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节
作者:
嘟嘟 更新:2022-10-03 20:14 字数:4876
族姑娘,名叫赵双环。她是木兰溪公社的广播员。
菇母山腹地,有一道清流,人们称它木兰溪。木兰溪象一条蓝色的丝带,挽起
两岸错落的村寨,和高高低低的吊脚楼,组成了木兰溪公社。木兰溪公社有密密的
杉树林,有肥沃的土地,有丰饶的山产。但使它名闻遐迩的并不是这些,而是它的
有线广播网。家家户户都拉上了广播线.安上了喇叭。喇叭是方形的木盒子,一律
漆成红色,上面有镂空的五角星。孤守僻处的木兰溪,在鸟鸣水溅中寂寞了干百年,
而今有了响彻群山的广播,山里人觉得多么新鲜!由于这偏僻的山乡办了广播,木
兰溪有了荣誉:报上报道,八方参观,奖状奖旗,挂满公社办公室的四壁。广播员
赵双环呢,成了县里的先进人物,出席过各种会议。她的名字,有如风中的鸽哨,
响遍四山。公社副书记盘金贵,亲自做她的入党介绍人。不久,她又出席了全县党
代表大会。
应当指出:这些荣誉,赵双环当之无愧。想当初,她刻苦学习业务,辛苦架设
线路,是在完全没有想到荣誉的情况下得到荣誉的。说明这点,对干我们了解赵双
环,颇为要紧。
没有荣誉的人,渴望荣誉,得到荣誉的人,珍惜荣誉,这是常情。然而,荣誉
却给赵双环带来无端的苦恼;这种苦恼,谁能体会?
让我们往下讲吧。
记得我初去木兰溪时,是一九七二年的初冬。明月初升,夜色清朗。傍山小径,
浓重的暗影,刀也割不开,针也刺不透。我走着,仿佛潜游在凄森的海底;而山上
人家那些疏落的灯光,就象海底的磷光。没有风声,也没有虫鸣,深山中极度的幽
静,使人感到恐惧。但就在这时,这边山,那边山,广播突然响了!一阵洪亮的吹
奏乐,迎面扑来。霎时间驱散了黑暗、寒冷和寂静。接着就响起一个姑娘的声音;
这声音是那么清晰,那么圆润,那么柔美。它揉和在空气中,颤动着,流转着,无
处不在,无处不有。播音员讲的是瑶话,我完全听不懂。然而恰恰是这种不懂的语
言,却包含着无限的内容;正如没有歌词的乐曲,更能激起人们的想象。在那短短
一瞬间,我联想到流泉和清风,蝴蝶和鲜花;联想到阳光在绿叶上波动,鱼群嬉戏
在涟漪间……我知道说话的人,一定就是赵双环了。我努力想象她的模样,但想不
出来。
第二天早晨,矮胖的公社副书记盘金贵,给我介绍了木兰溪公社办广播的情况;
巨细无遗,如数家珍。然后领我欣赏各种奖状奖旗。这些东西,全装在镜框里,或
者蒙上塑料薄膜。最后他说:“给你介绍赵双环吧!”那得意的神态,就象一个古
董商请顾客观赏他轻易不拿出来的珍藏。
走进广播室,我觉得奇怪,这里比其他房间都昏暗一些。好一会,我才看清里
面的陈设。一位身材修长的瑶族姑娘,从白木椅子上站起来,静静地望着我,微微
一笑,很有礼貌地点头,说:
“同志,你好!”那声音十分柔美。
于是,我认识了赵双环。
这时赵双环刚满二十一岁,正是姑娘家鲜花盛开般的年华。她美丽、端庄、朴
实;她温柔、沉静、落落大方。她那双明媚的眼睛并不特别大,盖着长长的、微翘
的睫毛;抬起来亮晶晶,低下去静幽幽。她说话慢慢的,脸上总是带着善良的微笑。
她站在山岗上,就象一竿新竹;她站在小溪旁,就象一棵水柳;如果她偶尔戴起红
色的盘头帕,站在公社大门口,远远望去,就是一株开花的美人蕉了。既然广播线
联着所有的村寨,那么木兰溪谁不熟悉赵双环?社员们一天三遍听广播,有时甚至
不在乎她说些什么,教人好受的是说话本身。那柔美动听的乡音,能使焦躁的老人
恢复平静,哭泣的孩子安然入睡。青年人呢,听着那声音,就会被水一般的柔情所
淹没;又仿佛有一片雪白的鹅毛,一下下撩拨着他们的心房。那滋味,在早晨和中
午还可以勉强忍耐,倘若是月明的傍晚,他们就会不由自主地走下木楼,沿着木兰
溪,来到公社所在地,隔着蓝蓝的溪水,向一个注满灯光的窗户凝望。有时是这个
他,有时是那个他,有时是三五一群,互不相干,心照不宣。
木兰溪畔,芳草芋芋,杂树成行。春天秧鸡欢唱,夏天野花飘香,到了冬天,
相思树反而显得更绿了,把俏丽的倩影,映在水面上。每晚结束广播之后,赵双环
都习惯地在窗前站一会儿,吸吸新鲜空气,望望远山的轮廓。好久以来,她就发现
了那些夜色中的青年人。她知道:他们为谁而来,为谁仁立,任由露水浸湿双脚。
然而她不因此倨傲,也不矜持。她记住自己本是个平凡的姑娘,就象山中的一棵树,
树上的一片叶子。她生长在木兰溪上游的深谷,从小死去父母。好心的邻居收留她,
党和人民养育她。吃过笋子的人,忘不了竹林。赵双环热爱自己的同志,热爱全公
社的男女老幼。虽然她暗笑这些青年有点傻气,自作多情,但她明白人家没有恶意;
爱慕不该指责,追求不是过错。她那温柔的、善良的心,不忍把人冷落。于是每当
她站在窗前时,就凭着窗台,隔着溪水,和他们讲几句话。问他们家里的喇叭声音
清不清?问他们山里的果子熟了未曾?临了,就挥挥手,大姐姐般地嘱咐道:“好
兄弟,夜深了,回家去吧;门没闩,莫让阿妈久等。”这些话教人感到亲切,感到
慰安,但又不至于逗起胡思乱想、是的,我们的赵双环,就象一片林子,谁都可以
消受她的绿荫,但不能带回家里;就象蓝天下的阳光,谁都可以得到她的温暖,却
无法独个儿搂在怀里。
唉,温柔美丽的姑娘哟,木兰溪畔的明珠,到头来,谁能得到你的爱情哪!别
人猜不到,赵双环自己也不知道。然而公社副书记盘金贵却看在眼里,担在心上。
的确,他把赵双环视作掌上明珠。这颗明珠是他精心培育的,时时关照她,紧紧管
束她,难道不是他应有的责任吗?他自认是她的保护人,兼有领导的权威和父亲的
尊严。几年来,他规定她每天三次准时广播,每天学两个小时马列和毛主席著作,
每星期一写一篇思想汇报和一篇学习心得。每逢年节,他就领着她吃忆苦餐;熄掉
电灯,点起松明,向她重复讲述昔日瑶山的种种苦情。他说:“一个人要知足、安
份,许多坏事就是从不知足、不安份开头的……”赵双环静静地听着,顺从地点头。
于是她过着非常克己俭朴的生活:领了工资就存进信用社,存折锁在公社秘书的抽
屉里。她从来不着汉装,永远是一身宽大的斜衿衫,衿头钉着两颗最古老的铜钮扣。
她连塑料凉鞋都没穿过,脚上的带绊布鞋,是自己做的;手帕是从公社卫生院捡来
的一方纱布,用薯莨的根汁染成靛蓝。但是,年复一年,粗陋的服饰,越来越掩不
住她的美丽了。她那姣好的容颜,恰因粗衫陋裳的衬托,反而更引人注目了;正如
一朵野百合花,插在牛蒡之中。有一次,赵双环偶然听见盘金贵和公社秘书闲谈,
谈到了她。盘金贵说:“一个姑娘家,漂亮不是什么好事,容易惹是生非……”
赵双环吃惊了。回到房里,默默地照照镜子,双手蒙住脸,心想:“这是我的
过错吗?”
这期间,经过观察,盘金贵觉得事实完全证实了自己的预料:没错,漂亮不是
什么好事!他不止一次看见一些青年,站在溪畔的树影里,朝赵双环的窗口痴望。
三次五次,忍无可忍,他亲自出面干涉了。他站在溪那边,手里拿根棍子,一边敲
着地面,一边嗄着嗓子嚷嚷:“哈哈,站在这里做什么?想偷公社的东西吗?我看
有点象,颈根伸得象螳螂……什么?我管不着?试试看……赵双环是谁,你们是谁?
瞌睡鸟子等飞虫,野鸡求孔雀,浪想!走吧,下回再敢来招惹她,妨碍她的工作,
看我不敲他的腿……”赶走那些青年,盘金贵又立即找赵双环谈话,态度很严肃。
他的话,剥麻似的从头扯起。首先少不了忆苦思甜,然后提到姑娘的身世,再谈到
自己怎样苦心栽培了她:当了广播员,入了党,成为全县的先进典型。“要珍惜荣
誉呀!”他稍为缓和一点说,“对象总是要找的,不过你是党员呀,是先进人物呀,
总要找个配得起的。莫急嘛,到时候我一定给你介绍介绍……”
赵双环一直静静地听着,这时才抬起头,红着脸,惶惑地问道:“盘书记,我
有什么差错吗?”
“你自己知道,我是给你打预防针。”
“可我根本没想过这事呀……”
“那你为什么每天晚上都站在窗口?”
“坐久了,到窗口吸吸新鲜空气。”
“不对,你还对那些野小子招手说话。”
“平平常常的话……”
“哼,问人家果子熟了没有,什么意思?哼,母鸡不叫,公鸡不跳!”
赵双环那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但她并没有辩解,只是低声地说:“从今以
后,我不到窗口去就是了。”
“不行,我还得将窗口堵起来。”盘金贵决断地说。
“你堵吧。”姑娘稍稍提高声音,垂下头,美丽的脸,骤然变得苍白了。
这事发生在我认识赵双环之前不久。这就是广播室为什么显得昏暗的缘故。
临溪的窗口被堵起之后,广播室从另一边开了个小窗。小窗面对高耸的山壁,
从窗格内伸出手,就可以摸到岩石上的青苔。常常有滑腻腻的鼻涕虫爬到窗台上;
一些暗棕色的小泥蛙跳进屋里来,在姑娘的床上蹦达。赵双环依然认真工作;在人
们面前,依然慢慢说话,静静微笑。然而,她的心情是忧郁的、压抑的。纵然她努
力使自己相信:盘书记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为自己好,教她爱惜荣誉。可是她想:
荣誉是什么呢?是理想的花朵吧?是生命的花朵吧?生命有了它,不是应该更加丰
满、充实,更加欢乐吗?为什么一个人有了荣誉,便要象寺庙里木偶、神像那样,
冰消了理想、热情,甚至连言谈举动都要受到监视呢?那么荣誉的意义在什么地方
呢?……在难眠的夜间,听溪水淙淙,树木沙沙,虫鸣唧唧,赵双环不禁深深怀恋
从前的生活。那时候,她虽无父无母,贫苦而辛劳,赤着脚,举着牛鞭,涉水翻坳;
但是她可以吆喝,可以唱,可以跳;如果她愿意,可以搂住任何一个男孩的腰身,
一同骑在牛背上,走过一村又一寨。蓝天是她的,白云是她的,整个大自然都属于
她。为什么有了荣誉,她就变得这样孤独呢?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整天生活在孤
寂之中。难道一有了荣誉就非得高踞于众人之上,就非得脱离群众不可吗?她渴望
生活在群众之中,也渴念有个知心的人儿说说话……这个人是谁?他在哪里?在此
之前,她的确没有想到爱情,但目下,对爱情的向往却在压抑中萌发了。
蓝蓝的木兰溪照样流,盘金贵一直在关心她,管教她;四出打听,为她寻找合
适的对象。蓝蓝的木兰溪照样流,只是在它岸边,再也不见了青年们的身影……
好吧,让我们继续讲。
一九七三年冬天,更大的荣誉落到赵双环的头上,她出席了“全省学习毛主席
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通知下来时,盘金贵比赵双环要高兴十倍。他亲自送她
三十里,到双河街去搭车。一路上絮絮叨叨,新旧对比,忆苦思甜。临上车又特别
告诫:荣誉更高了,应该更严格要求自己。到省城之后,不应讲的话不讲,不应笑
的时候不要笑,集中思想开好会。大城市花花绿绿的,要警惕香风迷雾,不买东西,
就不要上街了……
赵双环忍耐地听着,默默地点头,上车走了。
盘金贵天天惦念她。他掐住指头计算赵双环归来的日子。
二十天之后,赵双环开会回来了。盘金贵又到双河街去接她。那天是冬至节,
又恰逢双河街闹子。集市上菜担柴担,鹅群鸭阵,人山人海,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盘金贵裹着崭新的青布包头,披件带毛领的灯芯绒棉袄,眯缝眼睛,抬起两肩,挺
直腰板,迈着神气十足的鹅步,穿行在人丛中。遇到熟人或半熟不熟的人,一律高
声说:“咱们木兰溪的赵双环,全省学毛著积极分子,开会回来啦!”赶闹子的人,
没听清他的话,以为是叫卖什么东西。
汽车是中午到达的,这时正是集市的高潮。透过车窗,盘金贵一眼就看见了赵
双环。赵双环也看见了他,笑盈盈地向他招手。盘金贵原以为,她一定会消瘦些,
可是她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