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节
作者:嘟嘟      更新:2022-10-03 20:14      字数:4988
  咱那老甘哪, 你怎么不见啦!…… ”他唤着,同时用手小心地把包梨的纸扒拉开
  来,原先象鸡蛋大的青梨,已足足大了一圈,颜色也转淡了一些。
  “哎!”老寿长长地呻吟了一声,就霍地站立起来,直楞楞地走到参加夜战的
  甘书记面前,他想说;“凭良心,你限时限刻把梨树砍光,是真为了革命?是真为
  了夺秋粮?你这是欺弄人,你这是为了向上报喜,你这是假革命!”可是老寿并没
  吃过豹子胆, 他也没这口才。 他摇摇晃晃,站在甘书记面前,只是喃喃地说道:
  “再等二十天,只要二十天,梨熟了再砍,啊?等梨下来了就砍,啊?麦子先下在
  树行间,不耽误啊!”
  老韩在旁一听,替他捏汗,便抢着说道:“老寿,你不要再说了。三天要改变
  面貌,这是党的决定。”
  “甘书记,不能等了?二十天也不行?”老寿仍不死心。
  “不行!”甘书记面容严肃,说道:“我们现在不是闹生产,这是闹革命!需
  要的时候,命都要豁上,你还是梨呀,梨呀!还是一个党员,象话吗?”
  “哎!”老寿象是受了伤,痛苦地唤了一声,就两手扒开了衣裳,露出了瘦骨
  嶙峋的胸膛,哑声地说道:“拿去吧!为革命我没怕死过。把我这块石头搬了吧!
  我是块石头,绊脚的石头,我赶不了这形势,我闹不来这革命,我想不通,把我搬
  掉吧!搬掉吧!……”
  老韩急忙喝道:“老寿你喝醉啦?快回去。”甘书记却摇头叹惜道:“可见这
  场革命考人。他要向右倒,想拉也拉不住啊!”
  终于,老寿被搬了石头,撤销了他生产队队委,梨园管理负责人等职。然后,
  甘书记主持召开了支部大会,认为老寿是个典型的、自己跳出来的右倾分子。给予
  留党察看两年的处分。甘书记说:“这还是照顾他是个老同志,否则的话……”当
  然,这事也及时写了简报,说明以粮为纲也是在斗争中取得胜利的。
  老寿一下变老了,皱纹深了,人也佝偻了,整天坐在屋门前那两棵枣树下。人
  说他在打盹,他自己说他睡不着,晚上也睡不着。他那双朦胧的双眼,总是一动不
  动地在望着什么。
  也许是望着那没有梨树的梨园!那里虽然已撒下麦种,不过梨树的根还埋在地
  下。甘书记完成了任务,回县去了,大队也已得到了通报表扬。正因为得到了表扬,
  又是甘书记抓的点,大队得到的化肥,城镇劳力的支援,救济粮,都比别队多,所
  以老寿担心的每天八大两倒没成问题。有点变化的是甘书记已经不兼公社书记,是
  县里分工抓棉粮油的书记了。
  不过,看来他也不象在望梨园。老寿自从那天从党员会上回来以后,他再也没
  有提过梨园,更不问队里的事。他那朦胧的两眼,一动不动地望着一个地方,可以
  半天也不改动一下姿态。只是偶尔翕动着嘴,象是在跟人说话,有时也举起那须眉
  全白了的头,看看树上的枣儿是不是有红了的。
  这也是老寿脾性上的一个改变。往年,枣儿等不到红,就全给孩子们钩个光,
  本来,这就是给孩子们解馋的嘛!可是今年变了,老寿不许孩子们动一个,连自己
  那宝贝孙子也不给,摘下来的枣,全晒了起来。有时,他就不吃饭,抓把枣当饭,
  儿子媳妇问他干嘛这样,他轻轻说道:“我试试,看能耐饥不?”说着又似睡非睡
  地呆着不动了。
  这朦胧的双眼,有人说是神经失常的症状,有人说是气恼苦闷的表现,有人说
  是他在回忆过去,怀念老甘。谁知道呢!这朦胧的双眼里,到底变幻着什么?……
  六 老寿心里发生的一切,是发生在心里吗
  反侵略战争爆发了。真正考验人的时候到了。有些基干民兵参了军。老韩天天
  被叫去开会,一开会就要净拣那些好听的说,因为上面要看汇报呢!
  村子里一下冷清了,人心都有点发紧。敌人虽然离得还远,但是那飞机却是呼
  呼地,没日没夜地在头顶上转,转一圈就翘起屁股下蛋,黑烟柱一个一个冲得半天
  高。村里有那胆小的,没经过战争锻炼的,就象掐了头的苍蝇瞎闯,更加上还有坏
  人的造谣惑众。眼看着人心要散了。
  这时候,老寿打定了主意,站出来了。在组织里的人嘛,他不出来谁出来!他
  浑身披挂得又利索又威武。腿上绑腿打得紧腾腾的,腰扎宽皮带,左右掖着四个手
  榴弹,左肩斜背一支牛角号,右肩斜背着一条干粮袋。老寿对大伙儿说话了:
  “没事,啥事也没。咱的老甘在,就在西边那架大山的对面。俺这就去找他。
  有了他,胜利就是咱的。现在敌人不过是派些飞机来撅屁股拉屎,怕他怎的。当年
  淮海大战,那个枪子炮弹,哗哗地象下雹子。咱那口子在擀面条,说是缺个小葱,
  还走出一里地去,到她娘家后院里掐了几根,又走回来,根本不理那个茬。咱眼下
  第一要紧的事,是要组织起来,我说得分一拨人去挖防空洞,民兵呢?得在仓库前
  面站一个岗,村前村后是巡回流动哨,词堂的屋顶高,在那里再安一个防空哨。敌
  机来了,要是过路的,咱不睬它,要是奔着咱来的,就吹号报警,大家就钻洞。敌
  机一走,再吹号,咱该干啥就干啥。”不知怎么的,老寿变得怪能说话了,而且腿
  脚也灵便了。说着,把牛角号交给了民兵,自己把干粮袋背好,说:“第二要紧的
  事,是把老甘找回来。我这就去。大家说说可在理?”
  乡亲们听完以后,一片声地说道:“这就合上榫了。这才是正理。快去把咱的
  老甘找回吧!有了他,咱们怎么难,都能打胜仗。”乡亲们递给老寿一根梨木削成
  的棍杖;乡亲们递给老寿一袋炒得喷鼻香的小麦面,说道:“好老寿,你可要把咱
  的老甘找回来呀!”
  老寿接受了委托,告辞了乡亲,直往西边的大山奔去。
  山哪!好高哦!老寿却头也不抬,只顾一步一步往上攀。他知道,山高望不见
  顶,可是走是能走到顶的。只要这么一步一步登上去,登上去。这山哪!好险哦!
  岌岌的悬崖,沉沉的深渊,怪石流沙,没有现成的路。但是老寿目不旁顾。他知道,
  只要脚底下踩得稳稳的,就摔不死人。他翻过一架山,又有一架更高的山,翻过更
  高的山,还有更高更高的山。这山哪!多深哦!没有人迹,也没有战争的烽烟。这
  里有的是奇寒,大苍雪,冷风,还有山石上的冰凌。为找老甘他披着霜雪,涉过溪
  流,踏破了山鞋,挂破了衣裳,为找老甘,他终于爬到了山巅上。望望山那边,跟
  他来的路上一样,是一片苍苍莽莽的大地,伸展开去,似乎无垠无极。这上哪里去
  找?这上哪里去寻?老寿张开双臂,从肺腑里发出一声呼号:
  “老甘哪!回来呀!咱有话对你说,咱有事跟你商量!”
  “……老甘!……老甘!……回来!……回来!……商量!……商量!……”
  荒山深峪里的回声,也似乎在帮他寻找,一递一声地把声音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回来呀!跟咱同患难的人!回来呀!为咱受煎熬的人!回来啊!咱们党的光
  荣!回来啊!咱们胜利的保证!”老寿嘶声地喊着,回声也以加倍宏大的声音响应
  起来:
  “回来!回来!……党的光荣,胜利的保证……”
  ……雪又密密地飘落下来,把老寿来的足迹掩盖了,把老寿要去的路,铺垫得
  厚厚的,洁白然而难行。
  几天以后,老寿疲惫地回来了。他没有找到老甘,不过已打听到了他的下落。
  有人清清楚楚地告诉他,老甘哪!他不在大山的那一边,他在一个最美的地方。那
  里的山上树成林,那里的山腰上,茶园果园成片,那里山下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哪里最美,哪里就是他工作的地方。
  老寿心里有了底,准备回来把吃空了的干粮袋,重新装满。换去磨烂了的鞋,
  歇息走乏了的腿,然后再出发去找。可是当他刚刚走到村边,就遇上了敌机的扫射,
  他前后左右的土,都被打得噗噗直响,村里烟火冲天,老寿知道不好,便猫着腰,
  一口气奔进村里。果然,队里的粮仓中了弹。
  真金哪怕烈火烧,老寿大喊了一声:“救粮仓要紧。”就一个鹞子翻身,从倒
  塌的墙上,翻进了火焰直蹿的仓库。可是大家一进尘烟弥漫的仓库,都楞了。原来
  仓库里空空荡荡,既没有重重叠叠的粮袋,也没有大大小小的粮囤,只有靠墙放着
  几个口袋,插的标签上写明是各式种子。当大家拎着出来的时候,房梁屋顶就一齐
  倒了下来。
  打仗怕的就是粮尽弹绝。仓库的底一露馅,大伙儿心里立时坠上了千斤石。就
  在这当儿,老寿报告了老甘的下落,同时老韩也跑来说,情况有了变化,敌人在附
  近降下了伞兵。于是当场大家一条声地推老寿带队,决定一起去找老甘,带上骡马,
  牛羊,愿跟老甘一起上山,一起钻洞,一起抗敌,一起胜利。决定以后,各自回去
  准备,约定半夜以老寿的牛角号为准,一起动身起程。
  老寿回到家里,打好了背包,换好了鞋,把干枣灌进干粮袋,当一切准备停当
  的时候,忽然有人轻轻叩了三下门。
  啊!这不是老甘吗?他就是这么敲门的、难道真把他给盼来了?老寿赶紧拔栓
  开门,一看,不禁吓了一跳。进来的却是甘书记,他蓬乱着头,身上又是雪又是泥,
  没一个跟随的人,手里捏着一条空空的干粮袋,一进来就把门关上,气喘吁吁地说
  道:“后面有人朝我放枪!”
  “胡说!你动摇军心。”老寿威严地说道。
  “是真的。我跟你们一起行动吧!我不能一个人走。”
  “这得问问大伙儿。”
  “胡说!我是你们的领导。”
  “这也得问问大伙儿。”老寿认准了一个理,而且竟都说出来了。他自己都觉
  着奇怪,自己的胆子怎么会这么大。
  “谁都知道我是个领导干部,只有反党分子才不承认。我这是好意才提醒你这
  些话。快给我装上干粮,我带领你们行动。”甘书记说着就递上了那条空粮袋。
  “我没有粮食。”老寿决断地说。
  “哼!看你那粮袋鼓鼓地,还说没有?”甘书记冷笑一声,说:“不装也不要
  紧。我是干部,有你们吃的,就有我的一份。”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晃了
  晃,说,“这是有文的,规定的。”
  “有文!有文也没有粮食给你吃。我这是干枣。”
  “干枣就干枣。”说着,他就张开了袋口来接。
  老寿气得正要爆发,忽然响起了砰!啪!两下震耳的声音。这
  是啥!
  七这不是结尾
  冲天炮一个接一个的蹿上了半空,还夹着一挂一挂的小鞭炮,噼噼啪啪地响个
  不停。
  “爷爷,爷爷!”孙儿摇着老寿,兴高采烈地报告说:“咱大队炼出钢来啦!
  用坩埚炼出来的。快去看呀!”
  老寿努力睁大朦胧的眼睛,茫然地说道:“炼钢?谁炼钢?那,那老甘呢?仗
  不打啦?……”
  “你说啥呀!爷爷。我说咱大队自己炼出钢来啦!有了钢,咱就可以造拖拉机
  了。”
  “哦! 拖拉机, ……”老寿想起很早很早以前,老甘是说过耕地不用牛的。
  “拖拉机,那敢情好!可是……”可是老寿又觉得自己种了一辈子庄稼,如今又要
  去炼钢,又要造拖拉机,他更加迷惘起来。全白了的长眉下面,眼睛又朦胧地合了
  起来。慢慢地,从他那合起的眼睛里,迸出了两颗浑浊的泪水。他还想在梦幻中去
  找回那威武雄壮的故事来,但现在连这也隐遁了。他依然是一块背时的石头,被人
  搬到了路边的一块绊脚的石头。
  “对呀,为什么不真的找老甘去?”老寿猛然睁大了眼睛,醒悟过来,“我找
  老甘去。跟他说说去。他会告诉我,这是咋回事,这到底是谁背了时!”老寿颤巍
  巍地站了起来,颤巍巍地走出村去。……
  结尾于一九七九年元月,老寿老甘重逢之时,互诉衷肠之际。奋斗,寻求多少
  年的理想,多少年,多少代价啊!终于付于实现之年,中国人民大喜,大幸,大干
  之年。
  (原载《人民文学》一九七九年二月号)
  “文学视界”扫描校对
  蓝蓝的木兰溪
  作者:叶蔚林
  八九年前,我下放到遥远的菇母山区。在那里我认识了许多人,其中有一位瑶
  族姑娘,名叫赵双环。她是木兰溪公社的广播员。
  菇母山腹地,有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