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节
作者:
嘟嘟 更新:2022-10-03 20:14 字数:4925
老寿悄悄地用手掌拭去了两汪眼泪,把车悄悄地赶回村里。那三个跟去的老头,
在村头上就下了车各走各的。老寿一个人卸下牲口,牵到饲养院里。有那聪明人一
见,便跟在后面问道:“老寿上县委啦?甘书记请你吸红牡丹了吧!”
“你们走开吧!”老寿说。
“这,你就错了。”聪明人学着老寿的口气,“甘书记说了些啥,也给咱传达
传达嘛!”
“行!”老寿把牲口拴到槽上,回过身来,扬着眉,颤着声说道:“甘书记请
我吸的黄烟,喝的绿茶,还捏着我的手,叫我放心,有党在,就饿不着老百姓。怎
么样?够劲吧!”说完,老寿掉身就走了。
梨才鸡蛋大,老寿就搬上凉床,上梨园那个小窝棚里住去了。说是去守梨,实
际呢,老寿也说不出为什么,他想清静些;再有,就把梨看护好。梨要甜的时候,
最易招虫,有那种细虫,一咬就往里钻,钻到梨心,这梨就毁了。今年梨是大年,
大伙儿可是指望着它,过冬的口粮,过年的新衣裳,都在这树上长着呢!于是老寿
学着人家那有名气的水果的保养法儿,上小学讨来了一些废旧本子,把树上的小梨
头也一个一个地用纸包了起来。这些土梨一包上纸,也显得娇贵了。这果园还从来
没有这么排场过。社员们从梨园边上过,都抬头望着,高兴地招呼说:“老寿哪!
你也不敲锣,也不打鼓,一个人不声不吭也在搞大跃进啊!”
老寿说:“跃进不跃进,我不在行,我就想让虫少咬一个梨。”
白天他爬上爬下包着一个一个的小梨头。晚上就坐在小窝棚前面,望着一天的
繁星。有时,这里那里会点起一溜气灯:有人在挑灯夜战。老寿一个人巴嗒着旱烟,
这时候,他才觉出自己心里有忧,有愁,还不知为什么有点伤心。他说不出,但总
觉得现在的革命,不象过去那么真刀真枪,干部和老百姓的情分,也没过去那样实
心实意。现在好象掺了假,革命有点象变戏法,亩产一万二,一万四,自己大队变
出了一个一万六。为什么变戏法?变给谁看呢?……说起来也丢人,种地的人心里
都有数,可是装得真象有那么一回事,还一层层向上报喜。看来戏法还是变给上面
看的,这,这革命为了谁呀!……
“颠倒了,倒过来了……”老寿捏着早已熄灭的旱烟杆,喃喃着。这不,做工
作不是真正为了老百姓,反要老百姓花了功夫,变着法儿让领导听着开心,看着满
意。老百姓高兴不高兴,没人问了。老寿一想到这里,心里顿时害怕起来,吓得手
脚都凉了。可不得了,咱这不是有点反领导的意思了吗?……甘书记劝我要听党的
话,难道自己真的跟党有了二心?
“杀了头也不能有这个心啊!”老寿陡地站了起来,当即离了窝棚,当即走出
梨园,当即找到支部书记老韩的家里,他要原原本本,向党反映反映自己的思想,
表明自己跟党没有二心。
当他推开老韩家的堂屋门,就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楞住了。原来甘书记
带着他那个秘书正坐在里面。甘书记一见了老寿,便笑道:“哦!你来得正好,上
次你对领导提了些意见,……”
“我,……我,”老寿这时恨不得浑身都长出嘴来,把一肚的话全吐出来,但
是越急越是说不出来,脸也红了,口也吃了,心也跳了,挣了一会,才挣出一句话
来,“我,我就是来说说这……”
“不要说了。上次你提的意见很好嘛!现在我就到你们队来蹲点,要来个全党
大办粮食,扎扎实实解决粮食问题,把一切可以种粮的地,都要种上粮。粮是宝中
宝,要以粮为纲嘛!你说对不对?”
“对!对!”老寿边说边朝老韩看看。老韩低着头在吸烟,没搭腔。
“很好。”甘书记果断地说:“你是老党员,事先跟你打个招呼,这是党对你
的爱护。现在形势发展这么快,争取不犯错误,就是前进。”说到这里,甘书记也
向老韩看了一眼。老韩还是低着头抽烟,一声不吭。老寿听不大懂,心里琢磨着,
是不是嫌亩产一万六千斤还不够高?正想着,甘书记又说话了,不过不是对老寿说
的:“我看应该写个简报,争取三天三夜改变原貌,应该有这种事不隔夜,雷厉风
行的作风,老韩,你看怎么样?”
“哎!”老韩应了一声,声音就象是大病当中的呻吟,
“好!”甘书记就向秘书说:“那你就起草吧!”接着又对老韩说:“你也别
蹲在屋里,去发动社员写写决心书,搞出一些声势来。老寿,你是看梨园的,更应
该表个决心。”
“我,我决心早下了,跟党没有二心。”老寿终于抓紧机会,说出了梗在心里
的一句要紧话。
“好!很好!”甘书记听了以后,竟站起身来,握着老寿的手摇了一下,说道,
“那你就来带这个头,你先写了贴出去,我给你写到简报里去。”
老寿又是意外,又是激动,又有点茫然,说:“写啥!咋写?”
老韩抬起眼, 看到老寿抖动着眉毛, 手足无措的样子,便站起身来,说道:
“走吧!我告诉你咋写。”说完就和老寿一起走出门,走出院子,一直走到村道上
了,老韩还没吱声,老寿心又跳起来了,说:“到底咋回事,你吭个声啊!”
“你听着,老寿,“老韩显得十分乏力地说道,“领导已决定把梨园砍掉,让
出地来种麦。”
“啥?”老寿猛地收住了脚。
“今晚上就要组织劳力干了。甘书记不是说了限三天三夜?要放倒树,整好地,
下好种,要改变面貌,这是要上报的。”
“毁了!这下全毁了!”老寿腿一软,坐到了地上。他恨不得在地上打滚,可
是他连打滚的力气都没了。
“你胡说啥呀!”老韩一把拉起了老寿,说道:“你不要忘记自己是个党员。”
“……大伙儿……大伙儿都指望着今年的梨呀!”老寿说到这里,心里象是插
上了一把刀,他捶胸顿脚地干号了起来。老韩一看他这样,便猛喝了一声:“你疯
啦?你……”话没说完,老寿骤然停止了号哭,把脸凑到老韩的脸前,说道:“你,
你手摸胸膛说一句,这样干对不对?……你说呀!这样做,咱对得起谁?对得起党?
对得起老少社员?你说呀!……你为什么不言语?……你亏心!你孬种!我去跟他
说。”说着就返身要走。老韩一把拉住了说道:“你这是怎么啦?这事是上面有文
的。”
“上面的文也得听听老百姓的。”老寿不知哪来的劲,一下摔开了老韩的手,
回头就往甘书记住的院里走去。
四“大地啊!母亲”不是诗人创造的
老寿走进屋子,又走出来,走出来又走进去,他睡不着啊!走到第八次的时候,
星星已经淡下去了,鸡叫了第一遍。
老寿伫立在屋前的枣树下,听着那炒豆似的机枪、大炮也轰轰地连成了串,天
上的照明弹,一挂就是一大溜。千里淮海平原,汇集了百万大军,把敌人搓成一球
一球地围了起来。捷报,捷报,又一个捷报。这样的大战,真是百世难遇啊!远道
来的粮车,象一道道流不完的长流水,成日成夜吱扭吱扭地往前送。千里之外的老
百姓,都在为淮海大战贡献力量,可是咱呢?……老寿想到这里,心里象开了的锅,
身上那件三层新的棉袄,烧得他前胸后背尽冒汗。
鸡啼二遍的时候,副区长老甘来了。他刚一进门,老寿都不敢认他了。才几天
没见,他瘦落了形,眼窝塌下去了,腮帮子凹下去了,一脸黑茬茬的络腮胡子,围
着一张干裂的嘴,裂开的血口子都发了黑。他一进门,就背靠着炕沿,坐倒在蒲垫
上,说:“老寿,快帮我通知党团员、积极分子,马上来开个会。还有……你有没
有热水,给我一碗。”
“有!有!”老寿连连应着,走出门去,伸手就在屋檐上,使劲拽了两把屋草,
进来就填进灶膛里,点着了火。老寿在锅里添了水,又敲了四个鸡蛋。一边忙一边
说道:“老甘哪,遇见啥困难了,你开口嘛!”
“啥困难?柴草!老寿,解放军打这样的大仗,粮食不用咱筹划,咱连个柴草
都供不上, 象话吗? ”老甘说着,一边使劲地用手搓着脸,胡茬子搓得刷刷响。
“土地庙拆了,土改前的那些小破屋也拆了,还有啥?啊!”
是啊,还有啥呢?老寿的老伴刚去世,她心爱的小木柜子上次也支援了前线。
“别着急,咱再合计合计。”老寿把一碗滚热的汤鸡蛋端到老甘面前的矮桌上,
就急急出门去通知人了。
等到老韩和其他党团员、积极分子十多个人,跟着老寿走到屋里,只见老甘背
靠着炕,双手搭在匣子枪上,头歪到肩膀上睡得正香,桌上那碗汤鸡蛋已经冰凉了。
大伙儿蹑着脚,悄悄地围着那个睡着了的人,蹲下来,坐下来,开了一个哑巴
会,议题是明白的:柴草。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没有说一句话,可是大
家都被紧急地动员了起来:柴草。
最后,大家看着老甘睡沉了的脸,相互坚决的眼色,点点头,散了会。
老寿送大伙儿走出屋去,没再进来。他站在屋前的枣树下发起愣来。这枣树不
大,可是结的小甜枣,可真没说的,土改时,老伴对分进的这三间草屋倒不怎样,
可是对屋前这七棵枣树,喜得几宿都没合上眼,头年打下的枣,她只给正要去参军
的儿子铁栓尝了几颗,全部都送到了部队,慰劳了解放军。
“铁栓娘,还是你想得好啊!”老寿在心里跟老伴合计着,“可不,你早就想
到了慰劳解放军。”
鸡叫三遍,晨曦初露的时候,老寿已脱了棉袄,抡起斧子,“哼”的一声,向
枣树砍了下去,树不大,老寿哼了三下,树就倒了,枝梢上还带着几颗红透了的枣
子。起早的孩子们欢叫着,一哄而上。老寿却笑得眼睛弯弯的,打量这棵树,捆捆
扎扎,不过担把光景,七棵树,不过七担柴。
“少是少了点儿,总比没有的强。”老寿想着,又“哼”的一声,向第二棵枣
树砍了下去。当他砍到第五棵的时候,他的膀子叫人从后面抱住了。回头一看,是
老甘,再一看,周围站着的,不尽是孩子,村里的一些爷们也站在那里,默默地看
着。老寿笑着说:“这地里的东西嘛!去了还能再长。去了枣树种梨树,咱拿枣儿
换梨吃。那梨又水灵又甜,比枣强多了。”
老甘紧紧捏着老寿的膀子,眼里转着泪花,说:“将来我们点灯不用油,耕地
不用牛,当然也有各种各样的果园。不过现在,你还是留两棵给孩子们解解馋吧!”
说话时,那些参加哑巴会的,也有没有参加的,挑的挑,扛的扛,都来了。大木柜,
石榴树,旧水车,洋槐树,一个老大爷带了两个孩子,抬来了一副板,老大爷挤到
老甘面前说:“咱没树,我有副寿材板,可行?”
老甘没有说话,他环顾着大家,又仔细地看着一件件的东西,最后说道:“老
少爷们,革命的衣食父母,你们对革命的贡献,党是不会忘记的。”
这个不算大的村落里,一夭放倒了二百多棵树,于是村子成了赤膊村。老甘含
着两眶热泪,从这个小小的赤膊村里,运走了一千担硬柴。
第二年的春天,当百万雄师飞渡长江的时候,老寿为村里果园培育的梨树苗苗,
已有筷子长了。当村里有人来看望苗苗的时候,这是老寿最高兴的事情了,眉毛一
耸一耸地说:“桃三梨四,大伙儿算算看,再过四年,老甘说的那种铁牛,咱不牵
它三五条回来才有鬼呢!”说着就坐在苗圃边的田埂上,抱着膝盖,乐得直摇晃身
子。
五 一味的梨呀!梨呀!哪象个革命的样子
老寿坐在窝棚前的地上,抱着膝盖,摇晃着身子,嘴里喃喃着什么,象傻了一
样。刚才甘书记已经说了,现在革命深入了,要不是看着他是个老同志,早把他当
绊脚石搬掉了。社员们见老寿这模样,含着眼泪劝他,哄他,拉着架着地把他弄回
家去。可是过不了一会儿,老寿又摇摇晃晃地走回来,重又坐在窝棚前的地上,抱
着膝盖,摇晃着身子,眼睁睁地看着那汽灯抬来了,锯子斧子搬来了,锣鼓家伙敲
起来了,社员们举起斧子,梨树倒下来了,那用纸包裹着的青梨,也跟着横在了地
上。老寿身子摇得更厉害了,嘴里叨叨得也更响了,他唤着:“老甘哪!你来呀!
咱那老甘哪, 你怎么不见啦!…… ”他唤着,同时用手小心地把包梨的纸扒拉开
来?