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节
作者:嘟嘟      更新:2022-10-03 20:14      字数:4953
  画娃娃打仗,被老师发现了,硬要把我拉出教室。我扒住桌子,就不起来,老师把
  我的手膀揪得好痛啊,我觉得他是故意捏的,气毛了,站起来咬他一口,跑了。我
  不晓得到哪里去才好,想起古时候那些走投无路的人跑到深山老林当王,我就决定
  到森林去。我跑回家拿了一包火柴、一包盐、一把削笔刀,出发了。我想,到了森
  林,我就打野兽,然后点一堆火,烧肉吃。走了很久很久,天黑了,还没找到森林,
  问一个老头,才晓得,总共才走了三里路。”
  我笑了,他也不好意思地笑着,埋下头,两手插进又黑又密的头发里。
  “你肯定觉得我很野,是不是?”他抬起头,注视着我,眼里流露出深挚的信
  任。
  “野有什么不好?”我说。同时想起,我小时候也干过类似的事。
  他长长出了一口气,说:“我干过一些很危险的事。当知青的时候,揍了一个
  当官的,差点出人命。我跟姐姐一起,下到万县,我们那个公社离城六十多里,很
  偏僻。开始我们五个人,后来那三个调走了,剩下姐姐和我,姐姐性格软弱,不象
  你。”
  “我怎么呢?很凶?”我说。
  他深深地看着我:“不,你很善良,同时,又是一个坚强的人。我说得对不对?”
  我没说话,可在内心深处,我是多么感谢他的了解啊。
  “有一次,公社武装部长到我们大队检查工作,晚上住在我们家,我在队上看
  守广柑园,姐姐一个人在家,那个人闯到姐姐屋里,把她……”他顿住了,咬着嘴
  唇,盯着跳动的火苗,很久不说话:“后来我知道了,没告诉姐姐,带了一把匕首
  到公社,找到那个武装部长,劈头给他两耳光,他气得暴跳,拖起板凳向我丢过来。
  我躲过了,给了他一刀,扎在肩膀上。后来,后来,我就有家不能归了。东躲西藏,
  一家人跟着担惊受怕,那个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最后爸爸下了决心,把我托给
  森工局的一个远房亲戚,到林场当了临时工,户口都没有。”他苦笑一下,沉默了。
  柴火“噼啪噼啪”轻轻响着,远处那只啄木鸟还在“哆、哆、哆”单调地啄着,
  更显出林中那种空旷的寂静。我听得见他那沉重的呼吸声,也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我对他产生了深深的同情和怜爱,份量更重的,还有尊敬,这几种感情搅合在一起,
  使我心潮难平,可我没说话,说什么好呢?那些空洞的安慰话能帮他的忙吗?能使
  他摆脱现状吗?
  现在,他需要爱,爱情才能抚平他心上的创伤,可我办不到啊!
  “小卢!”我轻轻唤了一声。
  他抬起头来,我们眼睛对着眼睛,我相信,我的眼睛可以告诉他一切,我心里
  想的、那些无法说的话。
  八月十一日
  吃早饭的时候,调皮的小李向我挑战:“画家同志,跟我们上山放木头,敢不
  敢?”
  “有啥不敢?去吧。”
  “去?到时候怕要哭鼻子啊!”
  “去你的!你哭惯了!”
  周围的工人都善意地哄笑起来,我的眼光无意中碰上了小卢的眼睛,他象被电
  触了一样,立刻低下头看碗,他慢慢用筷子挑着碗里的青菜,一口也没往嘴里送。
  早饭后,我扛上拗木头的鸭脚子,同大伙儿一起出发了。小李走在最前头,穿
  一件大红运动衫,哼着歌,手拿一根细树条子,不安份地东抽西打。小卢跟其他工
  人一样,穿一件旧工作服,打着深蓝色的绑腿,走在最后,我在他前头。
  一条小路顺着圆木钉成的滑道蜿蜒通到山顶,小路是沙石的,很滑,路和滑道
  两旁横七竖八地倒着伐下的原木,再远一点,是碧绿森森的参天大树。
  小李象猴子似地往前窜,很快把队伍甩在后面,其他师傅走得稍微慢一点,我
  完全跟得上趟。
  “累吗?”身后响起小卢轻柔的声音。
  “不累。不跟你说了吗,我是知青出身。”
  山顶上,小李喊起来:“画——家——,哭鼻——子没有——?”
  我停下,抬头上望,油绿的丛林中,露出一个鲜艳的红点,背后有一小片碧蓝
  的天,金黄色的滑道从他身边一直伸到我们脚下。呀!这画面,这色调,真美极了。
  我们掉队了,我连忙加快脚步往上赶。一不小心,踩滑了,跌倒在坡上。我无
  法控制身体,拖着手中的鸭脚子,直往下滑。
  “快把它丢了!”小卢紧张地喊了一声,过来扶我,但下滑力太大,我把他也
  冲倒了,和我一起滑了一节。他敏捷地用脚蹬住一个树墩,双手扶住我,费力地坐
  起来。
  “伤没有?”他坐在我身边,问道:
  “没有。你呢?”我说着把工作服的袖子放下来。
  “还说没有,手臂磨出血了。”他拉开我的衣袖,掏出手巾给我包扎。
  “别让他们知道。我还要上。”我说着,一眼看见他裤子膝盖上破了一个口子,
  就说:“裤子破了,回去我给你补。”
  他不出声。我抬头看他,他那黧黑刚毅的脸膛上浸出了一颗颗汗珠,胸膛深深
  地起伏着。包扎完了,他把我扶起来,没有立刻放开我,那双大而有力的手握着我
  的手膀,那么紧,使我隐隐有点疼,我碰到了他的胸,感觉到那铁一样坚实的肌肉,
  我听到了他的呼吸,感觉到那动人心魄的青春气息。我们的目光相遇了。他那火辣
  辣的眼里露出一种狂喜。他的嘴唇动了动,象要说什么,又象要靠近我。我没有动。
  他眼里露出探究的神色,凝视着我。我浑身无力了。在那一瞬间,我真想永远这样
  下去。
  但我不能这样做。凭着毅力,我离开他,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奋力往上攀登。
  泪水装满了眼睛,我不让它们流出来。
  我的心在呼唤:小卢,你能听见吗?我爱你,我一刻也不愿离开你,真的,我
  爱你,爱你,永远……
  八月十二日
  深夜,弯弯的下弦月把冰凉的清辉射进屋里。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想
  着小卢,心上时时流过一股甜美的泉流,时时掠过一阵令人颤抖的狂喜,那种早已
  死成灰的感情,现在又复活了。
  我从没想到,这一生还能产生爱,过去我确信人只能爱一次,否则是大逆不道,
  如今我内心强烈地反抗这种观念。这是应该有例外的!随着年龄增长,第二次爱可
  能比第一次更成熟,更热烈。
  我不愿象过去那样死去。我喜欢象今天这样活着。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哪!为
  什么硬要强求自己过那种死尸一样没有情感的生活?
  ……那早已被忘怀、被埋葬的事,今天是那样固执而鲜明地显现在脑海里,象
  几年前那样折磨着我,叫我心酸……
  “倩,再给我唱支歌,我可以不吃饭,不睡觉,永远听下去。”
  罗,这是你在最初的日子说的,还记得吗?后来,我爱上了你,纯真而专一。
  我们隔了一个公社,不能常见面,多少个夜晚啊,我在油灯下把你的脸宠画了又画,
  画本上写了上百个你的名字。我把你想象得如此完美,除了你,不曾注意过任何异
  性。可是,罗,在得到我的爱情以后,你对它好象不那么珍惜了。你好象不懂得,
  爱情是严肃的,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它是脆弱的,很容易被伤
  害的。
  有一个赶场天,我们约好为你洗被子。我出了旱工,赶了二十里路到你队上,
  发现你的被单已经洗好了,晾在门前的竹杆上。猛然间,从小茅屋里飞出一个女孩
  子清脆而略为放荡的笑骂声:“死懒鬼!咯咯……”还有你戏谑的声音:“你咋还
  是这么淘气啊!”
  我愣住了,站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心头一阵尖利的刺痛,绝望到了极点,
  所有我认为美好的一切,在一刹那间象雪崩一样稀里哗啦倒塌了。
  跟我好,就不能对别人笑笑吗?我真不开化,真土,真痴,真傻!但要知道,
  我那时年轻,而且我们正在初恋中啊!我要求爱情的忠实和完美,我对爱情的理解
  是崇高纯洁的,容不得杂质。
  巴尔扎克说过:“凡是心心相印,极其美好的感情,一受伤害就无可挽回。流
  氓恶棍动过刀子,依旧能讲和;情人之间为了一个眼风,一句话,可以终生反目。”
  如果我不值得你全心全意地爱,就该有这个志气,立刻离开你,可现实生活往往比
  人们想的复杂得多,我们没有终生反目,而成了终生夫妇。我算个坚强的人,但在
  这个问题上,竟如此软弱,我拗不过你的苦苦哀求。
  罗,你到现在还不知道吧?初恋的时候,我很容易嫉妒,我常常为这责备自己,
  可还是克服不了。后来,不知怎么的,心理发生了变化,不再嫉妒了,很麻木,对
  什么都无所谓。我才发现,这是因为我心中已经没有爱了。这个过程是渐渐的,是
  一次又一次失望造成的。
  你说你爱我,到底爱什么?我到现在还看不出来。我热衷于绘画,你无意中说
  了一句:“女人是画不出来的。”你决不是有意伤我,可你狠狠伤了我的自尊心,
  为了这句话,我生了十年气,就这样,偏要画出来。人们说,完美的爱情应该是相
  互深刻理解的,为什么你对我的兴趣、志向竟是这样的不理解呢?小卢的文化比你
  低多了,可他是那样懂得我的画,关心我的事业。
  有一次,我给你念一篇苏联卫国战争时期的小说。一个母亲在战争中失去了女
  儿,她来到女儿墓前,在红军战士庄严的队列前,她在对牺牲的女儿讲话。那段独
  白多感人哪!我沉浸在一种高尚的英雄主义情感中,同时希望这种情绪能感染你,
  达到心灵的吻合。我希望你能了解,我崇尚和向往的是什么。
  “别念了,睡觉吧。”你抽掉我手中的书,迫不及待地关了灯。
  我的心猛然间变得冷冰,接着是一阵剧烈的绞痛。我感到一种美好的感情被亵
  渎了。黑暗中,我毫不反抗地忍受着你的粗暴,忍受着你的欲望的冲动。从那时起,
  我对这种冲动抱有一种生理的反感。失去了爱情,只剩下欲望,那是毫无欢悦的。
  我痛切地感到,你爱我,仅仅因为我是个女人,当我想到这一点,感到说不出的屈
  辱。我是人,不仅有动物的本能,还有人的感情和理想,而且把后者看得重要得多。
  “只有人,才能够感觉到加在他肉体上的这种折磨的全部羞耻和恐怖。”这是托尔
  斯泰说的,他大概有过这种体会。
  罗,所有这一切现在都过去了。我早已失去了当年的激动和痛苦。年纪大了,
  冷静一点,客观一点,我明白了,造成这个错误婚姻不能全怪你。我有责任,我不
  应该嫁给一个已经不爱的人。我痛苦,你难道会幸福吗?如今你大了几岁,比过去
  懂事,能体贴我了,为了报答你,多少次,我想重新燃起对你的爱,然而无能为力,
  我的心热不起来,我只有能力维持着一个和平、模范的家庭。爱的死去如同爱的产
  生一样,是人的力量所不能抗拒的。
  现在怎么办?抛开你?到小卢身边,走向一种新的生活?
  到小卢身边……心不会欺骗我,我和他在一起,一定会获得幸福的。
  可是,这样做道德吗?
  怎么不道德?真正的爱情永远是道德的,没有爱情的夫妻生活才是虚伪的,是
  真正不道德的!
  不过。这样行吗?这意味着要破坏一个完整的家庭。如果我给罗造成不幸,特
  别是如果我使小女儿不能顺利成长,只顾自己幸福,不顾别人痛苦,我们能真正幸
  福吗?
  是啊,这又关系到社会道德问题。从小家庭和学校就给了我足够的正规教育,
  我习惯于遵守一切道德法纪,道德的锁链把我拴得紧紧的。即使牺牲自己,也不能
  损害他人,为此,熄灭爱的天性吧。
  可是小卢怎么办?这样做,不意味着要伤害他吗?我眼前浮现出他那双满怀希
  望的眼睛,它们象星星一样,在静夜里燃烧……
  八月十四日
  在小街百货店看到一个会唱歌的不倒翁娃娃,小玩具做得很可爱,一双大眼睛
  活泼泼的,一张小嘴在甜笑,手一碰她,就叮叮当当地唱歌摇晃。我给小翎翎买了
  一个,放在寝室桌上。
  傍晚,我正在屋里洗衣服,小卢来了。
  “可以进来吗?”他微笑着站在门口。
  “请进。”我感到脸刷地发烧了,连忙站起来,背转身,在门边的手巾上揩干
  手,到桌边拿杯子泡了一杯茶。
  “坐,喝茶。”我显得有点手忙脚乱。
  他坐在床沿,看见了桌上的小娃娃,随手碰她一下,她叮叮当当唱着歌,摇晃
  一阵,立定了。他笑起来,笑得那么天真。
  “才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