步放得很轻,隔着阴影和叶丛,
  只要目光能看见,过不多会儿,那只鸟就被他拴在线上了。我们的枪啪啪响,鲜血
  刺激起的欲望,使我们兴奋着,脚步也比先前重,鸟群便飞出林子,逃往黄土山的
  后面。点查一下数目,我问绍正:
  “回去吗?”
  “再到后面看看,平地上也有一些杂树。”他说。
  “二十几只,够我们吃的了。”
  “还剩下很多子弹,不打光睡不好觉。”
  爬上山顶,我们坐下来休息,绍正递给我一支烟,一面点火,眼睛俯视下面。
  那些杂树林显得矮小,围聚在山角,里面响着鸟叫和知了。中间一块被砍伐光秃,
  一幢红墙灰瓦的房子盖在那里,外面围着红色的院墙。上次我们来打鸟,山角下还
  没有这户人家,现在却从烟囱里向外冒烟了。树林的外面,便是绿油油的田亩,稻
  禾被风吹卷,一层层的波浪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